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
陶淵明的辭官原因,據(jù)蕭統(tǒng)《陶淵明傳》云:“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yīng)束帶見之!瘻Y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慈战饩R去職!薄端螘[逸 陶潛傳》與《晉書隱逸陶潛傳》所載略同。此事為大家所熟知,乃是文學(xué)史上的一件美談。應(yīng)該說,不肯折腰“拜迎長官”的清高以及對鄉(xiāng)里小兒的鄙視,很符合晉朝上層社會以門第自高的風(fēng)氣。稍有疑問的是,此事發(fā)生在義熙元年(405),距陶淵明二十九歲出仕已近十三年。在任彭澤令之前,陶淵明還擔(dān)任過江州祭酒、桓玄幕僚、劉裕鎮(zhèn)軍參軍、劉敬宣建威參軍等職,對官場應(yīng)酬應(yīng)該早已習(xí)慣;而且諸如鎮(zhèn)軍參軍、建威參軍這樣的軍府僚佐,晉見上司的禮節(jié)要求更為嚴(yán)格,不要說束帶見之,跪拜叩首都是常事。頂頭上司如劉裕、敬宣,也不是什么門第高貴之人。劉裕年輕時“名微位薄,盛流皆不與相知”(《宋書武帝紀(jì)上》),劉敬宣也是將門出身的下層士族,兩人都是一介武夫,與鄉(xiāng)里小兒相去不遠(yuǎn),不恥于成為他倆之僚佐,卻恥于束帶見督郵,何也?更為可疑的是,對于陶淵明來說,不肯折腰拜迎長官原本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但在他本人所作的《歸去來兮辭》之序中,卻對辭官原因有不同的說法,其云:
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與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dāng)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
本來準(zhǔn)備干一年,為什么忽然一天也等不及,星夜辭官呢?在這段記述中,絕口不提是因為督郵將至,而是說立即辭官的直接原因是要奔程氏妹之喪。這個理由非常牽強(qiáng)。漢晉常例,是為父母守喪而辭官,從未有為妹妹奔喪而辭官的。實際上,陶淵明也并沒有去武昌奔喪,而是直接回九江老家了。而在他當(dāng)時寫的《歸去來兮辭》中,也并沒有喪妹之痛的流露,而是充滿了如釋重負(fù)的愉悅。所以,我覺得陶淵明辭官,肯定有難以告人之隱衷在。
除了督郵將至、性格不適合為官、奔程氏妹之喪三因之外,前人對淵明辭官還有如下一些猜測。第一是說淵明辭官是憫晉祚之將移,故辭官以圖置身治亂之外,全其后節(jié)。王禕《自建昌州還經(jīng)行廬山下記》說,義熙三年,“劉裕實殺殷仲文,將移晉祚。陶氏世為晉臣,義不事二姓,故托為之辭以去,若將以微罪行耳!保ā锻踔椅墓肪砹┨珍鴮Υ苏f深表贊成,他在注中說:“初假督郵為名,至屬文,又迂其說于妹喪自晦耳。其實閔晉祚之將終,深知時不可為,思以巖棲谷隱,置身理亂之外,庶得全其后節(jié)!保ā短站腹(jié)集》陶澍注語)此說不值一駁。劉裕篡位在元熙二年(420),距陶淵明辭官之年(義熙元年,405)有15年之遙。此時劉裕篡逆之跡未彰,陶淵明逆知后事豈能如此昭昭然也?第二是說,淵明曾仕桓玄,玄篡晉失敗,余黨率受牽連,淵明或亦因之蒙恥受謗;加上“質(zhì)性自然”,“違己交病”,適值妹喪,便托辭遠(yuǎn)遁[①]。此說也不可信從;感畞y甫一平定,陶淵明旋即進(jìn)入劉裕和劉敬宣幕府,二人均為桓玄死敵。這說明,劉裕、敬宣全不介意淵明曾入桓玄幕府。據(jù)龔斌自己考證,桓玄篡逆之時,陶淵明正居家守母喪,完全沒有參與謀逆之事,謗從何起?更何況,陶淵明在母死后所作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此文很可能作于平玄之后)中,對外祖孟嘉與桓溫的關(guān)系絲毫不加避諱,相反卻有夸耀之意,根本看不出曾因與桓家有關(guān)系而蒙恥受謗的痕跡。如果是因為與桓玄事有牽連而辭官,應(yīng)該是深思熟慮,早有準(zhǔn)備,但淵明辭官明顯是臨時決定,走得很倉促,“斂裳宵逝”,完全不像是深受謗言之苦而辭官。所以此說也很難站得住腳。
為了理解陶淵明為何辭官,我們首先要了解一下督郵這個官職的職掌。據(jù)《通典》卷三十三《職官》十五:督郵為郡佐之一,“漢有之,掌監(jiān)屬縣……功曹之極位。漢尹翁歸為河?xùn)|督郵。時太守田延年分河?xùn)|二十八縣為兩部,閎孺部汾北,翁歸部汾南,舉法皆得其罪。屬縣長吏雖中傷,莫有怨者。又孫寶為京兆尹,以立秋日,署故吏侯文為東部督郵。敕之曰:‘今日始鷹隼始擊,當(dāng)順天氣取奸惡,以成嚴(yán)霜之誅。’”由此我們知道,督郡屬監(jiān)察官,職掌監(jiān)察屬縣長官,依法控告,鷹隼擊殺,冷酷無情。陶淵明那位很著名的曾祖陶侃就曾經(jīng)擔(dān)任過這一官職。
其次,我們要了解一下陶淵明出仕的目的。各種材料都表明,陶淵明擔(dān)任彭澤縣令是出于經(jīng)濟(jì)上的考慮。蕭統(tǒng)《陶淵明傳》云:“(陶淵明)后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zhí)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薄稓w去來兮辭》序說:“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蓖ㄟ^擔(dān)任地方長官以致富在南朝似已成為慣例!赌淆R書》卷三十二《張岱傳》說皇帝因其弟張恕有功,要以恕為晉陵郡太守,張岱的答復(fù)是“若以家貧賜祿,臣所不辭,以功推事,臣門之恥!贝耸乱粍t說明南朝高門恥于實務(wù),二來說明擔(dān)任地方守、令乃是照顧貧窮者的一個門徑!囤は橛洝返淖髡咄蹒苍驗榧揖池毨Ф咄跎穆纷,希望能得到一個地方長官的位置!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全齊文》載有王僧虔《為王琰乞郡啟》:“太子舍人王琰(闕十五字)牒:在職三載,家貧,仰希江、郢所統(tǒng)小郡,謹(jǐn)牒!碧諟Y明擔(dān)任彭澤令并不容易,同樣是請托了其叔父(很可能即是擔(dān)任太常的陶夔)之后,才得到這個職位。很顯然,這絕不是因為郡縣守令傣祿高,而是因為地方長官獲得外快的途徑多,而且我們可以看出,在南朝這些外快收入很可能已經(jīng)合法化了。
第三,我們來看一看陶淵明擔(dān)任彭澤令前后的經(jīng)濟(jì)狀況。陶淵明出仕之前十分貧窮,“少而貧病,居無仆妾;井臼不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yǎng)勤匱”(顏延年《陶征士誄》),“幼稚盈室,瓶無儲粟” (《歸去來兮辭》序)。這種狀況在他出仕十年之后并未根本性的好轉(zhuǎn)。他在《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yuǎn)》中還說“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shè),蕭瑟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此時是元興二年(403),陶淵明出仕已近十年。為什么呢?因為陶淵淵明以前擔(dān)任的都是州郡或者軍府的僚佐,無論是江州祭酒還是鎮(zhèn)軍參軍、建威參軍,都不是肥缺,類似于現(xiàn)在的工薪階層,正常收入只是官俸或偶爾所得的賞賜。但在擔(dān)任彭澤令八十余天以后,他的境況有了很大的變化,已經(jīng)是“僮仆歡迎……有酒盈樽”;而且有車有舟:“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歸去來兮辭》);有房有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其一),過上了小康生活。短短的八十余天時間,就發(fā)生了這樣大的變化,光靠官俸收入顯然是不夠的,肯定還有一些灰色收入,而這些收入在陶淵明任官期間尚未合法化,這也就是陶淵明在督郵來檢查工作時辭官歸田的真正原因。因為如果督郵查出什么不法之事的話,那就要真的成為嚴(yán)霜之誅的對象,受鄉(xiāng)里小兒之辱了。知道了以上的情況,我們也可知道義熙末年官府征其為著作佐郎,陶淵明為何不就。因為著作佐郎同樣是工薪階層,無助于徹底脫貧。
職掌監(jiān)察又以嚴(yán)厲聞名的官吏上任或者下州縣,地方官吏聞風(fēng)而逃的事例,在漢晉之時比比皆是。如李膺為青州刺史時,“名有威政,屬城聞風(fēng),皆自引去!保ā逗鬂h書》卷六十六《陳蕃列傳》)“守令畏威明,多望風(fēng)棄官。”(《后漢書》卷六十七《黨錮李膺列傳》))范滂任清詔使至冀州時,“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臧污,望風(fēng)解印綬而去。”(《后漢書》卷六十七《黨錮范滂列傳》)晉朝時,王濬任河?xùn)|從事,“守令有不廉潔者,皆望風(fēng)自引而去!保ā稌x書》卷四十二《王濬列傳》)劉毅“轉(zhuǎn)司隸校尉,糾正豪右,京師肅然。司部守令望風(fēng)投印綬者甚眾!保ā稌x書》卷四十五《劉毅列傳》)所以,我很懷疑,陶淵明辭官可能是因為有臧污之行,所以才在督郵來縣之前,望風(fēng)掛印而去。我承認(rèn),這種推測不厚道,有厚誣古人之嫌,但如果我們對人性不抱太高的期望,就會遺憾地發(fā)現(xiàn),這種推測可能是最接近生活的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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