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杜甫的《兵車行》看“詩史”說
湘子
“詩史”,以現(xiàn)代語言而論,顧名思義,即以詩的藝術手法,再現(xiàn)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某些側(cè)面,其中包含著作者的是非見解和愛憎感情。
關于杜詩,歷代都有名家評論,尤其對“詩史說”,幾乎每一大家都要論及。如《新唐書杜甫傳》的作者宋祈云:“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陳巖肖《庚溪詩話》中稱:“杜少陵子美詩,多記當時事,皆有據(jù)依,古號‘詩史’!庇腥苏J為,杜詩中“有年月地理本末之類”,故名“詩史”;還有人認為,“老杜之詩備于眾體,是為詩史”。此外,還有“少陵為詩,不啻少陵自為年譜”,而蘇東坡則這樣評價:“杜詩似太史公書。”總之,千家注杜,各有一說,對“詩史”之解,也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其實,在詩歌發(fā)展史上,從不同角度反映社會生活,反映一個時代的詩人不少,但可以被稱為“詩史”的卻寥寥無幾。這首先是因為他們的詩不及杜詩容量大,杜詩篇篇相連構(gòu)成一幅完整浩大的歷史畫卷,惟妙惟肖地體現(xiàn)著那個時代的風貌、特點;其次,他們的詩不及杜詩廣且深,杜甫流浪漂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記載了一生的所見所聞,而這一切都與社會動亂,朝廷腐敗,民風鄉(xiāng)俗,人民的感情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因而杜詩能于形象、敘事之中含褒貶,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度,體現(xiàn)其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可以說,稱杜詩為“詩史”,其中包含了極為廣泛而深刻的內(nèi)容。
由抒發(fā)個人情懷,發(fā)泄個人對當時政治的不滿,到擺脫自我,面向廣闊的社會,詩風沉郁頓挫,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而標志著這一質(zhì)的飛躍,向“詩史”邁出第一步的詩作,就是《兵車行》。
《兵車行》大致寫于天寶十載(751年),這正是安史之亂前夕,大唐帝國表面上處在歌舞升平的全盛時期,實際上已經(jīng)危機四伏。唐明皇自以為大功告成,沉迷于歌舞酒色之中,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而把大權(quán)交給李林甫和楊國忠。李、楊把持朝政,胡作非為,窮兵黷武,把龐大的軍費開支,沉重的賦稅,轉(zhuǎn)嫁到勞動人民身上;徭役、征丁使田野荒蕪,鄉(xiāng)村蕭條。
杜甫作為一個愛國主義詩人,他的政治抱負是“至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永無休止的東征西討,擴大疆界,使得民不聊生,這與詩人的政治抱負背道而馳,他雖也算世宦之家,但困守長安的屈辱生活,使他飽嘗生活的艱辛,受盡了達官貴人權(quán)勢者們的冷眼,因而開始不自覺地向人民靠攏。當他親眼目睹征兵征夫那撕裂人心的場面時,不禁悲從中來。《兵車行》便油然而生。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這樣一個悲慘的鏡頭:
時間:軍隊開拔之時。
地點:咸陽橋畔。
背景:在通往西去的咸陽橋上,馬嘶鳴、車隆隆地疾馳而過,風煙滾滾,甚囂塵上。
前景:被征發(fā)的人已經(jīng)全副武裝,配好弓箭就要開赴邊塞。此一去生離死別,難以回還。因此,征夫的家屬,不顧一切地在行人中間雜亂地奔跑,尋找即將遠去的親人。
特寫:她們拉扯著親人(丈夫、兒子,或父親)的衣衫,捶胸頓足,堵塞在咸陽橋上,放聲痛哭,悲痛欲絕。
淡化:哭聲蓋過車馬的轟鳴嘶叫之聲,穿透覆在橋上的滾滾塵土,直沖上云霄。
這是一個藝術的鏡頭,其中“爺、娘、妻、子,走、相送,牽衣、頓足、攔道、哭”,極形象地表現(xiàn)了人呼天搶地、難舍難分,留戀、悲憤、絕望的感情,給讀者以動作神態(tài)和視聽上的極為強烈的感受。它具體、客觀、逼真地反映了歷史的真實。據(jù)《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記載:天寶十載(751年)四月,鮮于仲通討南詔,將兵八萬,至西洱河,大敗,死者六萬人。制大募兩京(長安、洛陽)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云南多瘴癘,未戰(zhàn),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谑切姓叱钤,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雖然不能肯定地說《兵車行》就是再現(xiàn)了這一段史實,但可以想見唐明皇大肆開邊,連年戰(zhàn)爭,這樣觸目驚心的場面的確是存在的。
接著作者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切入這個場:“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边@個過者就是作者自己,他既目睹,又耳聞:“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點行頻”一句話,一針見血地點明了問題的實質(zhì),頻繁的征役是造成妻離子散、田園荒蕪的根源。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無邊際的災難,從時間上看,人未成年就要防河,歸來滿頭白發(fā)還要戍邊。人的一生都在戰(zhàn)爭中度過去了,這在杜甫后來寫的“三吏”“三別”中更明顯、更深刻地表現(xiàn)出來:新婚夫婦結(jié)婚頭一天便被迫分離,白發(fā)老翁也難免被征,老翁不在老妻也得去頂替,更慘的是未成年的中男也要被征去打仗,還有那些單身漢,無家可歸,就是戰(zhàn)死沙場,也無人掛念,無人吊念。從空間看,從“北防河”到“西營田”,要在廣闊的邊境上與吐蕃、南詔作戰(zhàn),而在中原內(nèi)地“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牟轁M地,人煙稀少,一片凋敝的景象!翱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zhàn),被驅(qū)不異犬與雞”。秦兵歷來以勇于攻戰(zhàn)著稱,驅(qū)使他們上戰(zhàn)場就如同趨趕雞犬一樣,家中壯勞力都被抓丁,那么,縱使有強健的婦女能把種子播下去,而沉重的賦稅,殘酷的剝削,使人無力招架,田間無人管理,又怎能長出莊稼?
通過行者的一席話,由眼前推及全國,戰(zhàn)爭遙遙無期,時間之長,范圍之廣,不僅形象地反映了唐王朝擴邊狀況,也說明了如此戰(zhàn)爭,是唐王朝的人力、物力、財力所無法支持的。這就是從軍事、經(jīng)濟、政治角度上顯示了大唐王朝將要滅亡的前兆。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這里又是一個細節(jié)描寫。反語表示出征夫敢怒不敢言的痛苦心情,使讀者深切地感到統(tǒng)治者對人民的精神壓迫。然而壓是壓不住的,這不滿、這怒火終究是要爆發(fā)的,役者忿忿地告訴長者: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h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自古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這憤恨的語言,句句與前面相呼應。去年守邊者未歸,今年又來征兵,這與橋頭的場面呼應;人走田荒,縣官逼租,與上面“禾生隴畝無東西”相照顧;而相信生女比生男好,一反古代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表現(xiàn)了一種變態(tài)心理,一則說明戰(zhàn)爭給人們心靈造成嚴重的創(chuàng)新,一則是對開邊未已的反抗。不信嗎?上面說道“邊庭流血成海水”,這里展現(xiàn)出邊塞陰冷、可怕的圖景:“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好男兒白白地死在邊塞,秋風長鳴,只有衰草與之作伴。這是多么悲慘的現(xiàn)實,然而也正是“開邊未已”“點行頻”的結(jié)果。役者的控訴低沉悲憤,與前面喧囂的哭聲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從全篇來看,詩人感情抒發(fā)得酣暢淋漓,借送別的場面,激憤地控訴了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的罪惡,闡發(fā)了他反對不義戰(zhàn)爭的思想,借詩歌批評時政,說出人民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話。所以,我們說《兵車行》不僅僅記述了當時征兵服役的一個告別場面,是史書記載的一個佐證,一種情緒,發(fā)出了那個時代人民反戰(zhàn)的強音。
《兵車行》給杜詩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從此,杜詩不僅記錄了自己的經(jīng)歷,也記下了那個時代的歷史,詩人的前途命運與唐王朝興衰的歷史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杜甫較其它同時代的詩人更深地植根于人民的土壤中,又站在時代的最前面,因此,讀杜詩總給人以“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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