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kegang
宋代蘇洵、蘇轍父子各有《六國論》傳世,兩篇文章珠聯(lián)璧合,各放異彩,可稱得上是古代議論文的名篇佳作。然而對照起來看,兩者的立論角度、論證方式、文字風格各不相同。品評其成敗得失,或許對今人會有所裨益。
兩篇文章都以六國破滅作為議題,借史論政。寫借史論政的文章,應該根據(jù)時代所提出的問題,從歷史材料中選擇一個恰當?shù)慕嵌,以便把歷史問題的評析同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聯(lián)系起來,起到以古鑒今的作用。
蘇洵的《六國論》從“賂秦而力虧”的角度論證六國破滅的原因,最后引出“為國者無為積威之所劫”的歷史教訓。蘇轍的《六國論》則從“韓魏附秦”招致六國相繼破滅的角度,批評六國之士的“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這兩篇文章所選擇的不同角度何者更具有思想性和現(xiàn)實意義呢?聯(lián)系北宋中期的社會現(xiàn)實來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北宋中期面臨遼與西夏的嚴重威脅,外患頻仍。北宋王朝軟弱無能,一味屈辱茍安。一○○五年(宋真宗景德元年)一月,與遼國訂立屈辱條約:每年給遼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雙方以白溝河為界,史稱,“澶淵之盟”。一○四四年(宋仁宗慶歷四年),宋與西夏議和,答應每年給西夏銀七萬二千兩、絹十五萬二千匹、茶三萬斤。這些屈辱和約的簽訂,雖然換來了暫時的安寧,卻給人民增加的沉重負擔,加據(jù)了宋王朝的積貧積弱的局面,推進了它走向滅亡的進程。蘇洵的《六國論》抓住“賂秦而力虧”生發(fā)議論,實際上是借批評六國的賂秦來影射北宋王朝對遼與西夏的屈辱茍安政策,借六國破滅的教訓告誡當權(quán)者改弦更張,免得重演覆亡的悲劇。文章的思想性戰(zhàn)斗性很強。
蘇轍的《六國論》所選取的角度,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卻很難聯(lián)系起來。誠然,“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擊中了北宋統(tǒng)治者的弊病,不無鞭笞告誡的意味。但北宋王朝畢竟不是象六國那樣外于分裂狀態(tài),它的“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并非表現(xiàn)在犧牲“韓魏”自毀屏障這一方面。因此蘇轍所選的角度也就缺乏現(xiàn)實的針對性,不可能強熱地震撼人心,迸發(fā)出思想光彩和戰(zhàn)斗鋒芒。當然,蘇轍不因襲乃父,勇于提出新的見解,舊題翻新意,其獨到精神還是應該肯定的。
南宋陳骙認為,“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讀之疑有闕焉,非簡也,疏也”。(《文則甲四》)蘇洵的《六國論》文簡而理周。文章開頭論證六國破滅的原因,一言以弊之曰:“弊在賂秦”。旋即補充道:“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蓖ㄟ^設問和答疑,使論點的提出周密完備,無懈可擊。論證部分,在著力論證“賂秦而力虧”必然導致破滅的道理后,文章又對并非賂秦而敗亡的齊、燕、趙一一剖析,揭示它們自走向敗亡的原因,以印證“不賂秦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的論點。文章抓住“賂秦而力虧”這個主要矛盾開掘生發(fā),引出歷史教訓,以諷喻時政;但又沒有把復雜的事物簡單化,而是注意對復雜的事物作具體分析,揭示各自的特殊矛盾,并找出這些特殊矛盾與主要矛盾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樣就豐富和加強了對主要矛盾的論證,避免了說理的簡單化和片面性,防止了立論和論證上的偏頗和疏漏,從而使自己的立論立于不敗之地。
蘇轍的《六國論》在立論和論證上就有偏頗和疏漏之處。他把六國之士一概斥之為“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是不大公平的。其實,六國人士中并非沒有審時度勢,具有遠見卓識者。主張聯(lián)齊抗秦的屈原,竊符救趙的信陵君,義不帝秦的魯仲連,便都是這樣的人物。豈能一筆抹熬?在論證過程中,作者以“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作為韓魏附秦的反證,也未必允當,公元前二五七年,秦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信陵君挺身而出,矯魏王令,奪晉鄙軍,建樹了卻秦救趙的偉績。這在史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怎能斷言“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呢?
誠然,六國當權(quán)者中,“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的昏君佞臣比比皆是,他們或茍安于一時,或伺機擴張,政治上鼠目寸光,出爾反爾,結(jié)果把國家推向破滅的絕境。批判他們的“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是完全應該的。但籠統(tǒng)地把當時六國之士一概罵倒,就有點不分青紅皂白了。如果蘇轍學他父親那樣,對自己的論點和論證作一點補充,將當時六國有識之士提上一筆,不是既可以避免立論上的偏頗,又可以借此更加襯托出昏君佞臣們的“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來嗎?可惜蘇轍對于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不愿做具體分析,他一味貪圖說理的方便簡捷,依賴氣勢和推理來加強論辯的力量。殊不知回避了對復雜事物的具體分析,割斷了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與次要方面的有機聯(lián)系,就不能準確地說明問題,就很難避免片面性。蘇轍《六國論》立論和論證上的偏頗和疏漏,其源蓋出于此。
從語言風格上看,蘇洵的《六國論》以冷峻老辣而取勝,在縝密的說理中時見動人的情采;蘇轍的《六國論》長于氣勢,善于推理,具有縱橫家的雄辯氣派。
蘇洵的《六國論》語氣沉穩(wěn)遒勁,意味辛辣而雋永。且以結(jié)尾一段為例: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勢;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這段文字影射現(xiàn)實,諷喻時政,字挾風霜而又委婉出之,有耳提面命之意,而無捶頓足之態(tài),沉著老辣,令人徹骨銘心。
蘇轍的《六國論》則是另一種風味。行文簡捷明快,縱橫捭闔,勢如破竹。且看開端一節(jié)文字:
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fā)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開下之勢也。
這段話長達近百字,一氣呵成,文句長,轉(zhuǎn)折多,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氣勢磅礴,一腔激情全在紙上,與蘇洵的沉著冷峻大不相同。
蘇洵的《六國論》樸質(zhì)簡煉,不事藻飾,看起來不象蘇轍那樣注重語言形式。但是蘇洵在論說過程中善于借助形象描寫和貼切的比喻,增強說理的形象性和活潑的機趣。如闡述賂秦弊端一段,文章寫賂秦者忘記祖先蓽路藍縷之艱辛,將國土拱手送人,“如棄草芥”,結(jié)果并沒有換來太平和安寧:“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借助這一諷刺性的生動畫面的勾勒,諸侯賂秦的狼狽情狀宛然在目,賂秦必亡之理昭然若揭。面對這一繪形繪神的諷刺畫面,讀者不由得觸發(fā)起對北宋統(tǒng)治者屈辱茍安的聯(lián)想,從心底涌出強熱的痛憤之情。又如,用“秦人食之不得下咽”比擬六國如果合力抗秦,互相支援,秦國的遠交近攻各個擊破的策略將不可得逞,即使一時得手,也必將如魚吞鉤不得下咽。這個比喻可謂新奇貼切,妙攝神理。蘇轍的文章氣勢充沛,雄辯有力,但文字的活潑生動與乃父相比,卻似稍遜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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