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一說里爾克的物詩。我首先想到的是著名的“豹”,這卻不是什么無我之境,“千條鐵欄外不存在宇宙”,“一個偉大的意志暈!,明明是托物言志,如屈原的“橘頌”之類。不過即便是托物言志,這首“豹”體物還是非常切的。體物深切,是里爾克詩的卓異之處,這出自里爾克基本的詩歌追求,詩最需要的不是情感,而是經(jīng)驗,里爾克能耐心地作羅丹的私人秘書,應(yīng)該也是來自這種藝術(shù)追求。里爾克想必還有其他出色的物詩,我知之甚少,你如果知道不妨推薦。另外里爾克一般地不以詠物為主題的詩里也常有精到的物的形象,且常于祖?zhèn)魑锊荒芡鼞,實于物中?jīng)驗了一個幽深遼遠的世界。海德格爾有一篇演講《物》從物中追思出天地神人的映射游戲,可謂極盡物之物性,不知道有沒有受里爾克的影響啟發(fā)。
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之說出自王國維人間詞話,我個人以為不是至論。陶淵明“采菊東離下,悠然見南山”詩也未必?zé)o我,倒不如說其中有自在之真我。
至于里爾克的十四行,我更說不上多少識見。這兩天看了“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的前五首,其思其情真是廣大幽深,恨不得有工夫一口氣全讀下來,可惜我的德語還不夠好,讀得太慢,若能和會德語的朋友一起讀就好了。讀外國詩人的詩盡可能要讀原文,如果不能至少也要懂得一點擇好的譯本,里爾克的這些十四行的張曙光譯本我對了一下,以我粗淺的德語水平都覺得不好,問題很大,綠原的譯本可能要稍好些,不過可能先入為主的原因,感覺味道還是不太對,所以要真讀懂里爾克、荷爾德林和歌德,學(xué)好德語非常要緊。
我讀的前五首里,最喜歡第一首和第三首,第一首寫奧爾甫斯美妙的豎琴如何甚至馴服了野獸。
寂靜的動物,來自獸窟和鳥巢,
被引出了明亮的無拘束的叢林;
原來它們不是由于機伶
不是由于恐懼使自己如此輕悄,
而是由于傾聽。咆哮,呼喊,叫喚
在它們心中似已微弱。那里幾乎沒有
一間茅屋,曾把這些領(lǐng)受
卻從最模糊的欲望找到一個庇所,
有一個門洞,它的方柱在顫抖,--
那兒你為它們在聽覺里造出了伽藍!揪G原的譯本,照顧了十四行的韻格,但有些死板。我的引文稍有改動!
奧爾甫斯的音樂是一種馴服的力量。偉大的音樂、歌詩既是一種激勵的力量又是一種馴服的力量【不過我覺得相比荷爾德林,里爾克的詩沉靜有余,激勵的力量不足,這一部分可能也是時代氣氛使然,荷爾德林尚處在諸神的黃昏,到里爾克已經(jīng)夜半了】,第一首的這個主題可能為整組詩定下了基調(diào)。里爾克選擇十四行這種詩體來召喚、贊頌奧爾甫斯這古典歌詩之魂,當(dāng)有深意。十四行詩體可能是西方近現(xiàn)代格律最精嚴的詩體,有點相當(dāng)于我們的律詩。中國新詩詩人學(xué)十四行的不少,不過流傳廣的名作似乎不多。其實西方的抒情詩體還有頌歌、哀歌、抒情歌謠等等,了解西方詩歌的詩體、格律不能把眼光限于十四行。
第三首以詩的方式重伸了里爾克的基本詩歌主張--詩不是情感,而是經(jīng)驗
正如你教導(dǎo)他,歌唱不是欲望,
不是求取一件最終可及的東西;
歌唱就是此在。對于神倒是容易。
但吾人何時在?而他何時又將
大地和星辰轉(zhuǎn)向吾人的生息?
年輕人,它可不是你的愛情,即令
歌聲從你的嘴里噴發(fā),--學(xué)習(xí)
忘記你的高調(diào),它已流逝一空。
在真實中歌唱,是另一種氣息。
無所為的氣息。神祗中的一聲嗟嘆。一陣風(fēng)。
“在真實中歌唱,是另一種氣息!币痪洌瑢φ罩袊娢恼撝袑ξ臍狻驹娢牡囊鈿猓瓪鈩荨康膹娬{(diào),尤其發(fā)人深省,我認為這是歐西的詩中最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地方之一。
結(jié)合第一首和第三首看,最讓人深思的是歌詩的馴服力量和“在真實中吟唱”是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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