近讀孫犁散文隨筆
孫犁的臉,是一本耐讀的書,是一幅空邃的畫。那天,他流淚了,那淚滴是他無言的詩……
始自去年秋天,就與房樹民商量去看望文學(xué)前輩孫犁了。天津傳來消息說,老人的身體越來越弱,并已住進(jìn)了醫(yī)院。去冬今春,老天好像有意讓真正的文曲星歸位,走了好幾位不該走的大師,這種不安使樹民和我產(chǎn)生了一種潛在的不安:老人已經(jīng)八十五歲了,必須去見上一面。四月九日,我和樹民終于乘車去往津門,去靴見我們的文學(xué)啟蒙老師孫犁。
高速公路兩旁的田野,正是春色萌動草長鶯飛的時日。樹民懷里抱著一籃從花店里精選來的鮮花,我懷里則抱著幾本新出的書,奔往天津。不知為了什么,在這大好的春時,我心中升騰起一股不可名狀的酸楚。還是在五七年,紹棠、樹民和我,曾經(jīng)手捧著一束鮮花,去探視當(dāng)時在北京住院的孫犁,大概是因?yàn)檫^了探視時間還是什么其它原因,陰差陽錯地竟然沒有能將那束花送到孫犁病榻之前。之后,1957年的反右運(yùn)動開始了,三個敬慕孫犁的青年作者,便你東我西,像浮萍一樣隨波逐流。這件事孫犁同志記憶極深,直到22年過去了,他在為我這個回京的浪子出書作序時,還寫下了如是的話:
1957年的春天,他們幾位,怎么沒有能進(jìn)我的病房呢?如果我能見到他們的一束花,我不是會很高興嗎?一生寂寞,我從來也沒得到過別人送我的一束花……
此時樹民手里的花,遠(yuǎn)比1957年的花要艷多了,有玫瑰,有蘭花,有康乃馨,有郁金香……但是距離第一次為孫犁老師送花,已經(jīng)42年過去了;而且當(dāng)年我們送花的三個人中間,劉紹棠已然不在人世間了,此時此刻的前輩人孫犁,又已經(jīng)病臥于床,這遲來了近半個世紀(jì)的鮮花,還能給一代文學(xué)大師帶來一絲愉悅的心緒嗎?在我的認(rèn)知中,孫犁是個一直洛守“文章乃寂寞之道”的人。在我的記憶中,他似乎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屆文代會,并謝絕電視等眾多宣傳媒介的采訪;即或是與友人和晚輩往來,也都是淡出淡入。盡管評論界在研究他的著作以及他的作品對后來人的影響之時,得出了他是文苑“荷花淀”派的文學(xué)宗師,他自己卻一直否認(rèn)有“荷花淀”文學(xué)流派的存在。對比之下,就顯出了那些常常自我標(biāo)榜,并竊中國文學(xué)之功為己有的文場官宦們心靈的污穢。
孫犁就是孫犁,在中國只有一個。表面看上去他深居簡出,實(shí)際其內(nèi)心有著中國文人的清高。而這種人文品格的脫俗,在物欲橫流的潮向中,是一葉逆水行舟的孤帆。記得,在80年代中期,我曾陪同康灌同志,去天津看望過一次長者孫犁。那是一個寒風(fēng)料峭的冬日,他住的那間屋子冷若曠野,我們身上穿著大衣,還冷得不斷用口中熱氣呵手。康灌曾為此而開孫犁的玩笑說:“你日子過得如同苦修的和尚!
孫犁哈哈大笑道:“算你‘一矢中的’,可是我在其中自得其樂。維熙,我這座修行的廟,雖然冷清了一點(diǎn),總比你在勞改隊(duì)生活要好得多吧!”
我久久沒能回答出話來。之所以如此,我雖內(nèi)心不太贊成前輩孫犁這種寒門雅士的活法,但卻不能不對孫犁個性中的執(zhí)著肅然起敬。能不能這么說,在20世紀(jì)的中國文壇,他是吸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深、而又將其化為自覺行為的一個作家。因?yàn)楫?dāng)孫犁拉開他書櫥的木門時,里邊都是線裝古書;其書頁里還夾著一張張紙片,那是他閱讀后寫下的筆記。古人說:圓者自轉(zhuǎn),方者自安。孫犁顯然不是在圓周上爬行的人,而是安然于我行我素的文學(xué)圣者,從不為其風(fēng)向所動。早在so年代,他的《風(fēng)云初記》還曾被一些文壇頭面人物批判過,說他的作品淡化了抗日戰(zhàn)爭的壯懷激烈。殊不知作家對生活的藝術(shù)感悟,是有著千差萬別的。俄國既產(chǎn)生了寫出《戰(zhàn)爭與和平》的托爾斯泰,也孕生了寫出田園詩情般(白凈草原)的屠格涅夫。我年輕的時候,就下意識地覺察出孫犁是一個“文學(xué)是傳聲筒”的叛逆,盡管他當(dāng)時沒有發(fā)表醒世的文學(xué)宣言,但是他的作品,就是宣言。一曲淡雅的(荷花淀),至今出污泥而不染,冠群芳而婷婷玉立。再如他的《風(fēng)云初記》、《鐵木前傳》,以及他的一些文學(xué)短論和散文,幾乎無一篇不是解析藝術(shù)自身規(guī)律的范文。時間和歷史是文學(xué)藝術(shù)最嚴(yán)厲的法官。在許多當(dāng)年大紅大紫的作品,經(jīng)歲月的磨礪已然褪色的今天,孫犁的作品卻色澤靚麗如初,就像樹民懷里的
那籃鮮花,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個花蕾,每一絲花蕊……都那么耐看,令人在其字里行間沉醉,目不忍離。
由于出京和進(jìn)津的塞車,我和樹民趕到天津總醫(yī)院見到孫犁時,已然是中午時分。在病榻前,我們盡量做出歡悅的神色,以驅(qū)逐我們心靈上的陰影。孫犁同志并沒有回應(yīng)我們的微笑,只是半睜著眼睛,茫然地張望著我們。孫犁的孩子曉達(dá)上前告訴我倆,他患有眼疾白內(nèi)障,我們要走近些,爸爸才能看得清楚。待我們挨近了孫犁的病床,他的眼神里才有了一絲歡悅的光澤。在我的記憶里,孫犁本來就是個瘦人,此時他臉?biāo)朴质菹髁嗽S多,加上沒有刮去胡子,人顯得蒼老了許多。樹民將花籃擺放在床前的小桌上,對孫犁老師說:
“我是房樹民,與維熙看您來了。”
“1957年春天,您沒能收到我們送您的鮮花,42年之后,我們給您送來了。”說這幾句話時,我雖然盡量克制著我的感情,但是淚水還是奪眶而出,“這遲到的鮮花,希望能給您帶來安慰!”
是孫犁看到了鮮花?還是看到了我臉上的淚水?我不得而知。但是從孫犁的眼角,流淌下來一星淚花。他用顫抖著的手,拿起枕邊的一塊手帕,慢慢地擦著他眼角的淚花。我們知道前輩孫犁,平日是極少會見人的,特別是在他進(jìn)入醫(yī)院之后,更是婉拒親友探視,老人之所以沒有回拒我和樹民的探望,我想是出自于師生幾十年的情誼。我們原本不是匹馬,頂多算個馬蛋子之類的幼駒,但是孫犁主持(文藝周刊)時,把我們漿育成了一匹匹在文苑拓荒耕作的馬。盡管孫犁從不以師長自居,我們則始終以師奉孫犁為榮。因而在我們和孫犁目光對視的剎那之間,是包容了幾十年的情緣的。
孫犁擦凈眼角的淚花后,就把手垂在了胸前。我盯望著孫犁的那雙手,由于疾病的折磨,已然失去了健康人的血色。那一根根青筋,回旋于失血的手背上,像是一枝枝攀崖而上的葛藤。孫犁就是用他這雙手,來攀登文學(xué)大山之峰巔的'。過去與孫犁同志見面握手時,從沒有仔細(xì)端詳過他的手;此時此刻,我見到的是一雙長而富有靈氣的手掌,因而情不自禁地將孫犁的手撫摸在我的掌心。這個產(chǎn)生于瞬間的本能動作,來得十分突然,它來自于心河中感情的源頭,完全是非理性使然。但是我非常珍惜這次與孫犁的手掌磨合,我想這也許會給孫犁一點(diǎn)生命的熱力—因?yàn)檫@是后生晚輩無言的健康祈禱;我則從他那只充滿靈性的手掌中,得到人文品格的啟迪—因?yàn)槟鞘且恢粡牟粚懠嬴P虛凰文章的手,他將使我牢記一個作家人文行為的圣潔。
樹民也去握孫犁的那只手了。孫犁此時雖然閉合了他的眼睛,但我仍然看見他睫毛的微微顫動,我想老人此時的心情,一定十分感傷而激動。因?yàn)檫@是一種兩代人心靈的全部融合,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這種純粹的精神摯愛,不是所有作家在他的生命晚年都能享受到的,而前輩孫犁卻當(dāng)之無愧地受到這種敬崇。他平躺在病榻上,由于兩腮深陷,前額便顯得碩大而巍高,我們站在他身旁,有平地仰望山巒之感受。盡管他在一篇寫我的文章中,自謙地說我是跨越過他的“高欄”;但我十分清醒地自識,那孟浪之言是對我的鼓勵,我就是到了停止了呼吸的時刻,也不過是他高山上的一棵樹、一塊石、一朵花、一株草。
為一了怕妨礙孫犁午休,我們在病房中只停留了約有一刻鐘的光景,便匆匆告辭了。孫犁以極其微弱的聲音,對他兒子曉達(dá)說:“你帶他們?nèi)コ燥。”席間,曉達(dá)對我倆說:“我還沒見過爸爸在友人面前流淚,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回!迸阃覀円粔K去探視孫犁的《天津日報(bào)》“文藝周刊”的編輯宋曙光,他是孫犁的老部下,深知孫犁個性中的含蓄,因而把孫犁流下的淚水,看成是一首無言的詩。
歸京之后,我始終記住了那一星淚花。在我看來,那是一粒晶瑩的珍珠,又可以視為一面明亮的心鏡,我和樹民面對那光潔的心鏡,當(dāng)時刻自律自身的人文行為,并以孫犁的潔身自好,作為我們的生活的羅盤——這就是我們近讀孫犁之后,受到的最大的心靈震撼。我們祝愿孫犁同志身體早日康復(fù),因?yàn)槿绻膲チ藢O犁,當(dāng)如群星閃爍的天彎,缺了一輪陰柔的明月。為此,我們?yōu)閷O犁病體的早日康復(fù),而虔誠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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