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盵1]一千多年前的文學理論家劉勰為我們道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問題,也就是說文以情生,情因物感,即感物--生情--成文的這樣一個基本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一花一木、一蟲一禽都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自然觸發(fā)物,再加上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遭遇,一篇詠物詩賦就這樣誕生了。翻開我國古代文學作品,我們可以讀到大量的詠物詩賦。花草魚蟲、風霜雨雪、山川夕陽這些自然之景之物很早就成為文人歌詠的對象和情感的寄托。在這些林林總總各種各樣的物象中,就包括蟬,這只小小的鳴蟲老早就飛入文人雅士的藝術視野。他們聞其聲、視其行、觀其容、察其性,為我們留下了大量詠蟬詩賦。到了唐代那樣一個詩的國度里,詠蟬詩的數(shù)量就更為空前,單以蟬為題的詩就達70多首,要統(tǒng)計含蟬意象的詩句便不計其數(shù)。更要指出的是,唐代詩人擺脫了過去見物不見人,見景不見情的單一物象描摹。并且在他們眼里,蟬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簡簡單單的昆蟲,而是含有深刻文化底蘊的一種意象。所謂的意象,用西方意象主義詩論者龐德的話來說:“一個意象就是在瞬間呈現(xiàn)出的一個理性和感情的復合體(情結)!盵2]這個定義包含著意象結構內(nèi)外兩個層面,內(nèi)層是“意”,是詩人主體理性與感情的復合或“情結”,外層則是“象”,是一種形象的“呈現(xiàn)”,兩者珠聯(lián)璧合,猶如一張紙的兩面,完美統(tǒng)一于一首詩。蟬在唐代詩句里,就是這樣的意象。不過由于詩人的主觀感情同他的境遇息息相關,這就導致不同的詩作表現(xiàn)出不同的意象特征,有的象征高潔,有的代言悲秋,有的觸發(fā)哀時傷逝,有的自喻迍邅命運。下面就蟬在唐詩中的不同意象特征進行簡要分析論述。
一、高潔品質(zhì)的象征者
把蟬作為高潔品質(zhì)進行歌詠的傳統(tǒng)要上溯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那時侯就出現(xiàn)了大量詠蟬詩賦。曹植《蟬賦》里有這樣的句子:“皎皎貞素,侔夷惠兮;帝臣是戴,尚其潔兮!闭J為蟬的貞潔品質(zhì)可以與伯夷、柳下惠相媲美,是帝王與臣子的楷模和典范。傅玄在《蟬賦》里說:“美茲蟬之純潔兮,稟陰陽之微靈;含精粹之貞氣兮,體自然之妙形!_群吟以近唱兮,似簫管之余音;清激暢于遐邇兮,時感君之丹心。”陸云更是稱蟬有五德:“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常,則其信也!本邆洹拔、清、廉、儉、信”這五德,是“至德之蟲”,表面上是說蟬,實際上是刻畫了一個正人君子形象?梢娤s的高潔品質(zhì)在魏晉時期就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和傳播。
與魏晉時期詠蟬詩賦一味描摹物象、見物不見人相比,唐代詩人能自覺地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物我互釋。唐太宗李世民就有一首清新淡雅的詠蟬詩:“散影玉階柳,含翠隱鳴蟬。微形藏葉里,亂響出風前!保ā顿x得弱柳鳴秋蟬》)有了皇帝的帶頭,大臣們更是后來者有之,如李百藥的《詠蟬》:“清心自飲露,哀響乍吟風。未上華冠側,先驚翳葉中!睆倪@一君一臣詠蟬詩句的字里行間,隱約能看出他們冰清玉潔的高尚品德,看看他們所用的詞匯,“玉階柳”、“含翠鳴”、“清心”、“華冠”,這些純粹透明、高貴典雅的辭藻,明是在寫蟬,實際上是標榜自己。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士人們受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警策,可見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樹立高尚的品格和加強道德修養(yǎng),更何況是一國之君和廟廊重臣。
同樣是太宗的名臣,虞世南更有一首詠蟬名作:
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這首詠蟬詩中尤多寄托,具有濃郁的象征性。句句寫蟬,句句又是在寫人。句句寫的是蟬的形體、聲音和習性,而句句又暗示著詩人高潔清遠的品行志趣,物我互釋,詠物的深層意義是詠人。關鍵是作者把握住了蟬的一些別有意味的具體特征,從中找出了藝術上的契合點。垂綏,是古代官帽打結下垂的帶子,類似于蟬的下巴上的細嘴。蟬用細嘴吮吸清露,由于語義雙關,暗示著冠纓高官要戒絕腐敗,追求清廉。蟬居住在挺拔疏朗的梧桐上,與那些在腐草爛泥中打滾的蟲類自然不同,因此它的聲音能夠流麗響亮。詩的后兩句評點道,這完全是由于蟬能夠“居高聲自遠”,而不是由于憑借秋風一類外力所致。這句詩的弦外之音,它們所隱喻的深層意義,無非是說,做官做人應該立身高處,德行高潔,才能說話響亮,聲名遠播。這種居高自遠完全來自人格美的力量,絕非依憑見風使舵,或者什么權勢、關節(jié)和捧場所能得到的。實際上,詠蟬包含著虞世南的為人為官之道。他作為唐貞觀年間畫像懸掛在凌煙閣的二十四勛臣之一,名聲在于博學多能,高潔耿介,與唐太宗談論歷代帝王為政得失,能夠直言善諫,為貞觀之治作出獨特貢獻。為此,唐太宗稱他有“五絕”(德行、忠直、博學、文辭、書翰),并贊嘆:“群臣皆如虞世南,天下何憂不理!”[3]
二、悲秋思緒的代言者
《禮記》曰:“仲夏之月蟬始鳴,孟秋之月寒蟬鳴。”[4]可見,我國的先民們很早就認識到蟬是一個感節(jié)應候的小精靈。自然界春秋代序,氣候的變化,詩人對此是更加敏感的,正如鐘嶸在《詩品序》里說的“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盵5]陸機的《文賦》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盵6]宋玉的《九辯》里有“悲哉秋之為氣也!”可見,蟬噪秋至,秋來悲生,于是在古典詩文里,寒蟬就同落葉、夕陽、風、霜等一起成為悲秋的意象原型!八^原型,就是指一個把一首詩與另一首詩聯(lián)系起來因而幫助我們的文學經(jīng)驗成為一體的象征。”[7]弗萊的原型理論認為,有些常見的自然景象,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這不能被認為是某種巧合,相反,這種反復顯示了自然界的某種聯(lián)系,而文學則是模仿這種聯(lián)系。寒蟬就是這樣一個象征悲秋的原型之一。晉宋山水詩人謝靈運就有:“悲風入閨霜依庭;秋蟬噪柳燕辭楹”的詩句。秋風入、寒霜降、秋蟬噪、燕辭楹,渲染出一幅悲涼的秋景,為下文的抒發(fā)哀怨之情作了思緒鋪墊。
先看許渾的《蟬》:“噪柳鳴槐晚未休,不知何事愛悲秋。朱門大有長吟處,剛傍愁人又送愁!焙完憰车摹堵勗缦s》:“落日早蟬急,客心聞更愁。一聲來枕上,夢里故園秋!痹谶@里,噪柳鳴槐、喋喋不休的急促的蟬聲,更頻添了客居他鄉(xiāng)、仕途未達的羈旅之人思念故園的愁緒。
唐永貞、元和年間的白居易和劉禹錫有以蟬為題的唱和之作,先看白居易的這首:
十載與君別,常感新蟬鳴。今年共君聽,同在洛陽城。噪處知林靜,聞時覺景清。涼風忽裊裊,秋思先秋生。殘槿花邊立,老槐陰下行。雖無索居恨,還動長年情。且喜未聾耳,年年聞此聲。(《開成二年夏聞新蟬贈夢得》)
再看劉禹錫的回贈作:
碧樹鳴蟬后,煙云改容光。瑟然引秋氣,芳草日夜黃。夾道喧古槐,臨池思垂楊。離人下憶淚,志士激剛腸。昔聞阻山川,今聽同匡床。人情便所遇,音韻豈殊常。因之比笙竽,送我游醉鄉(xiāng)。(《酬樂天聞新蟬見贈》)
白居易和劉禹錫都積極地投身于永貞革新等社會改革的運動中,但是,永貞革新只推行了半年即告失敗,劉禹錫等這些改革者被貶為遠州司馬,從此開始了他們顛沛流離的貶謫生涯。白居易當年雖未被貶,但十年后的元和十年,被斥為宮官越職言事,被誣以“傷名教”的罪名貶為江州司馬,過了五年的貶謫生涯,晚年在洛陽定居,過著飲酒彈琴、游山玩水、棲心釋氏的生活,此間與劉禹錫唱和,時稱“劉白”,上面這兩首即是。秋來悲生,聞蟬憶昔,曾經(jīng)“同是天涯淪落”的劉白二人對此心有靈犀,那就是“力挽狂瀾而未逮,忠心報國而被貶,這已讓他們心中充滿憤懣,再加上漂泊之苦,故園之思,更讓他們的心情異常沉重,這復雜悲涼的情緒都借秋蟬那聲聲哀鳴淋漓盡致地傳達了出來!盵8]
三、哀時傷逝的觸發(fā)者
古人認為蟬夏生秋死,莊子的《逍遙游》里就有“蟪蛄不知春秋”的說法,蟬也就成了生命短促的象征。傳統(tǒng)社會里,一批批文人志士在功名未就、壯志未酬時往往會發(fā)出人生苦短、歲月易逝的感慨,曹操當年就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詩句。朝露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看到朝露、聞見蟬聲,不免使人有哀時傷逝之感。
看看下面這首:“一聲清溽暑,幾處促流年。志士心偏苦,初聞獨泫然!(雍裕之《早蟬》)聽到蟬聲,自感炎夏已去,從一聲聲的蟬叫中感覺到的應該是溽暑變得漸漸清涼,可是從另一個角度講,夏去秋來,時光飛逝,有夢未圓、有志未遂的文人志士便有白駒過隙、時不我待之慨嘆,雍裕之的苦就來源于此。再看下面這兩首《聞蟬》,杜牧的:
火云初似滅,曉角欲微清。故國行千里,新蟬忽數(shù)聲。
時行仍仿佛,度日更分明。不敢頻傾耳,唯憂白發(fā)生。
和吳融的:
夏在先催過,秋賒已被迎。自應人不會,莫道物無情。
木葉縱未落,鬢絲還易生。西風正相亂,休上夕陽城。
白居易與劉禹錫的唱和之作還有下面兩首:
蟬發(fā)一聲時,槐花帶兩枝。只應催我老,兼遣報君知。
白發(fā)生頭速,青云入手遲。無過一杯酒,相勸數(shù)開眉。
(《聞新蟬贈劉二十八》)
劉禹錫回贈作:
蟬韻極清切,始聞何處悲。人含不平意,景值欲秋時。
此歲方晼晚,誰家無別離。君言催我老,已是去年詩。
(《始聞蟬有懷白賓客去歲白有聞蟬見寄詩云只應催我兼遣報君知之句》)
暑往寒來、歲月輪回、物換星移本是自然界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然而面對理想幻滅、功業(yè)難成的境遇,失意志士聽到蟬噪聲聲,看到落葉蕭索,夕陽西下,低沉與失落的感傷便油然而生,悲其所遇,無法快然自足,當然感慨老之將至,那正是想“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
四、迍邅命運的自喻者
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里說:“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币馑际钦f,往往一些名詩佳作都是作者在時運不齊、命途多舛的人生遭際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也就是司馬遷所說的“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蔽覀儚奶拼鷰资自佅s詩就能看出這一點,先看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首詩是駱賓王任侍御史時,因上書縱論天下大事,遭人陷害,得罪了武則天,蒙冤下獄在獄中所作。詠蟬從外形及周圍的環(huán)境寫起,緊緊圍繞著蟬“羽弱”、“聲微”的特點來寫。而這兩個特點,正好反映了詩人當時有志難申、求助無力的處境。詩中作者以蟬的清白高潔自喻,而風、露則是奸佞小人的象征。露水打濕了不以俗厚而自真的薄翼,風言雜語淹沒了欲伸張正義的聲音而傳不出去。無處訴冤的詩人只好以蟬自況,用比興的手法寄托自己遭讒被誣的悲憤心情。正如他在詩序里說的那樣:“仆失路艱虞,遭時微徽。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聞蟪蛄之流聲,悟平反之已奏,見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馀聲之寂寞。非謂文墨,取代幽憂云爾。”
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李商隱的《蟬》: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李商隱是中唐后期牛李黨爭的犧牲品,一生坎坷,長期為幕僚,這小小的官職猶如梗草浮沉于宦海,盡管滿腹經(jīng)綸、志存高遠,但是卷入黨爭旋渦的他備受排擠,任憑聲嘶力竭的哀鳴也無濟于事,沒人同情,潦倒終生。詩人正是以蟬自況,借蟬棲高枝、飲清露喻己志高潔、行清廉,蟬的“徒勞費聲”和“碧樹無情”喻宦海險惡、世道無情,詩人官卑祿薄、梗泛飄泊、孤寂無援、悲憤無告的人生境遇在這一蟬一我、亦蟬亦我的短短40字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賈島有一首以病蟬自況的詩:
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
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黃雀并鳶鳥,俱懷害爾情。
一生窮愁潦倒的賈島,以病蟬自況,這是他才高命蹇的喟嘆,病蟬的“折翼”、“酸吟”喻仕途的坎坷、生活的窮酸,盡管貧賤,仍能不以俗厚而自薄,不墜污濁而自清,然而就是這樣他也生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因為有“黃雀”與“鳶鳥”這樣的險惡勢力。一個奔波輾轉、潦倒淹蹇的窮酸書生相躍然紙上。
綜上所述,聞見蟬聲是物色感于外,喜怒哀樂是情動于中,兩相遇而發(fā)為歌詠。如風水相遭,自然成文;似泉石相舂,自然成響。詩人在這一蟬一我、亦蟬亦我的詩境中,達到了物我互釋的完美融合。盡管蟬在唐詩里有著不同的意象特征,形態(tài)各異,但都神形兼?zhèn),詩人借助這些不同的意象,或表達高尚的情懷,或抒發(fā)滿腔的悲憤,或感慨歲月流逝,或觸發(fā)悲秋思緒,無論是娛情還是抒憤,正是這只小小的鳴蟬,唱響著唐詩那意境深遠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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