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作者:雨果
第一章 索德雷樹林
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后幾天,一支軍隊來到位于阿斯蒂耶的那座令人生畏的索德雷樹林。他們是在桑泰爾率領(lǐng)下由巴黎來到布列塔尼地區(qū)的幾個營中的一個,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傷亡慘重,現(xiàn)在剩下不到三百人。經(jīng)過阿爾戈恩、雅馬普、瓦爾米戰(zhàn)役以后,巴黎志愿軍的第一營由原有的六百人減至二十七人,第二營只剩下三十三人,第三營只剩下五十七人。這是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時期。
從巴黎派來旺代地區(qū)的軍隊共九百一十二人。每個營配備有三門大炮。人員是緊急招募的。四月二十五日,在戈耶任司法部長,布肖特任陸軍部長的情況下,忠告區(qū)①提議向旺代地區(qū)派志愿軍。公社②委員呂班提出報告,五月一日,桑泰爾就準(zhǔn)備就緒;派出一萬兩千人,三十門野戰(zhàn)炮以及一個炮兵營。這支迅速組成的軍隊在士兵與下級軍官的比例上作了改變,人員配備比較合理,因此至今仍被視作典范。在今天,正規(guī)部隊的組建也是按照這種模式進(jìn)行的! 、俜▏蟾锩鼤r,巴黎分為四十八個行政區(qū)。
、谝黄甙司-一七九五年的巴黎公社是革命的市政府。另一個巴黎公社(一八七一年)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政權(quán)。
四月二十八日,巴黎公社對桑泰爾的志愿軍下了這道命令:“決不寬恕,毫不留情。
到了五月底,從巴黎來的一萬兩千人中,已死亡八千人。
走進(jìn)索德雷樹林的這一營人十分警惕地觀察前后左右,慢慢搜索?巳R貝將軍說過:“士兵后背也長眼睛!彼麄円呀(jīng)走了很久,F(xiàn)在大概幾點(diǎn)鐘了?是上午還是下午?難以判斷,因?yàn)樵谶@些盤根錯節(jié)的荊棘叢里,永遠(yuǎn)是黃昏,從來就是陰暗的。
索德雷樹林是個悲慘的地方。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內(nèi)戰(zhàn)就是在這片樹叢中開始它的罪惡的。兇殘的瘸子穆斯克東正是從這致命的叢林中出來的。林中發(fā)生過大量的謀殺,更令人毛骨驚然。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地方了。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前進(jìn)。處處是花。周圍是顫動的枝條組成的厚墻,從那里飄下綠葉迷人的清香,幽暗的綠色中有著斑駁的陽光。
地上長著菖蘭花、鳶尾花、水仙花、報春的小黃花、春天的藏紅花,它們是這層厚厚的植物地毯的點(diǎn)綴和花邊,地毯上湊集著形形色色的苔蘚,從毛蟲形直到星形。士兵們輕輕撥開樹枝,躡手躡腳地一步步走。小鳥在刺刀立方脈鳴。
從前,在和平時期,人們在索德雷樹林里玩“烏伊什巴”,就是在黑夜里追逐小鳥,現(xiàn)在人們玩的是追逐人。
叢林里長滿了樺樹、山毛櫸和橡樹。地面平坦,人走在苦葬和厚草上悄然無聲。沒有小道,或者說有幾條小道,但很快便消失了。還有些拘骨葉冬春、野黑刺李樹、藏草、芒柄花叢、高高的荊棘。十步之外的人是根本看不見的。
枝條中有時掠過一只蒼鷺或黑水雞,表明附近有沼澤。
士兵在行進(jìn),盲目地往前走,忐忑不安,又害怕撞上尋找的對象。
時不時地出視野營的痕跡:地面被火燒過,草被踩平了,還有用木棍搭成的十字架和血跡斑斑的樹枝。有人在這里煮過湯,在那里做過彌撒,在另一處包扎過傷員。但是,從這里經(jīng)過的人已無影無蹤。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可能很遠(yuǎn),也可能近在咫尺,正握著短銑槍藏在樹林里。樹林似乎荒寂無人。士兵們更加警惕。荒僻引起懷疑。看不見人,就更有理由害怕。這是一片歹徒出沒的森林。
這里很可能有陷阱。
三十位精兵在一位中士的率領(lǐng)下遠(yuǎn)遠(yuǎn)地走在大部隊前面去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隨軍的女食販與他們同行。女販們樂于隨先遣隊同行,當(dāng)然這要冒險,但能開開眼。好奇心是女人勇氣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
這支小小的先遣隊突然戰(zhàn)栗起來,這是獵人們常有的戰(zhàn)栗,它表明快到獸穴了。矮樹叢中央仿佛有人在呼吸,樹葉仿佛還晃動了幾下。士兵們相互示意。
當(dāng)偵察兵執(zhí)行警戒和搜索任務(wù)時,軍官們不需要介入。該做的事自然而然地就做了。
不到一分鐘,有動靜的地方就被包圍了。士兵們舉槍對準(zhǔn)它,從四面八方瞄準(zhǔn)荊棘叢中央那個陰暗的地方,手指扣住扳機(jī),眼睛盯著,只等中士下令就開槍射擊了。
這時那位女販壯著膽子往荊棘里看。中士正要喊“開火”時,女販卻喊道:“停下!”
她轉(zhuǎn)身對士兵說:“別開槍,同志們!
于是她奔向叢林深處。人們跟著她。
那里確實(shí)有人。
在茂林深處有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它呈圓形,是燒樹根的木炭窯留下的。在它邊上,有一個由樹枝形成的房間式洞穴,它半開著,像一個放床的凹室。那里有一個女人,她坐在苔蘚上,正給一個嬰兒喂奶,膝頭上是另外兩個滿頭金發(fā)的孩子,他們在熟睡。
這就是陷阱。
“你在這里干什么?”女販喊道。
女人抬起頭。
女販又憤怒地說:
“你瘋了,呆在這里!”
接著又說:
“你差一點(diǎn)就沒命了!”
她又對士兵們說:
“這是個女人。”
“當(dāng)然,我們看見了!”一位士兵說。
女販繼續(xù)說:
“來林子里送死!怎么干這種蠢事!”
女人嚇壞了,驚惶失措,呆若水雞,像是在做夢。她看看四周,看著那些長槍、馬刀、刺刀和兇狠的面孔。
兩個孩子醒了,哭叫起來。
“我餓了。”一個孩子說。
“我害怕!绷硪粋孩子說。
最小的孩子繼續(xù)吃奶。
女販對她說:
“你最乖!
母親嚇得說不出話來。
中士朝她喊道:
“你別怕,我們是紅色無檐帽營!
女人全身顫抖不已。她瞧著中士,那是一張粗糙的臉,只看得見眉毛、髭須和火炭般的兩只眼睛。
“就是從前的紅十字營。”女販說。
中士接著問道:
“你是誰,太太?”
女人驚恐萬狀地打量他。她瘦削、年輕、蒼白,衣衫襤褸,戴著布列塔尼農(nóng)婦粗大的披肩風(fēng)帽,脖子上系著一床毛毯,像雌性動物一樣毫不在意地露出赤裸的乳房。她既沒有穿襪子也沒有穿鞋,兩只腳在流血。
“這是個窮人!敝惺空f。
女販用粗聲粗氣、但仍不失女性溫柔的口吻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喃喃說了幾個字,幾乎聽不清;
“米歇爾弗萊夏!
這時,女販用粗大的手撫摸嬰兒的小腦袋,問道:
“小家伙多大了?”
母親沒有聽懂。女販又說:
“我問你她多大了?”
“呵!”母親說,“一歲半!
“夠大了,”女販說,“她不該再吃奶,應(yīng)該斷奶了。我們給她喝湯。”
母親開始放心了。睡醒的那兩個孩子好奇甚于恐懼,正在欣賞羽飾。
“呵!”母親說,“他們真餓壞了!
接著又說:
“我沒有奶了!
“我們會給他們東西哈,”中士大聲說,“也給你。不過還有一件事。你是什么政治觀點(diǎn)?”
女人瞧著中士,沒有回答。
“你聽見我的問題了嗎?”
女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很年輕就被送進(jìn)修道院,但我給了婚,我不是修女。修女們教我說法語。村子被人放火燒了,我們急急忙忙逃了出來,我連鞋也來不及穿!
“我是問你的政治觀點(diǎn)!
“我不知道。”
中士又說:
“現(xiàn)在常有女奸細(xì)。女奸細(xì)是要槍斃的。來,你說吧,你不是波希米亞人吧。你的祖國在哪里?”
她仍舊瞧著他,仿佛聽不懂。中土重復(fù)說:
“你的祖國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說。
“怎么,你不知道哪里是你的老家?”
“呵,老家,我知道。”
“那好,哪里是你的老家?”
女人回答說:
“西斯夸尼亞莊園,在阿澤教區(qū)!
這回中士吃驚了。他沉思片刻,問道:
“你是說……”
“西斯夸尼亞!
“那可不是祖國!
“那是我老家!
女人想了一下又說:
“我明白了,先生,您是法國人,我是布列塔尼人。”
“那又怎樣呢?”
“這不是同一個地方。”
“可這是同一個祖國呀!”中士喊叫了起來。
女人又說:
“我從西斯夸尼亞來!
“西斯夸尼亞就西斯夸尼亞吧。你家里人是在那里嗎?”
“是的。
“他們做什么?”
“他們?nèi)懒。我沒有親人了!
中士是個愛說話的人,又繼續(xù)審問:
“見鬼,你總有親戚吧,至少從前有。你是誰?說話呀!
女人聽著,目瞪口呆,這句“至少從前有”不像是人的語言,而像是動物的吼叫。
女販感到自己應(yīng)該介入了。她又撫摸吃奶的孩子的頭,用手拍拍另外兩個孩子的臉頰。
“吃奶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她問道,“這是個女孩吧!
母親回答說:“若爾熱特!
“老大呢?這淘氣鬼是男孩吧?”
“勒內(nèi)-讓!
“小的呢,他也是男孩吧,臉頰鼓鼓的!
“胖阿蘭!蹦赣H說。
“這些孩子多好哇,”女販說,“都已經(jīng)像大人了!
中士繼續(xù)問:
“你說吧,太太,你有家嗎?”
“有過!
“在哪里?”
“在阿澤!
“你為什么不呆在家里?”
“家被燒掉了!
“誰干的?”
“不知道。是戰(zhàn)爭!
“你從哪里來?”
“從那里。”
“你去哪里?”
“不知道!
“說正題吧,你是誰?”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誰?”
“我們是逃難的人!
“你是哪一派?”
“不知道。”
“是藍(lán)黨還是白黨①?你和誰站在一起?” 、偎{(lán)黨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激進(jìn)派,白黨是;逝。
“和我的孩子們!
沉默。女販說:
“我沒有生過孩子,沒有時間生孩子!
中土又問道:
“那你的父母呢?聽我說,太太,告訴我們你父母是什么人。我叫拉杜,我是中土,我是從謝爾什米迪街來的,我父母原先在那里,我可以談我的父母。你談?wù)勀愕母改赴伞?/p>
他們原先是什么人?”
“他們姓弗萊夏,就這些!
“是呀,弗萊復(fù)是弗萊夏,拉杜是拉杜,可總有個職業(yè)吧。你父母的職業(yè)是什么?原先是干什么的?現(xiàn)在干什么?你的這些弗萊夏,他們弗萊夏些什么呢?”
“他們種地。我父親是殘廢,不能做工。他挨過老爺--他的老爺,我們的老爺--的棍子,這還算老爺開思,因?yàn)楦赣H偷了一只兔子,這夠死罪,老爺發(fā)善心,讓手下人只打了我父親一百根,從那時就落下了殘疾。”
“還有呢?”
“我爺爺是胡格諾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時我很小!薄 、偈潦耸兰o(jì)法國天主教徒對新教徒的稱呼。
“還有呢?”
“我公公是私鹽販子,被國王送上了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那些天里他打仗!
“為誰打仗?”
“為國王。”
“還有呢?”
“為領(lǐng)主老爺!
“還有呢?”
“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媽的該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聲說。
女人一驚,顯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們是巴黎人!迸満吞@地說。
女人雙手合十高聲說:
“呵天主耶穌基督!”
“不要迷信!”中上說。
女販在那女人身邊坐下,將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兩膝之間,孩子乖乖地聽從了。兒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順從或認(rèn)生害怕,大概內(nèi)心里有一種暗示吧。
“我可憐的好心大嫂老鄉(xiāng),你有這么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們的年齡,老大四歲,弟弟三歲吧。你瞧瞧,吃奶的這小家伙可真貪嘴。呵,小鬼!別這樣啃媽媽,好不好?我說,太太,你別怕,你應(yīng)該加入我們這個營,和我一樣干活。我叫烏扎爾德,這是綽號。我喜歡叫烏扎爾德,不喜歡像我母親一樣叫比科爾諾小姐。我是伙食販。軍隊相互開火,相互殘殺時,給他們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販,干這行的人可不少。我們兩人的腳差不多大,我把鞋給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給過韋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順利。
我看見路易十六上斷頭臺,就是人們稱作的路易卡佩。他不愿意。你聽聽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還燒栗子吃,和家里人笑笑鬧鬧哩。后來他也不得不在我們稱作的搖板上躺下,沒穿禮服上裝,沒穿鞋,只穿著襯衫、凸紋布外衣、灰呢短褲和灰色絲襪。這些我可是親眼見過。運(yùn)地來的馬車涂的是綠漆。我看你就來我們這里吧,這個營里都是好小伙子。你來當(dāng)?shù)诙柣锸池,我教你怎么干,呵,簡單得很。你帶上桶和鈴鐺,走到鬧哄哄的、槍彈炮彈飛來飛去的地方,你大聲喊:‘孩子們,誰要喝一口?’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了。我呀,無論是誰,我都給酒喝,給白軍,也給藍(lán)軍,我是藍(lán)軍,是忠誠的藍(lán)軍,但我的酒是給所有人的。傷員們總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觀點(diǎn)的。人們死時應(yīng)該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來我們這里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這個脾氣,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僖黄呔哦臧嗽率眨屠杵鹆x公社襲擊議會,國王被“停職”。
③參加八月十日革命行動的法國將軍。
、勐芬资谝黄呔湃暌辉露蝗毡惶幩馈
女酒販停住了,那女人哺響說:
“我們原先的鄰居叫瑪麗-讓娜,仆人叫瑪麗-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訓(xùn)斥那個士兵:
“閉嘴,你嚇壞了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該說粗話!
“對有教養(yǎng)的人來說這也是不折不扣的屠殺呀!笔勘瘩g說,“這些人可真是奇怪,岳父被領(lǐng)主打殘廢了,爺爺被神甫發(fā)配服苦役,父親被國王吊死了,可他們還打仗,真他媽的,還不造反,還為領(lǐng)主、神甫、國王賣命!”
中士喝道:
“在隊伍里不許說話!”
“不說話,中土!笔勘终f,“可是,這樣漂亮的女人為了教士去送死,這總說不過去吧!
“士兵,”中上說,“我們這里可不是梭槍俱樂部。別耍嘴皮子!
接著他轉(zhuǎn)身問那個女人:
“你丈夫呢,太太?他在于什么?他現(xiàn)在怎么樣?”
“沒了。被殺死了!
“在哪里?”
“在樹籬那邊!
“什么時候?”
“三天以前。”
“是誰干的?”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誰殺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藍(lán)軍?是白軍?”
“是一顆子彈!
“三天以前?”
“是的!
“在哪個方向?”
“靠埃爾內(nèi)。我丈夫倒下了,就是這樣!
“他死了以后,你干什么呢廣
“領(lǐng)著孩子逃走!
“去哪里?”
“往前走唄!
“在哪里過夜?”
“地上!
“吃什么呢?”
“不吃東西!
中士以軍人的方式撅起嘴,髭須碰到了鼻子。
“不吃東西?”
“在荊棘里找去年剩下的黑利李和桑果,還有越桔種子、頗草的嫩枝!
“好嘛,等于什么也沒有說!
最大的孩子仿佛聽懂了,說:“我餓。”
中士從衣袋里掏出一塊配給面包,遞給母親。母親將它掰成兩半給了孩子們。兩個小家伙貪婪地啃起來。
“她自己一口也不吃!敝惺抗緡佌f。
“因?yàn)樗火I!币晃皇勘f。
“因?yàn)樗悄赣H!敝惺空f。
孩子們停了下來。
“我渴!币粋孩子說。
“我渴!绷硪粋孩子也說。
“這個鬼樹林里沒有小溪嗎?”中土問。
女酒販從腰帶上摘下那只和小鈴銷掛在一起的鋼杯,旋開斜背在身上的木桶的開關(guān),往林里倒了幾滴酒,將杯子湊近孩子們的嘴唇。
第一個孩子喝了,做了個鬼瞼。
第二個孩子喝了,吐了出來。
“這可是好喝的東西!迸溦f。
“是烈燒酒?”中土問道。
“對,上等酒,可他們是農(nóng)民!
接著,她擦擦杯子。
中士又問:
“你就這樣逃命嗎,太太?”
“只能這樣唄!
“穿過田野,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我拼命跑,然后走,然后倒下來!
“可憐的教民!”女販說。
“人們在打仗,”女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周圍都是槍彈。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
我丈夫被打死了,我只明白這一點(diǎn)。”
中士用槍托敲著地,大聲說:
“愚蠢的戰(zhàn)爭!真他媽的!”
女人接著說:
“昨天夜里,我們在一棵埃穆斯里睡的覺!
“四個人?”
“四個人!
“睡覺?”
“睡覺!
“那是站著睡覺了!敝惺空f,接著又轉(zhuǎn)身對土兵們說,“同志們,這里有一種枯死的空心樹,里面只容得下一個筆直站立的男人。這些野人們管這樹叫埃穆斯。有什么辦法呢?他們不可能是巴黎人呀!
“在樹洞里睡覺!”女販說,“還帶著三個孩子!”
“要是孩子叫喊起來,過路的人只聽見樹在喊:‘爸爸,媽媽’,可什么也看不見,那可真古怪!敝惺空f。
“幸好現(xiàn)在是夏天。”女人嘆息說。
她看著地面,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氣,目光中流露出對災(zāi)難的困惑。
士兵們默默無語,在苦難的女人四周圍成一圈。
一個寡婦,三個孤兒,逃亡,遺棄,孤獨(dú),四面八萬轟響的戰(zhàn)火,饑餓,干渴,以草根為食,以天空為屋頂。
中士走近女人,瞧著吃奶的嬰兒。嬰兒放開了奶頭,輕輕轉(zhuǎn)過頭,用漂亮的藍(lán)眼睛瞧著向她俯身的那張野獸般毛茸茸的、令人害怕的臉,微笑了起來。
中士直起身來,一顆大淚珠在臉頰上滾下,停在髭須盡端,像一粒珍珠。
他提高聲音說:
“同志們怕于這一切,我決定咱們營收養(yǎng)這些孩子。同意嗎?咱們收養(yǎng)這三個孩子。”
“共和國萬歲!”士兵們高呼。
“好,一言為定!敝惺空f。
于是他將兩手伸到母親和孩子的頭部上方:
“這就是紅色無檐帽營的孩子們。”
女販興奮得跳了起來,喊著說:
“一頂帽子下的三個腦袋①!薄 、俑挥性⒁獾奈淖钟螒,表示三個人共一個觀點(diǎn)。這是大革命時期人們的夢想。--原編者注
接著她又大哭起來,狂熱地親吻那可憐的寡婦,說道:
“這小家伙看上去已經(jīng)很淘氣了。”
“共和國萬歲!”士兵們再次喊道。
中士對那位母親說:
“來吧,女公民!
九三年第二章 巨劍①號輕巡航艦
一 交混在一起的英國和法國
一七九三年春,當(dāng)法蘭西的國土四面受敵,吉倫特派的失勢成為感人的趣聞時,在芒什海峽的群島上發(fā)生了下面這件事! 、偬K格蘭人所特有的戰(zhàn)劍。
六月一日傍晚,太陽落山前大約一小時,在澤西島上一個名叫晚安的荒涼小海灣里,一艘巡航艦正揚(yáng)帆出航。此刻霧氣彌漫,出海航行十分危險,因此對逃跑是最有利不過了。船上的人員是法國人,但船屬于仿佛為了警戒而駐守澤西島東端的英國小艦隊。指揮艦隊的是布伊翁家族的圖爾多韋尼親王,巡航艦正是奉他之命去執(zhí)行一項(xiàng)緊急而特殊的使命。
這艘巡航艦在領(lǐng)港協(xié)會注冊為巨劍號。它外貌是貨船,其實(shí)是戰(zhàn)艦。它像商船一樣笨重、平和,但你千萬可別上當(dāng)。它是為了雙重目的而建造的:詭計和武力。能騙就騙,騙不了就打。為了執(zhí)行今夜的任務(wù),二層艙里裝的是三十門大口徑短炮。也許考慮到風(fēng)暴,也許更為了使船顯得溫厚可親,大炮都隱蔽了起來,被三條鐵鏈固定位,前身靠在堵住的艙口上,從外面什么也看不見。舷窗堵住了,艙門蓋上了,仿佛給這艘巡航艦戴上了面具。正規(guī)巡航艦只是在甲板上設(shè)置大炮,而這艘為了奇襲和陷阱而設(shè)計的巡航艦,甲板上沒有大炮,我們剛才看到,它的大炮設(shè)置在二層艙里。巨劍號的外形粗大而矮壯,但速度極快。它的船體在英國海軍中最為堅固,戰(zhàn)斗力幾乎不亞于驅(qū)逐艦。它沒有后桅,只有一個帶簡單小桅帆的小桅。舵的形狀相當(dāng)講究,十分罕見,只有一個幾乎獨(dú)一無二的彎曲肋骨,南安普敦造船廠為它花去了五百英鎊。
船上的人員全部是法國人,有流亡國外的軍官和開小差的水手。他們都是精選出來的:好水手、好士兵、好;逝。他們崇拜三件東西:船、劍、國王。
除了船員以外,船上還有半個海軍步兵營,必要時他們可以登陸。
巨劍號的船長是布瓦貝爾特洛伯爵,他曾獲圣路易騎士勛章,是舊日皇家海軍中一名優(yōu)秀軍官。大副是拉維厄維爾騎士,曾在王室衛(wèi)隊中指揮奧什①任中士的那個連隊。
駕駛員是澤西島最精明的舵手菲利普格拉夸爾。 、俜▏鴮④姡ㄒ黄吡-一七九七),曾擊敗登陸法國的流亡貴族(一七九五)。
人們猜到這艘船要去執(zhí)行不同尋常的任務(wù)。的確,剛才有一個人上了船,神情仿佛是去做一件特殊的事。他是一位高大健壯的老人,身體挺得直直的,面孔嚴(yán)肅,顯得既年老又年輕,很難猜出他的年齡。這種人雖然老邁卻精力充沛,白發(fā)蒼蒼卻目光炯炯,論精力有四十歲,論威望有八十歲。他跨上船時,身上那件出海穿的大衣微微張開,露出里面那條名叫布拉古-布拉的寬大長褲,帶腿套的長靴以及山羊皮上衣,這種上衣的面子是鑲有絲花邊的皮革,里子是橫七豎八的粗毛。這是布列塔尼農(nóng)民的裝束。這種老式的布列塔尼上衣有兩種用途:節(jié)慶和勞動。它可以兩面穿,或是毛面朝外,或是繡面朝外;平時是獸皮,星期天是盛裝。這位老人身上的農(nóng)民服裝似乎已經(jīng)穿了很久,兩膝和兩肘都磨損了,仿佛更增加了這種故意制造的真實(shí)性。出海穿的大衣是用粗料子做的,很像是漁夫的破衣。老人戴一頂時新的圓帽,帽頂很大,帽檐很寬,將帽子拉低就像鄉(xiāng)下人,在帽子一側(cè)插上標(biāo)志絳子,就像軍人。老人像農(nóng)民一樣將帽子拉低,既無絳子也無標(biāo)志。
澤西島總督巴爾卡拉斯勛爵和圖爾多韋尼親王親自將老人送到船上安頓下來!巴豕珎兊拿芴,曾為國王的大弟弟阿爾圖瓦伯爵當(dāng)保縹的熱朗布爾親自安排老人的艙室,甚至周到而恭敬地提著箱子跟在老人后面,雖然他本人也是地道的貴族。離船上岸時,他對那位農(nóng)民深深一鞠躬,巴爾卡拉斯勛爵對老人說:“祝您成功,將軍!眻D爾多韋尼親王也說:“再見了,表兄。”
“農(nóng)民”,船員們立刻在短促的交談中用這個名字來稱呼那位乘客。他們并不知道更多的事,但他們明白這位農(nóng)民并不是農(nóng)民,就像他們的戰(zhàn)艦不是貨船一樣。
風(fēng)不大。巨劍號離開晚安灣,駛過布萊灣,搶風(fēng)航行,過了一會兒在逐漸深濃的夜色中漸漸縮小,最后完全消失。
一小時以后,熱朗布爾回到圣埃利埃家中,通過南安普敦的信使,向約克公爵總部的阿爾圖瓦伯爵發(fā)出一封快信:
閣下:已經(jīng)出發(fā)。成功在望。一周內(nèi),格朗維爾至圣馬洛的整個海岸將燃燒起來。
四天前,來格朗維爾視察瑟堡海防軍的馬思省代表①普里厄爾曾從密使手中收到信件,字跡與前一封快信相同,內(nèi)容如下: 、偌磭窆珪神v各地及軍中的特派員。
代表公民:設(shè)有隱蔽炮臺的巨封號戰(zhàn)艦將于六月一日漲潮時分出發(fā),將一個人送到法國海岸。此人的特征如下:高大、年老、白發(fā)、農(nóng)民裝束、貴族的手。明日我再詳告。
他將于二日清晨登陸。通知巡航隊截獲戰(zhàn)艦,將此人斬首。
二 被黑夜籠罩的船和乘客
巨劍號沒有向南朝圣卡特琳駛?cè),而是船頭朝北然后又向西繞行,果斷地駛進(jìn)瑟克島和澤西島之間稱作迷航通道的海峽。當(dāng)時兩岸都沒有燈塔。
太陽完全下山了。夜很黑,比一般的夏夜更黑。這是月夜,但是厚厚的,不像夏季而像秋季的云層將天空遮住了,看來只有當(dāng)月亮在天邊沉落時,它才露面。幾片烏云懸吊在霧氣迷茫的海面上。
這深沉的黑暗是天賜良機(jī)。
駕駛員格拉夸爾的意圖是從澤西島右邊,蓋爾內(nèi)西島左邊繞過去,大膽地航行在哈諾艾和多佛爾的礁石之間,駛問圣馬洛海岸的某個港灣。這條航線比走曼吉埃礁的航線要長,但是更安全,因?yàn)榉▏策夑牭木渲攸c(diǎn)通常是圣埃利埃和格朗維爾之間。
如果順風(fēng),不出意外,升起全部船帆的話,格拉夸爾估計在天亮以前可以抵達(dá)法國海岸。
一切順利;巨劍號駛過了大鼻角。將近九點(diǎn)鐘時,用海員的話說,天氣開始賭氣了。
起了風(fēng)浪,好在這是順風(fēng),海浪雖大,但不兇猛。然而,有時海浪打上船頭。
被巴爾卡拉斯勛爵稱作將軍、被圖爾多韋尼親王稱作表兄的那位“農(nóng)民”安詳而嚴(yán)肅地在甲板上踱步,行走自如,仿佛沒有感覺到船的顛簸。有時他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塊巧克力,掰下一小塊吃。他雖然滿頭白發(fā),但牙齒仍然完好。
他不和任何人說話,有時只和船長說幾個字,船長畢恭畢敬地聽著,似乎認(rèn)為這位乘客比自己更有權(quán)指揮。
在濃霧的掩護(hù)下,巨劍號巧妙地順著澤西島北坡長長的峭壁行駛,有時貼近岸邊,因?yàn)樵跐晌鲘u和瑟克島之間是可怕的皮埃爾德里克礁石。格拉夸爾站在船舵前,-一指出拉格雷夫德里克礁、大鼻角。普萊蒙礁;船穿行在這些礁石之間,可以說是摸索前進(jìn),但十分穩(wěn)妥,舵手仿佛在自己家中,對大洋了如指掌。巨劍號船頭沒有燈光,惟恐在這受監(jiān)視的海域被人發(fā)覺。大霧是值得慶幸的機(jī)會。船抵大埃塔克時,濃霧彌漫,連高高的石柱都難以看清,只聽見圣烏昂鐘樓敲十點(diǎn)鐘,這表明一直是順風(fēng)。一切順利。由于貼近拉科爾比埃爾,海浪變得洶涌起來。
十點(diǎn)鐘以后不久,布瓦貝爾特洛伯爵和拉維厄維爾騎士將那位農(nóng)民裝束的老人送回艙室,也就是船長本人的艙室。老人進(jìn)去時,低聲對他們說:
“你們是知道的,先生們,必須保密。在爆發(fā)以前保持沉默。這里只有你們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會守口如瓶!辈纪哓悹柼芈宀粽f。
“而我,即使面對死亡,我也不會說的。”老人說。
然后他走進(jìn)艙室。
三 交混在一起的貴族和平民
船長和大副又回到甲板上,肩并肩走著,一面在交談。他們顯然在談?wù)撃俏怀丝汀?/p>
下面就是被海風(fēng)吹到黑暗中的談話的大致內(nèi)容。
布瓦貝爾特洛湊到拉維厄維爾耳邊低聲說:
“我們看看他能不能當(dāng)軍事領(lǐng)袖。”
拉維厄維爾回答說:
“目前他是王公。”
“算是吧!
“在法國是貴族,但在布列塔尼是親王。”
“就像拉特雷穆瓦伊家族、羅昂家族一樣!
“他是他們的盟友!
布瓦貝爾特洛又說:
“在法國,在國王的華麗馬車?yán)铮呛罹,就像我是伯爵,你是騎上一樣!
“華麗馬車時代早已過去了!崩S厄維爾大聲說,“現(xiàn)在我們是在墳?zāi)估!?/p>
沉默。
布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找不到法國親王,只好找布列塔尼親王了!
“沒有斑鶇……不,沒有雄鷹,只好找烏鴉了。”
“我寧可要禿騖!辈纪哓悹柼芈逭f。
“那當(dāng)然!有尖利的嘴和爪子。”
“我們看看吧。”
“對,”拉維厄維爾又說,“我們應(yīng)該有軍事領(lǐng)袖了。我同意丹代尼阿克的看法:軍事領(lǐng)袖和火藥!是的,船長,我?guī)缀跽J(rèn)識所有的軍事領(lǐng)袖,有才干的和沒有才干的,昨天的、今天的和明天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具有我們所需要的戰(zhàn)爭才干。在那個見鬼的旺代地區(qū),我們需要的是將軍兼檢察官。必須騷擾敵人,與他們爭奪磨坊、灌木叢、溝渠和五子,與他們搗亂,利用一切,抓住一切,多殺人以做效尤,不能打瞌睡,也不能手軟。在農(nóng)民軍隊里,現(xiàn)在只有英雄,沒有首領(lǐng)。德埃爾貝一文不值,勒斯居爾有病,邦尚心慈手軟,他是好心人,但這很愚蠢。拉羅什雅克蘭是很好的少尉,西爾茲善于平原作戰(zhàn),不善于游擊戰(zhàn),卡特利諾是幼稚的大車夫,斯多弗萊是狡猾的獵場看守,貝拉爾無能,布蘭維利埃可笑,夏雷特可惡,還有剃須匠加斯東,真他媽的莫名其妙,如果讓理發(fā)匠來指揮貴族,那我們和共和派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們又何必和革命派爭吵不休呢?”
“這是因?yàn)榭蓯旱母锩矀魅镜轿覀兩砩狭恕!?/p>
“法國染上了疥瘡。”
“第三等級這塊疥瘡!辈纪哓悹柼芈逭f,“只有英國能使我們擺脫困境。”
“毫無疑問,英國會成功的,船長!
“在這以前情形可不太妙!
“是呀,處處都是鄉(xiāng)巴佬。在君主制下,德莫勒弗里埃先生從前的獵場看守人斯多弗萊當(dāng)上了統(tǒng)率全軍的將軍,在共和制下,德卡斯特里公爵的看門人的兒子帕什當(dāng)上了部長,真是旗鼓相當(dāng)!旺代的交戰(zhàn)雙方也真古怪,一方是啤酒商桑泰爾,一方是理發(fā)師加斯東!”
“親愛的拉維厄維爾,這個加斯東,我看還不錯。他在打蓋梅內(nèi)那一仗時,指揮有方。他讓三百名藍(lán)軍自己給自己挖坑,然后不動聲色地把他們都槍斃了!
“妙,不過我于得不會比他差!
“那是當(dāng)然。我也一樣!
“偉大的戰(zhàn)爭行為需要貴族來完成!崩S厄維爾又說,“戰(zhàn)爭是騎士的事,不是理發(fā)師的事!
“不過,在第三等級里也有能人,例如鐘表匠若利。他在佛朗德勒軍團(tuán)當(dāng)過中士,現(xiàn)在是旺代的首領(lǐng)。他指揮沿海的一幫人。他有個兒子是共和派。父親在白軍,兒子在藍(lán)軍,面對面打了一仗。父親俘虜了兒子,而且朝他腦袋開了一槍、”
“此人倒不錯!崩S厄維爾說。
“;逝傻牟剪敹啖佟!薄 、俟帕_馬政治家,曾為愷撒親信,后參與陰謀刺殺愷撒。
“但是讓那些叫科克羅,叫讓-讓,叫穆蘭-穆蘭,叫福卡爾,叫布米,叫好普的人來指揮,畢竟是無法容忍的!
“親愛的騎士,敵人那邊不也同樣氣惱嗎?我們這邊盡是平民,他們那邊盡是貴族。
無套褲漢黨居然由德康克洛伯爵、德米朗達(dá)子爵、德博阿爾南子爵、德瓦朗斯伯爵、德居斯蒂候爵、德比龍公爵來指揮,你想他們會高興嗎?”
“真是亂成一團(tuán)!”
“還有德夏爾特公爵!”
“平等之子②。呵,這家伙什么時候能當(dāng)上國王?” 、鄯评制降,即路易一菲利浦一約瑟夫德奧爾良公爵,其子德夏爾特公爵即一八三0-一一八四八年任法國國王的路易菲利浦。
“永遠(yuǎn)也當(dāng)不上!
“他正朝王位走哩,靠的是罪惡!
“但是惡習(xí)使他難以如愿以償。”
又是沉默。布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他想和國王言歸于好,他來看望國王。我當(dāng)時在場,在凡爾賽宮,有人朝他的后背吐唾沫!
“從大樓梯頂上?”
“是的!
“干得好!
“我們管他叫心懷叵測的波旁。”
“他是禿腦袋,長著膿瘡。他是新君者,呸!
拉維厄維爾又接著說:
“我在烏桑時和他在一起。”
“在圣靈號上?”
“對”
“要是他聽從海軍司令奧爾維利埃的信心順風(fēng)穩(wěn)住,那英國人就過不來了。”
“是呀!
“他是不是躲在底艙?”
“不是,但是可以這么說!
于是拉維厄維爾大笑起來。
布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有些人是傻瓜,拉維厄維爾,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布蘭維利埃,我認(rèn)識他,在近處見過他。最初,農(nóng)民的武器是矛槍,他大概想把農(nóng)民培養(yǎng)成矛兵,讓他們操練斜刺和直刺,夢想使這些野人成為正規(guī)軍,教他們怎樣擊破方陣的角,怎樣組成空心方陣。他用那套老軍事術(shù)語嘰哩抓啦地說,他不說班長,而是用路易十四時代的稱呼說伍長。他固執(zhí)地要把這些偷獵者組成團(tuán)隊。他手下有些正規(guī)連隊,連隊的士官們每晚排成圓圈,第一連的中士低聲將口令與逆口令傳給任副職的主官,后者又傳給下一個人,這樣-一傳過去,直傳到最后一位上官。有位士官沒有起立脫帽接受口令,就被地免了職。你可以想像這種辦法行不行得通。這個傻瓜不明白應(yīng)該用農(nóng)民的方式對付農(nóng)民,把粗野的村大變成軍人是不可能的事。是的,我認(rèn)識這位布蘭維利埃。”
他們又走了幾步,各想各的心事。
談話又繼續(xù)進(jìn)行。
“對了,當(dāng)彼埃爾真被打死了嗎?”
“是的,船長!
“在孔代城下?”
“在帕馬爾營地,中了一顆炮彈!
布瓦貝爾特洛嘆了口氣:
“德當(dāng)彼埃爾伯爵。這也是我們的人,但是站在他們那邊。”
“祝他一路順風(fēng)!”拉維厄維爾說。
“女人們呢?她們在哪里?”
“在特里雅斯特!
“還在那里?”
“是的。”
拉維厄維爾叫了起來:
“呵!共和國!一點(diǎn)小事引起多大的破壞!這場革命無非是由于幾百萬法郎的赤字罷了!
“小事不可不提防。”
“真是糟透了。”拉維厄維爾說。
“是的,拉魯阿里死了,迪德雷斯內(nèi)是傻瓜。那些主教們都是可憐的鼓動者,比如拉羅舍爾的庫西主教,普瓦提埃的博普瓦圣奧萊爾主教,呂松的梅爾西主教,他是德埃夏塞里夫人的情人……”
“您知道,她叫塞爾旺托,埃夏塞里是那片地的名字。”
“還有阿格拉那個假主教,他是不知什么地方的本堂神甫!
“是多爾的。他叫吉老德福爾維爾。他很勇敢,他在戰(zhàn)斗!
“需要土兵時卻只有教土!主教不成主教,將軍不成將軍!”
拉維厄維爾打斷了布瓦貝爾特洛說:
“船長,您艙室里有《箴言報》嗎?”
“有的!
“此刻巴黎在上演什么?”
“《阿代爾和博蘭》,還有《洞穴》。”
“我真想去看看。”
“您會看到的。一個月以后我們就在巴黎了。”
布瓦貝爾特洛沉思片刻,又說:
“至遲不出一個月。這是溫德哈姆先生對胡德大人說的。”
“這么說,船長,并不是一團(tuán)糟了!
“會好起來的,當(dāng)然,如果布列塔尼這場戰(zhàn)爭打得好的話!
拉維厄維爾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
“我們的海軍步兵要登陸嗎,船長?”
“如果海岸是在我們手里,就登陸,否則就不登陸。打仗嘛,有時必須破門而人,有時又必須悄悄溜進(jìn)去。打內(nèi)戰(zhàn)應(yīng)該口袋里揣一把假鑰匙。隨機(jī)應(yīng)變。重要的是軍事首領(lǐng)。”
布瓦貝爾特洛若有所思地繼續(xù)說:
“拉維厄維爾,您認(rèn)為迪厄齊騎士如何?”
“年輕的?”
“對”
“當(dāng)指揮官?”
“對”
“他善于在平原上打陣地戰(zhàn)。至于叢林嘛,只有農(nóng)民熟悉!
“那么您只能接受斯多弗萊將軍和卡特利諾將軍了!
拉維厄維爾想了一下說:
“必須有一位親王,法蘭西的親王,王族的親王,真正的親王!
“為什么?親王們都是……”
“膽小鬼。這我知道,船長。但他能使傻小伙子們瞪大眼睛。”
“可是,親愛的騎士,親王們不肯來!
“那就不要他們吧。”
布瓦貝爾特洛作了一個機(jī)械性動作,用手緊緊捂住頭,仿佛要從里面擠出什么主意來。他又說:
“總之,我們試試這位將軍吧!
“他是大貴族!
“您想他能行嗎?”
“只要他是好樣的!崩S厄維爾說。
“也就是說冷酷無情!辈纪哓悹柼芈逭f。
伯爵和騎上相互看了一眼。
“布瓦貝爾特洛先生,您這話說對了。冷酷無情,對,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到了血腥廝殺的關(guān)頭了。弒君者將路易十六斬了首,我們要將弒君者五馬分尸。是的,我們需要的將軍應(yīng)該是毫不留情的人。在昂儒和上普瓦圖,首領(lǐng)們都寬宏大量,大方得沒有邊,所以一切都不順。而在馬雷和雷茲,首領(lǐng)們殘忍兇暴,所以一切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因?yàn)橄睦滋貙ε撂m絕不手軟,一報還一報!
布瓦貝爾特洛還沒來得及回答,拉維厄維爾的話就突然被一個絕望的尖叫聲打斷,同時傳來一種聞所未聞的嘈雜聲,它們都來自船的內(nèi)部。
船長和大副朝中艙急忙奔過去,但是進(jìn)不去。炮手們都驚惶失措地跑上了甲板。
剛剛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四 TORMENTUM BELLI①
炮組中,一門二十四斤重彈的大炮脫開了! 、倮∥,意為戰(zhàn)爭機(jī)器。--原編者注
這大概是海上最可怕的事故了。航行在大海上的戰(zhàn)艦最怕的就是這個。
一門大炮,掙斷了纜繩后,就突然變成一頭奇怪的、超自然的野獸。機(jī)器變成了妖魔。這個龐然大物在輪子上跑動,像臺球一樣沖來撞去,隨著船的縱橫顛簸而起伏搖擺,來來去去,跑跑停停,似乎在沉思,接著又跑起來,像利劍一樣從船的這一頭沖到那一頭,快速旋轉(zhuǎn)、避開、逃跑、直立、碰撞、打洞、扼殺、消滅。它仿佛是擊墻的撞錘,而這個撞錘是鐵的,墻是木頭的。物質(zhì)完全自由了,這個永恒的奴隸似乎在報復(fù)。我們所稱作的沒有生氣的物體仿佛突然將內(nèi)部的邪惡全部發(fā)泄了出來,它失去了耐心,暗暗進(jìn)行古怪的報復(fù)。無生物的憤怒是最不留情的。這個狂暴的龐然大物像豹一樣跳躍,像大象一樣沉重,像老鼠一樣靈巧,像斧子一樣堅決,像涌浪一樣出其不意,像閃電一樣驟然,像墳?zāi)挂粯映涠宦劇K恋榈榈,卻像玩具球一樣彈來跳去。它猛然作九十度回旋。怎么辦?怎樣控制它?風(fēng)暴會停止,颶風(fēng)會過去,海風(fēng)會停息,折斷的桅桿可以更換,進(jìn)水洞可以堵上,火災(zāi)可以撲滅,但怎樣對付這個龐大而兇狠的銅家伙?拿它怎么辦?你可以叫狗聽話,叫牛驚愕,叫蟒蛇迷惑,叫老虎害怕,叫獅子心軟,但你沒有任何辦法來對付這個惡魔,這個掙開索鏈的大炮。你沒法殺死它,因?yàn)樗撬赖模质腔畹,它那險惡的生命是無限的。它下面有底板,船使底板上下顛簸,大海使船上下顛簸,風(fēng)又使大海上下顛簸。這個滅絕者又是玩具,受到船、浪、風(fēng)的操縱,因此它的生命極為可怕。你拿這個機(jī)器怎么辦?怎樣才能預(yù)防它來去、回旋、停頓和撞擊?對船殼板的每一次撞擊都可能將它撞破。怎樣才能判斷它可怕的迂回跑動?它很像是很有主見,但又時時改變主意,改變方向的炮彈。怎樣才能避免必須避免的事?令人恐怖的大炮在跑動,向前,向后,向右撞一下,向左撞一下,迅速逃跑,令人猝不及防;它粉碎障礙,將人像蒼蠅一樣壓碎。底板的搖擺不定使形勢十分危急。怎樣制服任性、傾斜的底板呢?船腹里仿佛關(guān)著霹靂,它時時想逃出來,就仿佛在地震的上空滾動著雷霆。
剎那間,全體船員都站了起來。事故的責(zé)任在于那門炮的炮長,他沒有擰緊固定鐵鏈的螺母,也沒有系牢大炮的四個輪子,因此在底墊板與煙架中間有空隙,兩個底臺互不一致,最后炮索脫開,鋼繩斷裂,大炮在炮架上失去了平衡。防止炮身倒退的固定炮索,在當(dāng)時還沒有。一陣海浪打在舷門上,沒有系牢的大炮便往后一退,粉碎了鐵鏈,開始在中艙里可怕地游蕩起來。
要知道這種奇異的滑動是什么樣子,你不妨想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滾動。
當(dāng)鐵鏈斷裂時,炮手們都在他隊里,有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人三三兩兩,都忙于筑工事作戰(zhàn)前準(zhǔn)備。大地前后滑動,在這群人中打了一個洞,一下子壓死了四個人,接著又左右滑動,將第五個可憐的人劈成兩半,而且撞到左弦船板上,將另一門炮撞壞。剛才聽到的求救呼聲就是這時發(fā)出的。人們都涌向樓梯,剎那間煙室里空無一人。
大炮現(xiàn)在獨(dú)自一人,無所顧忌了。它是自己的主人,也是這條船的主人,可以為所欲為。即使在戰(zhàn)斗中也談笑自若的船員們都在發(fā)抖。恐怖的氣氛是難以描述的。
布瓦貝爾特洛部長和拉維厄維爾大副是兩個勇敢無畏的人,但他們也在樓梯口站住了,面色蒼白、沉默無語、遲疑不決地朝中艙看。這時有一個人用手肘推開了他們,走下樓梯。
這人就是他們的乘客,那位農(nóng)民,他們剛才議論的那個人。
他走下樓梯,站住了。
五 VIS ET VIR①
大炮在中艙里來回游蕩,好像是世界末日里有生命的戰(zhàn)車。風(fēng)燈在炮室的艏柱下?lián)u晃,使景象更顯得光怪陸離、令人眩暈。在劇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狀淡化了,有時在光亮中顯得幽黑,有時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朧的白色! 、倮∥,可譯為:暴力與人。--原編者注
它繼續(xù)在處決這條船。它已經(jīng)擊碎了另外四門大地,在船殼板上撞出了兩條大縫,幸好它們在吃水線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風(fēng),海水就會灌進(jìn)來。大炮瘋狂地撞擊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堅固,承受得住,因?yàn)閺澞揪哂刑厥獾膱怨绦。然而在這個大棒的捶擊下它發(fā)出撕裂聲。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術(shù),同時向四面八方撞擊。將一粒鉛彈放在瓶中搖晃,其撞擊也不會如此瘋狂、如此迅速。四個輪子在被壓死的人身上滾來滾去,將尸體壓斷,壓成碎塊,壓得支離破碎,五具尸體變成了二十截肢體,在炮室里滾動。死者的頭顱似乎在呼喊,鮮血在地面上隨著船的左右擺動而彎彎曲曲地流淌。護(hù)極多處損壞,開始有裂縫。整條船上充滿了這可怕的噪音。
船長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命令大家從方形艙口往中艙扔下一切可以減輕和阻止狂暴撞擊的東西:床墊、吊床、備用的船帆、成卷的纜繩、海員行李袋,還有裝著偽指券①的包裹。這種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yàn)橛税堰@種無恥勾當(dāng)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僖黄甙司-一七九七年流行于法國的證券,后當(dāng)作通貨使用。
然而這些破東西能起什么作用呢?誰也不敢下去將它們放在該放的地方。幾分鐘后,它們就被壓得粉碎。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惡果。要是來一場風(fēng)暴就好了,它也許會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輪朝天時,人們就可以制服它了。然而,此刻破壞愈來愈嚴(yán)重。
嵌在龍骨構(gòu)架上,從底能直到甲板的桅桿像粗大的圓形支柱,但它卻被擦傷,甚至有裂痕。在大煙抽搐式的撞擊下,前桅出現(xiàn)了裂縫,主桅也受到損傷。炮群分崩離析,在三十門大炮中,十門大炮已無法使用。船殼板上的裂縫越來越多,船開始進(jìn)水了。
老人下到中艙后像石頭人一樣站在樓梯下面,目光嚴(yán)峻地瞧著這片廢墟。他一動不動,似乎無法在炮室里邁步。
掙脫羈絆的大炮每一個動作都使船遭到破壞。海難迫在眉睫。
必須立即阻止這場災(zāi)難,否則就是滅亡。必須當(dāng)機(jī)立斷,但談何容易?
這門大地是名副其實(shí)的戰(zhàn)士!
必須制止這可怕的瘋子。
必須揪住這個閃電。
必須擊倒這個霹靂。
布瓦貝爾特洛對拉維厄維爾說:
“您相信天主嗎,騎士?”
拉維厄維爾回答說:
“相信。不信。有時候信。”
“起風(fēng)暴時?”
“是的,還有現(xiàn)在這種時刻!
“的確,只有天主能解救我們!
人們都沉默著,任憑大抱劈里啪拉地橫沖直闖。
拍擊船身的洶涌波浪與大炮的撞擊里應(yīng)外合,像是兩個大錘在輪流敲打。
突然,在這個被大炮任意沖撞的、無法接近的場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手執(zhí)鐵棒的人。
他就是這場災(zāi)禍的肇事者,是這門大炮的炮長和主人。他的玩忽職守釀成了這場事故。
既然闖了禍,他便想彌補(bǔ),于是一手握著撬棒,一手拿著打活結(jié)的操舵索,從方形艙口跳了下去。
于是出現(xiàn)了一件殘酷的事,一個不尋常的場面。大炮向它的炮手進(jìn)行攻擊砌質(zhì)與智力搏擊,物與人決斗。
那人握著鐵棒和繩索站在角落里,背靠著船的肋骨,兩腿穩(wěn)穩(wěn)地像兩根鋼柱。他面色慘白,冷靜而悲壯,站著一動不動,等待時機(jī)。
他等待大炮從身邊滾過。
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應(yīng)該熟悉他。他們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無數(shù)次地將手伸進(jìn)它口中。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對它說話,像對自家的狗一樣。
“來呀。”他說,也許他真愛它。
他似乎希望它滾過來。
然而,滾過來就是撲過來。那他就完了。怎樣才能不被壓死,這就是難題。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著。
人們都屏住呼吸,也許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艙里,與那兩位斗士在一起,是這場拼殺的見證人。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壓碎。他紋絲不動。
在他們下面,盲目的海浪在指揮戰(zhàn)斗。
炮手接受這場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戰(zhàn),然而,海水的無常波動此刻恰恰使大炮處于靜止?fàn)顟B(tài),,仿佛受到了驚嚇。“你來呀!”炮手說。大炮似乎聽見了。
它猛然向他撲去。他閃開了。
戰(zhàn)斗開始了。奇異的戰(zhàn)斗。不堪一擊的人與無堅不摧的炮進(jìn)行較量。血肉之軀與鋼鐵野獸決斗。一邊是強(qiáng)力,一邊是心靈。
這一切都在昏暗中進(jìn)行,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奇跡。
心靈。奇怪的是,大炮仿佛也有心靈,充滿仇恨和憤怒的心靈。這個睛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窺視人,它詭計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窺測良機(jī)。這是一只巨型鐵也,但居心叵測,或者似乎居心叵測。有時這只龐大的蝗蟲撞著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后又跌落下來,四輪著地,就像老虎四爪著地一樣,接著又繼續(xù)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樣靈活、敏捷,在這霹靂般的攻擊下巧妙地扭動,避免打擊。他避免了打擊,但船身卻在撞擊下不斷損壞。
大炮身上還留著一小截斷了的鐵鏈。它不知怎么回事纏繞在炮閂紐的螺釘上。鏈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懸空,它在大炮四周瘋狂地旋轉(zhuǎn),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釘像一只手,緊緊挨著這條鐵鏈,于是撞擊加抽打,鐵拳加鐵鞭。大炮周圍是一陣令人恐懼的旋風(fēng)。這條鐵鏈?zhǔn)箲?zhàn)斗更為復(fù)雜。
然而,那人還在戰(zhàn)斗。有時甚至是他在進(jìn)攻。他拿著撬棒和繩子沿著船殼板爬過去。
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詭計,于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過去。
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大炮仿佛在想:“好了!該結(jié)束了!”于是停下來。結(jié)局臨近了。大炮處于暫停狀態(tài),似乎在醞釀--因?yàn)樵诒娙搜壑兴怯猩?-兇殘的念頭。猛然間,它朝他手撲過去,炮手朝旁邊閃身,讓它過去,而且笑著喊道:“再來一次!”大炮憤怒了,撞壞了左舷的一門炮,接著又像從看不見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彈,朝右般沖過去,他手閃開了,但有三門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仿佛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背朝著炮手,從后向前沖,撞壞了艄柱,在船首墻上撞出了一條裂縫。炮手躲在樓梯下面,與目睹這一切的老人只隔幾步遠(yuǎn)。他舉著橇棍。大炮似乎看見了他,不掉頭就向后急退,直撲向他,像斧子一樣迅速。炮手被逼到船板前,必死無疑。全船的人都驚呼起來。
一直站立不動的老人此時撲了過去,比兇殘的撞擊更為迅速。他抓住一包偽指券,冒著被壓死的危險,將紙包扔到了大炮的輪子中間。這是個關(guān)鍵性的危險動作,但他做得利索而精確,即使熟悉這羅瑟爾的《海炮操作規(guī)程》全部內(nèi)容的人也很難做到。
那個小包起到了緩沖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制止一個大東西,一根樹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門大炮踉蹌了一下。炮手抓住這可怕的東西,將鐵律伸進(jìn)后輪的輻條之間。大炮停住了。
大炮傾斜著。他手用鐵棒一撬,將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輪朝天,像大鐘倒坍一樣丁零當(dāng)啷直響,滿身大汗的炮手奮不顧身地?fù)溥^去,將舵索的活結(jié)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銅頸上。
結(jié)束了。人勝利了。螞蟻戰(zhàn)勝了龐然大物。保儒俘獲了雷霆。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來。
全體船員帶著纜繩和鐵鏈涌了上來,不一會兒,大炮就被系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謝。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彼f。
老人恢復(fù)了無動于衷的表情,沒有回答。
六 天平的兩端
人勝利了,但是也可以說大炮勝利了。全船覆沒的危險雖然被消除,但艦艇卻不能起死回生。破壞之嚴(yán)重難以彌補(bǔ)。船殼板上有五條裂縫,其中一條大裂縫位于船頭。三十門大炮中有二十門躺倒在那里。被抓住和拴住的那門大炮已無法使用,炮閂紐的螺釘損壞了,無法瞄準(zhǔn)。炮隊只剩下九門炮。底艙進(jìn)水。必須立即修補(bǔ)破損的地方,立即排水。
現(xiàn)在人們?nèi)タ粗信摿,它令人觸目驚心。關(guān)著暴跳如雷的大象的籠子也不會如此殘破不堪。
決不能讓敵人發(fā)現(xiàn)這艘巡航艦,然而,另一項(xiàng)工作刻不容緩,即拯救這條船。于是人們不得不放上幾盞風(fēng)燈來照亮甲板。
船員們?nèi)耐度氡瘧K的工作,想的是生死問題,無心顧及其他,因此在這段時間里沒有注意船外的情況。霧越來越濃,天氣變了。船被風(fēng)任意吹著,已經(jīng)偏離了從澤西島到蓋爾內(nèi)西島的平坦航道,過于偏南。海濤洶涌。巨浪親吻著艦艇張開的傷口,這是可怕的親吻。海的搖晃充滿了威脅。微風(fēng)已轉(zhuǎn)為北風(fēng)。狂風(fēng),也許風(fēng)暴,正在醞釀之中。
四個浪花以外一片迷茫。
船員們急急忙忙地對中艙進(jìn)行簡單的修補(bǔ),堵住水洞,將劫后余生的大炮扶正。此刻,那位老人又走上了甲板。
他靠在主桅桿上。
他沒有注意船上的動靜。拉維厄維爾騎士已命令海軍步兵在主桅兩側(cè)排成散兵線。
水手長一聲哨子,忙于操作的水手也都在桅街上排列好!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朝乘客走過去。
走在船長后面的是一個惶恐不安、喘息不定、衣衫不整的人,但神情卻似乎滿意。
這就是剛才在關(guān)鍵時刻顯示出制服惡魔的膽量,并且戰(zhàn)勝了大炮的人。
伯爵對農(nóng)民打扮的老人敬了一個軍禮,說道;
“將軍,這就是那個人!
炮手按照規(guī)定的姿勢,兩眼低垂,站在那里。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又說:
“將軍,鑒于這個人的行為,長官們是否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
“我想是的!崩先苏f。
“那請您下命令吧。”驚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該由您下命令,您是船長!
“可您是將軍。”
老人瞧著炮手說:
“走過來!
炮手走了一步。
老人朝布瓦貝爾特洛伯爵轉(zhuǎn)身,從他身上摘下圣路易十字勛章,將它戴在炮手的寬大上衣上。
“烏拉!”水手們喊道。
海軍士兵們舉槍致敬。
老人又用手指著那位興高采烈的炮手說:
“現(xiàn)在該槍斃他了。”
驚愕替代了歡呼。
于是,在墳?zāi)拱愕募澎o中,老人提高聲音說:
“疏忽大意斷送了這條船,它大概無法補(bǔ)救了。航海就是與敵人周旋。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是軍隊在作戰(zhàn)。風(fēng)暴是隱蔽的,它并沒有消失。整個大海就是陷講。大敵當(dāng)前,任何錯誤都應(yīng)該處以死刑,錯誤是無法彌補(bǔ)的。勇敢應(yīng)該受到褒獎,而疏忽應(yīng)該受到懲罰!
這番話一字一句,緩慢地,莊嚴(yán)地,以冷酷無情的節(jié)奏響著,仿佛是斧子在一下一下地砍橡樹。
老人瞧著士兵們說:
“執(zhí)行吧。”
那個戴著閃閃發(fā)光的圣路易十字勛章的人低下了頭。
在布瓦貝爾特洛伯爵的示意下,兩位水手下到中艙取來吊床當(dāng)裹尸布。出發(fā)以來就一直呆在軍官艙中祈禱的隨船神甫也來了。一位中土從散兵線中調(diào)出十二名士兵,將他們排成兩行,每行六人。那位炮手一言不發(fā),站到了這兩排人中間。神甫手舉十字架走過來,來到炮手身邊。中士說:“開步走。”行刑隊慢慢朝前走,抬著裹尸布的水手跟在后面。
船上一片陰森的寂靜。遠(yuǎn)處的風(fēng)暴在呼嘯。
幾秒鐘后,黑暗中響起槍聲,閃過一道光,接著一切重歸于寂靜,傳來身體落水的聲音。
老人仍舊靠在主桅上,抱著雙臂在沉思。
布瓦貝爾特洛用左手食指指著他,低聲對拉維厄維爾說:
“旺代有首領(lǐng)了!逼摺『胶>褪窍沦注
這艘巡航艦的前途又當(dāng)如何呢?
云層整夜與海浪為伍,現(xiàn)在終于低低垂下,遮蓋了地平線,像大衣一樣罩在大海上。
四處是濃霧。即使對完好無損的航船而言,形勢也十分險峻。
除了大霧還有涌浪。
人們利用時間減輕船的重量,清理大炮造成的破壞,將拆散的大炮、斷裂的他身、扭曲或脫釘?shù)睦吖、破碎的木片或鐵片,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海里。人們打開了舷門,讓尸體和用蓋艙帆布包裹的破碎肢體從木板上滑進(jìn)海里。
大海開始咆哮。風(fēng)暴并不迫在眉睫,恰恰相反,暴風(fēng)的聲音似乎在地平線上越來越弱,狂風(fēng)在朝北移動,但是海浪滔天,這說明海底情況不妙。如此破損的船無力抵御震撼,大浪會致它于死地。
格拉夸爾在舵位上,若有所思。
面對逆境泰然自若,這是海上指揮員的習(xí)慣。
拉維尼維爾在險境中仍然是樂天派,他走近格拉夸爾說:
“怎么樣,舵手,風(fēng)暴這下失算了。想打噴嚏也沒有成功。我們會擺脫困境的。會有順風(fēng)的,肯定。”
格拉夸爾嚴(yán)肅地回答:
“有風(fēng)就有浪。”
既無笑容,也無愁容,水手就是這樣。格拉夸爾的回答有一層端端不安的含意。一條漏水的船遇上海浪就會很快沉沒。格拉夸爾說這句預(yù)言時稍稍皺起眉頭。在大炮和炮手那場災(zāi)難以后,拉維厄維爾的輕松快活的話也許說的太早了。海上總有什么東西會帶來噩運(yùn)。大海是詭秘的,你永遠(yuǎn)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千萬要警惕。
拉維厄維爾感到應(yīng)該嚴(yán)肅起來,問道;
“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舵手?”
“在天主的旨意里!
舵手是主人。他怎么做,怎么說,都應(yīng)該由著他。
何況舵手們向來寡言少語。拉維厄維爾走開了。
他向舵手提的問題,視野給了他回答。
突然間,大海出現(xiàn)了。
滯留在海浪上的霧幕裂開了,在黃昏般的朦朧中,暗中起伏的波濤一望無際,于是人們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天空仿佛頂著一個云層的蓋子,但是云和海不再相連。東方發(fā)白,那是太陽在升起,西方也發(fā)白,那是月亮在沉落。這兩個白色相互對視,在天邊形成兩條窄窄的淡色光帶,中間是陰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
在這兩條光帶前有黑影,筆直的、一動不動的黑影。
在西邊,在被月光照射的天空下,矗立著三塊高聳的巖石,像是克爾特人的糙石巨柱。
在東邊,在清晨蒼白的地平線上,矗立著八艘帆船,它們排列整齊,可怕地相互隔開。
那三塊巖石是礁石,那八艘帆船是艦隊。
身后是十分險惡的曼吉埃礁,前面是法國巡航隊。西邊是深淵,東邊是屠殺。人們處于海難與戰(zhàn)爭之間。
面對礁石,這條船的船體已經(jīng)被穿破,帆線索具已經(jīng)脫散,桅桿的根基已經(jīng)松動;面對戰(zhàn)斗,船上的三十門大地中二十一門已經(jīng)損壞,最好的炮手也已死去。
拂曉的光線很弱,還殘留著一點(diǎn)夜色。黑暗甚至可以維持很久,因?yàn)樗鼇碜栽茖,云層很厚,很高,也很深,像拱頂一樣結(jié)實(shí)。
風(fēng)終于吹散了下面的霧氣,使船偏離航道,朝曼吉埃礁駛?cè)ァ?/p>
船疲憊已極,破敗不堪,幾乎不再聽從舵手指揮。與其說它在行駛,不如說它在漂流,而且它被海浪鞭打,聽任海浪為所欲為。
險惡的曼吉埃礁,當(dāng)時比今日更尖利可怕,因?yàn)檫@個深淵上的好幾個堡壘今天都被海水的不停沖擊削平了,礁石的形狀也在改變。海浪被稱作lanes①是有道理的,因?yàn)槊恳粋潮汐都像在拉鋸。就當(dāng)時而言,觸到曼吉埃礁必定粉身碎骨。 、俜ㄎ膌ame可指巨浪、刀口、刀片、鋸條。
至于法國巡航隊,這是康卡爾艦隊,在杜歇船長的指揮下后來赫赫有名,萊吉尼奧稱這位船長為“杜歇老爹”②! 、凇抖判系鶊蟆肥且黄呔牛-一七九四年間十分激進(jìn)的革命報紙。
形勢危急。在大炮肆虐的時候,船已不知不覺地偏離了航道,不是駛向圣馬格,而是駛向格朗維爾。即使它能升帆航行,曼吉埃礁也擋住了去澤西島的歸路,法國艦隊又使它無法到達(dá)法國海岸。
但是,沒有風(fēng)暴,而是像舵手所說,起了波浪。在狂風(fēng)的抽打下,海水在海底尖石上滾動,洶涌無比。
大海從來不立刻說它要什么。深淵中無奇不有,甚至也有刁鉆。幾乎可以說大海自有其程序,它前進(jìn)又后退,肯定又否定,醞釀風(fēng)暴又取消.允諾深淵又海約食言,威脅北方又打擊南方。整整一夜,巨劍號處于濃霧之中,以為風(fēng)暴將至。大海卻背棄前言,但是卻是以一種殘暴的方式。它策劃的是風(fēng)暴,實(shí)現(xiàn)的卻是礁石。這仍然是海難,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罷了。
在礁石上被粉碎和在戰(zhàn)斗中被消滅。這兩個敵人相互補(bǔ)充。
拉維厄維爾豪邁地笑著說:
“這邊是觸礁,那邊是打仗。我們兩邊都中了彩!卑恕【诺扔谌侔耸
巡航艦幾乎成了殘骸。
在灰白色的閃光中,烏云密布,朦朧的天際在不斷變化,浪濤神秘地涌散,這一切具有墳?zāi)拱愕那f嚴(yán)。除了兇猛的風(fēng)以外,一切都悄然無聲。災(zāi)難威嚴(yán)地從深淵中升起。
它不像是襲擊,而像是顯圣。礁石中沒有一絲動靜,敵船上也無一絲動靜,這是一種巨大的寂靜。這是真的嗎?更像是掠過海面的夢。傳奇中就有這種景象。巡航艦被夾在礁石魔鬼和艦隊幽靈之間。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低聲向拉維厄維爾下命令,后者便下到炮隊,接著船長抓起望遠(yuǎn)鏡,走過去站在舵手的側(cè)后方。
格拉夸爾正在盡一切努力使船漂在波濤之上,因?yàn)槿绻膫?cè)面受到風(fēng)浪,它肯定會翻倒。
“舵手,”船長說,“我們在哪里?”
“朝曼吉埃方向!
“在它的哪一面?”
“不好的一面!
“海底如何?”
“尖石!
“能下錨嗎?”
“反正終是一死。”舵手說。
船長用望遠(yuǎn)鏡往西看,觀察曼吉埃礁,接著又轉(zhuǎn)向東方,觀察可以見到的帆船。
舵手仿佛在自言自語:
“這是曼吉埃礁。從荷蘭飛來的笑鷗,還有黑鷗,都以它為中途站!
此時船長已經(jīng)數(shù)清了帆船的數(shù)目。
的確是八條船,它們整齊地排開,在水上顯出作戰(zhàn)的姿勢。中間是一艘有三層甲板的高高的船。
船長向舵手提問:
“你認(rèn)識這些船嗎?”
“那當(dāng)然!
“是什么?”
“是艦隊。”
“法國的?”
“魔鬼的!
沉默片刻。船長又問:
“全部巡航隊都在這里?”
“不是全部!
的確,四月二日,瓦拉澤曾向國民公會宣布有十艘三桅戰(zhàn)艦和六艘戰(zhàn)列艦在芒什海峽游弋,船長想起了這件事。
“不錯,那支艦隊有十六艘船,這里只有八艘!贝L說。
“其余的分散在整個海岸上,它們在窺伺。”
船長一面用望遠(yuǎn)鏡觀察,一面喃喃說:
“一艘三層甲板的戰(zhàn)艦,兩艘一級戰(zhàn)艦,五艘二級戰(zhàn)艦。”
“可我也在窺伺它們哩!备窭錉栢f。
“真是好船,”船長說,“我也稍稍指揮過!
“我可是從近處看過。它們的特點(diǎn)都裝在我的腦子里,決不會弄錯!
船長把望遠(yuǎn)鏡遞給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那艘多甲板船嗎?”
“是的,船長,那是黃金海岸號。”
“這是他們改的名字,以前叫勃員第等組號。這是艘新船,有一百二十八門大炮!
船長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鉛筆,在小本上寫下128這個數(shù)目。
他又接著問:
“舵手,左舷第一艘是什么船?”
“是老練號!
“一級戰(zhàn)艦。五十二門炮,它是兩個月前在布雷斯特裝配的!
船長在小本上寫下數(shù)字52。
“舵手,左舷第二艘船呢?”
“山林仙女號!
“一級戰(zhàn)艦。四十門十八斤重彈的大炮。它去過印度,戰(zhàn)功卓著!
他在數(shù)字52下面寫上40,然后抬起頭:
“現(xiàn)在看看右舷!
“船長,都是一級戰(zhàn)艦,一共五艘!
“從旗艦數(shù)起,第一艘是什么?”
“果斷號!
“三十二門十八斤重彈的大炮。第二艘呢?”
“里什蒙號。”
“同樣的火力。還有呢?”
“無神論者號!
“對航海來說,這可是個怪名字。還有呢?”
“卡利普索號!
“還有呢?”
“攻占者號①!薄 、佘娕灻Q是根樹海軍檔案中一七九三年三月的艦隊介紹。--原編者注
“五艘戰(zhàn)艦,每艘三十二門大炮!
船長在前幾個數(shù)字下寫上160。
“舵手,你認(rèn)清了吧?”
“而您呢,船長,您了解它們。識別當(dāng)然要緊,了解可更重要。”
船長眼睛盯著小本,嘴里在做加法。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
這時拉維厄維爾回到了甲板上。
“騎士,”船長說,“我們面對的是三百八十門大地!
“好的!
“它正好觀察回來,拉維厄維爾,精確地說,我們有多少炮可以用?”
“九門炮。”
“好的。”布瓦貝爾特洛說。
他從舵手那里拿回望遠(yuǎn)鏡,觀看地平線。
八艘沉默的黑色戰(zhàn)艦似乎一動不動,但是越來越大。
它們在緩慢地接近。
拉維厄維爾敬了一個軍禮:
“船長,這是我的報告。我原先對這艘巨劍號存有戒心。突如其來地上了一艘既不了解你或者也不愛你的船,這是叫人頭疼的事。英國船會背叛法國人。那門該死的大炮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diǎn)。我檢查了一下,船錨很好,不是熟鐵塊,而是作錘焊成的鍛鐵。錨環(huán)十分堅固。纜繩是上等的,便于操作,長度合乎標(biāo)準(zhǔn),一百二十法尋。還有大量的火藥。死了六位炮手。每門炮可發(fā)射一百七十一枚炮彈!
“因?yàn)橹皇O戮砰T炮了!贝L喃喃說。
布瓦貝爾特洛將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地平線。艦隊仍在緩慢地接近。
海炮有一個優(yōu)點(diǎn):三個人便能操作,但也有一個缺點(diǎn):與普通大炮相比,射程不遠(yuǎn),落點(diǎn)不準(zhǔn),因此必須讓敵艦進(jìn)入射程以內(nèi)。
船長低聲下達(dá)命令。全船一片寂靜。沒有響起戰(zhàn)斗準(zhǔn)備的鈴聲,但人們都在作戰(zhàn)斗準(zhǔn)備。無論是對付海浪還是對付敵人,這艘船都失去了戰(zhàn)斗力。人們盡量利用這艘戰(zhàn)艦的殘骸,將大纜和備用纜繩堆在主甲板的通道上,靠近操舷索,以便在必要時加固桅桿。
人們整理好傷員的崗位,而且按照當(dāng)時的航海習(xí)俗,在甲板上拉上防護(hù)網(wǎng),這樣可以避槍彈,但避不了炮彈。人們?nèi)砜趶綑z查器,雖然這樣做稍稍晚了一點(diǎn),誰會想到會出這么多事呢。每個水手都領(lǐng)到一個彈盒,腰間插上兩把槍和一把匕首。人們疊起吊床,校正地口,準(zhǔn)備好槍,放好斧子和鐵鉤,整理好彈藥筒舶和炮彈艙,將火藥船打開。每個人都站到自己的崗位上。在做這一切時沒有任何人說話,仿佛身在臨終病人的臥室里。
迅速而陰森。
接著,船停住了。它像三槍戰(zhàn)艦一樣有六個鋪,這六個錨都拋了下去,船首是警戒錨,船尾是小錨,靠大海的側(cè)面是防波錢,靠礁石的側(cè)面是退潮錨,右舷是八字錨,左般是主錨。
那九門完好的大炮都對準(zhǔn)同一個方向,敵人的方向。
敵人的艦隊也在悄悄地完成戰(zhàn)斗準(zhǔn)備。八艘艦艇現(xiàn)在排成半圓圈,曼吉埃礁好比是弦。巨劍號被封鎖在這個半圓圈內(nèi),又被自己的錨捆住,它背靠礁石,也就是背靠著海難。
這好比是一群獵犬圍著一頭野豬,獵犬不再吠叫,而是露出獰牙。
雙方似乎都在等待。
巨劍號的炮手們已經(jīng)就位。
布瓦貝爾特格對拉維厄維爾說:
“我一定要先開火。”
“挑逗一下開開心!崩S厄維爾說。
九 有人脫險
老人沒有離開甲板,他在觀察一切,臉上毫無表情。
布瓦貝爾特洛走近他說:
“先生,準(zhǔn)備工作已經(jīng)完成。我們現(xiàn)在緊緊抓住我們的墳?zāi)梗瑳Q不松手。我們或者當(dāng)敵艦的俘虜,或者當(dāng)礁石的俘虜,或者向敵人投降,或者觸礁沉沒,沒有別的選擇,只剩下一條出路,死亡。戰(zhàn)斗總比海難好,寧可被打死不愿被淹死。說到死亡,我喜歡火而不喜歡水。然而,死亡是我們這些人的事,與您無關(guān)。您是被王公們選派的人,負(fù)有重要使命:指揮旺代戰(zhàn)爭。沒有了您,君主制可能就完了,因此您必須活著。我們的榮譽(yù)要求我們留在這里,而您的榮譽(yù)卻在于離開這里。您要離開這條船,將軍。我給您一個人和一條小艇。繞道去法國海岸并非不可能,因?yàn)樘爝沒有亮,海浪很高,海面陰暗。您會脫險的。有時候,逃跑就是勝利!
老人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沉著地表示同意。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提高聲音喊道:
“士兵們,水手們!
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所有的人,從船的各處,朝船長轉(zhuǎn)過頭來。
船長繼續(xù)說:
“我們中間的這個人代表國王。他被托付給我們,我們應(yīng)該保護(hù)他。他是法國王室需要的人。他將代替王公成為旺代的首領(lǐng),至少我們希望如此。他是一位重要的軍官,原本要和我們一同登陸法國,而現(xiàn)在他必須離開我們獨(dú)自去登陸。拯救頭腦,就是拯救一切。”
“對!對!對!”全體人員喊道。
船長繼續(xù)說:
“他將冒極大的危險。登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艇不能太小,否則抵御不了巨浪,也不能太大,否則躲不過敵人的艦隊。必須找一個安全地點(diǎn)登陸,最好是在富熱爾,而不要在庫唐斯附近。我需要一名身強(qiáng)力壯的水手,劃船和游泳的好手。他必須是本地人,熟悉航道,F(xiàn)在天還是黑的,小艇可以離開大船而不被敵人察覺。再說,很快會升起硝煙,把小艇完全掩蓋起來。小艇很輕,不會擱淺。豹被逮住,可觸卻溜走了。我們沒有出路,可是他有。小艇用榮劃開,敵艦看不見。而且,在這段時間,我們這里會和敵人逗著玩的,是吧?”
“對!對!對廠全體人員喊道。
“一分鐘也不要耽擱了!贝L說,“有誰自告奮勇?”
黑暗中一位水手走出隊列說:
“我”十 他能脫險嗎?
幾分鐘后,一艘專供船長使用的、名叫交通艇的小船駛離了大船。小船上有兩個人,船尾是那位老年乘客,船頭是那位“自告奮勇”的水手。夜還很黑。水手遵照船長的指示,奮力劃槳,朝曼吉埃礁駛?cè)。沒有別的出路。
在這以前,人們往小船上扔了一些食物,一袋硬餅干,一大塊熏牛舌,還有一大桶淡水。
交通艇離開大船時,那位面對深淵仍嘻笑自如的拉維厄維爾從舵艙的艉柱上俯身向小艇告別,冷笑著說:
“逃得快,淹死得更快!
“先生,”舵手說,“別再開玩笑了。”
距離迅速技開,小船離大船已經(jīng)相當(dāng)遠(yuǎn)了。舵手順著風(fēng)浪使小船急速駛遠(yuǎn),它在黑暗中起伏顛簸,被洶涌的浪尖遮蓋。
海面上有一種難以說明的陰沉等待。
突然,在大洋廣闊而嘈亂的寂靜中,響起了一個聲音,它被傳聲筒放大,好像被古代悲劇的青銅面具放大一樣,幾乎是超人的聲音。
那是布瓦貝爾特洛船長在說話。
“國王的水手們,”他喊道,“現(xiàn)在將白旗釘在主桅桿上。我們將最后一次看到太陽升起!
巡航艦上一聲炮響。
“國王萬歲!”全體人員喊道。
于是從地平線上傳來另一個巨大的呼聲,它顯得遙遠(yuǎn)而模糊,但還聽得出是:
“共和國萬歲!”
接著是三百個霹靂般的巨響在深深的海洋上轟鳴。
戰(zhàn)斗開始了。
海面上硝煙彌漫,火光閃爍。
炮彈落在水中濺起水柱,激起四面八方的波浪。
巨劍號開始向那八艘敵艦噴射火焰。在它周圍排成半圓形的敵艦也炮彈齊發(fā)。地平線燃燒了,很像是海中噴發(fā)的火山。戰(zhàn)爭的巨大血影在風(fēng)中搖動,艦只像幽靈一樣時而出現(xiàn)時而隱沒。在這個紅色的底幕前可以看見巨劍號的黑色輪廓。
主桅桿的頂上是百合花圖案的旗幟。
小船上的兩個人默默無言。
曼吉埃礁的三角形淺灘是由海底的三角形貝礁組成,面積比整個澤西島還大。它被海水淹沒,它的最高點(diǎn)是大潮時露出水面的高臺,與它相連的是東北方向的六塊巨五,巨石排成直線,仿佛是殘破的巨墻。高臺與六塊礁石之間有一個峽口,只有吃水很淺的船才能通過。過了峽口便是大海。
劃船的水手將船駛進(jìn)峽口,于是曼吉埃礁便將戰(zhàn)爭與小船隔開了。小船在窄狹的水道中靈巧地滑行,在左右兩側(cè)的礁石中迂回,F(xiàn)在礁石遮住了戰(zhàn)爭,天邊的亮光和猛烈的槍聲開始減弱,這是因?yàn)樾〈絹碓竭h(yuǎn)。然而,炮聲仍在繼續(xù),巨劍號仍在奮力堅持,它要放完它一百九十一枚舷側(cè)炮彈,直到最后。
小船很快便駛進(jìn)了自由水域,駛離了礁石,駛離了戰(zhàn)爭,駛出了炮彈的射程。
漸漸地,起伏不平的大海開始明亮起來,曾被黑暗突然遮住的光帶越來越寬,形狀各異的水花濺散成一根根光束,點(diǎn)點(diǎn)白光在波濤滾滾的海面上波動。天亮了。
小艇逃脫了敵人,但最困難的還在前面。它逃過了炮擊,但是還沒有逃過海難。它只是大海上一條小小的船,沒有甲板,沒有帆,沒有桅桿,沒有羅盤,只有一雙槳;在大洋和風(fēng)暴面前,它猶如任憑巨人擺布的微粒。
這時,在這片廣表和寂靜中,坐在船頭的水手抬起那張在晨光中泛白的臉,死死盯著船尾的人,說道:
“被您槍殺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兄弟!
九三年第三章 阿爾馬洛
一 話就是道①
老人慢慢抬起頭。
對他說話的人約模三十歲。前額被海風(fēng)吹得黝黑,眼神奇特,在農(nóng)民天真的瞳孔中閃著水手的精明目光。他兩手緊握著槳,態(tài)度溫和! 、俅颂幗栌谩妒ソ(jīng)約翰福音》中的語式:“道就是神”。--原編者著
他的皮帶上有一把匕首、兩支槍和一串念珠。
“你是誰?”老人問道。
“我剛才對您說過!
“你想對我怎么樣?”
那人放開槳,抱著雙臂回答說:
“殺您!
“隨你便。”老人說。
那人提高聲音:
“您作準(zhǔn)備吧!
“準(zhǔn)備什么?”
“準(zhǔn)備死。”
“為什么?”
沉默片刻。這個問題似乎使那人發(fā)愣,他又說:
“我說我要?dú)⒛!?/p>
“可我問你為什么?”
水手眼中閃過一道光:
“因?yàn)槟鷼⒘宋倚值!?/p>
老人平靜地說:
“我最初救了他的命。”
“不錯。您先是救了他,后來又殺了他!
“不是我殺了他!
“那是誰?”
“他的過失!
水手張開嘴瞧著老人,接著又憤憤地皺起眉頭。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問。
“阿爾馬洛,不過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因?yàn)槟鸵晃覛⑺!?/p>
這時太陽升起來了。一縷陽光正照著水手的臉,使這張充滿野性的臉變得十分明亮。
老人仔細(xì)地端詳?shù)亍?/p>
大地還在轟響,但時斷時續(xù),像臨死前的抽搐一樣。大片硝煙沉落在地平線上。舵手不再劃槳了,小艇隨波逐流。
水手右手握著腰間的槍,左手拿著念珠。
老人站了起來:
“你信天主?”
“我們在天上的父!彼只卮鹫f。
他還劃了一個十字。
“你母親還在世嗎?”
“在”
他又劃了一個十字,說道:
“好了,我給您一分鐘,老爺!
于是他上子彈。
“你為什么叫我老爺?”
“您本來就是領(lǐng)主老爺,這看得出來。”
“你有領(lǐng)主老爺嗎?”
“有的,是位大老爺。沒有領(lǐng)主老爺怎么活呢?”
“他在哪里?”
“不知道。他離開了家鄉(xiāng)。他是德朗特納克候爵,德豐特內(nèi)子爵、布列塔尼的親王。他是七森林的主人。我沒有見過他,但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你要是見到他,會服從他嗎?”
“那是當(dāng)然。不服從不就成了異教徒。應(yīng)該服從天主,然后服從國王,國王好比是天主,還要服從領(lǐng)主老爺,他好比是國王。不過這沒有關(guān)系。您殺了我兄弟,我應(yīng)該殺您!
老人回答說:
“首先,我殺了你兄弟是有道理的!
水手緊握住手槍說:
“快點(diǎn)!
“好吧!崩先苏f,接著又平靜地問:
“神甫在哪里?”
水手瞧著他:
“神甫?”
“是的,神甫。我給了你兄弟一位神甫,你也該給我一位神甫!
“我沒有。”水手說,接著又說,“大海上哪里找神甫呢?”
戰(zhàn)斗的炮聲在一緊一松地抽搐,越來越遠(yuǎn)。
“此刻他們正在那邊死去,他們可有神甫!崩先苏f。
“是的,”水手前南說,“他們有神甫先生!
老人又說:
“你使我的靈魂沉淪,這可是嚴(yán)重的事。”
水手低下頭,若有所思。
“你使我的靈魂沉淪,”老人說,“你也使你自己的靈魂沉淪。聽我說,我可憐你。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而我呢,我剛才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先是救了你兄弟的命,后來又奪去他的生命,F(xiàn)在我也在做我該做的事:拯救你的靈魂。想一想吧。這是你的事。你聽見炮聲了嗎?那邊的人們正在喪失生命,在絕望中死去。丈夫再也見不到妻子,父親再也見不到兒女,兄弟再也見不到兄弟,像你一樣。而這是誰的錯?是你兄弟的錯。
你信天主,對吧?那么,你知道,此刻天主也在受難,通過他虔誠的兒子法蘭西國王--像童年耶穌一樣的兒子--在唐普勒塔里受難。天主在布列塔尼教會里受難。天主在受難,因?yàn)榻烫帽辉轿,福音書被撕碎,祈禱屋被踐踏,神甫被謀殺。我們乘坐這只正在沉沒的小艇是為了什么?為了救援天主。如果你兄弟格盡職守,如果他盡到忠實(shí)審慎的仆人的職責(zé),那么大炮的災(zāi)難就不會發(fā)生,巨劍號就不會失去控制,不會偏離航道,不會撞上敵艦而沉沒。那么,此刻我們這許多人都會在法國登陸,我們?nèi)匀皇怯⒂聼o畏的戰(zhàn)士和海員,我們會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地展開白旗,揮舉軍刀去拯救勇敢的旺代農(nóng)民,拯救法蘭西,拯救國王,拯救無主。這就是我們原先想做也能做到的,而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來完成了。但是你卻反對。這是一場褻讀宗教者反對宗教,武君者反對國王,撒旦反對天主的斗爭,而你站在撒旦一邊。你兄弟是魔鬼的第一助手,你是魔鬼的第二助手。
他開的頭,由你來完成。你幫助找君者反對國王,幫助褻讀宗教者反對教會。你奪去天主的最后希望,因?yàn)楫?dāng)我這個國王的代表不再存在時,村莊將繼續(xù)燃燒,家庭將繼續(xù)哭泣,教土將繼續(xù)流血,布列塔尼將繼續(xù)受苦,國王將繼續(xù)當(dāng)囚犯,耶穌基督將繼續(xù)蒙難。
而這一切將是誰造成的?是你。也罷,這是你的事。我把你看錯了,我看錯了人。是的,不錯,你說得對,我殺了你兄弟。他很勇敢,我獎勵了他,他犯了大錯,我懲罰了他。
他沒有盡責(zé),但我盡了資。我還會這樣做。奧雷的圣安娜①正看著我們,我對她發(fā)誓,在同樣的情況下,我也會槍斃我的兒子,就像槍斃你兄弟一樣,F(xiàn)在,由你決定吧,不過我可憐你。你欺騙了你的船長。你,作為基督徒,沒有信仰。你,作為布列塔尼人,沒有榮譽(yù)感。人們將我托付給你,是以為你忠誠,而你卻報之以叛變。你答應(yīng)他們要保護(hù)我的生命,而你給他們的卻是我的死亡。你知道你此刻葬送的是誰嗎?是你自己。你從國王那里奪去我的生命,你把你自己的來生交給魔鬼。來吧,干你的罪行吧。很好,你丟掉進(jìn)天堂的機(jī)會。由于你,魔鬼將取得勝利,由于你,教堂將倒坍,由于你,異教徒們將繼續(xù)將教堂的鐘鑄成大炮,用原該拯救人的東西去屠殺人。就在此刻,曾為你受圣洗而鳴響的鐘可能正在殺害你母親。去吧,去幫助魔鬼。別停下。是的,我處決了你兄弟,但是你要明白,我是天主的工具。呵!你要審判天主的工具!你要審判空中的霹靂?卑鄙的人,你將受到霹靂的審判!當(dāng)心你要干什么。你知道我能得到赦罪嗎?不知道吧。你干吧,干你想干的事。你可以把我投進(jìn)地獄,你也一同下地獄。你手里掌握著我們兩人的地獄。該向天主作出交待的是你。只有我們兩人面對面地呆在地獄里。繼續(xù)你的事吧,結(jié)束它,完成它。我是老人,而你年輕,我手無寸鐵,而你有武器。動手吧!薄 、賷W雷附近有圣安娜的朝圣處。
老人說這番話時,站在船上,聲音蓋過了海的喧囂。在海浪的顛簸中,他時而在陰影中時而在光亮處。水手面色蒼白,大滴的汗珠從前額落下,全身像樹葉一樣顫抖,并且不時地親吻念珠。當(dāng)老人說完時,他扔下槍跪了下來。
“寬恕我,老爺!寬恕我!彼暗,“您說話像是仁慈的天主。我錯了,我兄弟也錯了。我要竭盡全力彌補(bǔ)他的罪行。您指揮我吧。您下命令吧。我一定服從!
“我寬恕你!崩先苏f。
二 農(nóng)民的記憶與統(tǒng)帥的才干
小艇上的食品并非毫無用處。
這兩位逃亡者不得不迂回航行了漫長的三十六個小時才抵達(dá)海岸。他們在大海上過了一夜,夜色美好,但是對于逃亡者來說月光太亮了。
他們先是遠(yuǎn)離法國,駛到澤西島方向的大海上。
他們聽見從被摧毀的巨劍號傳來最后幾聲炮響,好比是獅子被林中獵手擊斃時的最后吼聲,接著,海面上沉寂下來。
巨劍號像復(fù)仇號一樣沉沒,但巨劍號得不到光榮。反對自己國家的人不能算英雄。
阿爾馬洛是一位非凡的水手。他憑著靈巧和智慧做出了奇跡。隨機(jī)應(yīng)變地在礁石、浪濤和敵人之間迂回航行,真是杰作。風(fēng)減弱了,大海又變得溫和了。
阿爾馬洛避開曼吉埃礁中的巖柱區(qū),繞過牛堤,在那里躲避了幾個小時。退潮時在北面露出一小片圓形水域,使他們得到了休息。接著小艇又朝南行駛,居然在格朗維爾和肖贊群島之間溜過,而沒有被這兩處的警戒隊發(fā)覺。船駛進(jìn)圣米歇爾海灣,這是很大膽的事,因?yàn)閿撑灥腻^地康卡爾就在附近。
第二天黃昏,太陽落山前大約一小時,小艇駛過圣米歇爾山,在按灘上靠岸,這片沙灘一向荒寂無人,因?yàn)樗芪kU,人容易陷下去。
幸好此刻正漲潮。
阿爾馬格盡可能地將小艇朝前劃,試試沙地,感到地面很結(jié)實(shí),便將船擱淺,自己跳到岸上。
老人隨后也邁過部沿,觀察四周。
“老爺,”阿爾馬洛說,“這里是庫萬農(nóng)河的入?,右邊是博瓦爾,左邊是于伊內(nèi),正前方的鐘樓是阿爾德馮。”
老人向小船彎下腰,拿起一塊餅子放進(jìn)衣袋里,對阿爾馬洛說:
“別的你都拿走!
阿爾馬治將剩下的肉和餅子裝進(jìn)袋子,將袋子背在肩上,問道:
“老爺,我該在前面帶路還是跟在后面?”
“既不帶路也不跟著!
阿爾馬洛吃驚地看著老人。
老人又說:
“阿爾馬洛,我們要分手了。兩個人無濟(jì)于事,要不就是上千人,要不就是一個人”
他停住了,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綠絲花結(jié),它有點(diǎn)像飾結(jié),中央繡著金色的百合花。
老人接著問:
“你識字嗎?”
“不識字!
“很好。識字的人很麻煩。你記性好嗎?”
“好”
“很好。聽我說,阿爾馬格。你向右,我向左。你去富熱爾方向,我去巴祖熱方向。
你背著口袋,那樣更像農(nóng)民。把武器藏起來,從籬笆上砍一根木棍,爬過高高的黑麥莊稼地,從圍墻后面溜過去,跨過柵欄,越過田野,避開行人,避開路和橋。別進(jìn)蓬托爾松。哦,你得過庫萬農(nóng)河。你怎么過去?”
“游過去!
“很好,那里還有一個淺灘。你知道在哪里嗎?”
“在昂塞和老維埃爾之間!
“很好。你的確是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老爺去哪里過夜呢?”
“我自有辦法。你呢,你去哪里過夜?”
“有的是空心老樹。當(dāng)水手以前我是農(nóng)民。”
“扔掉你的水手帽,它會暴露你身份的。你可以去弄一頂風(fēng)帽。”
“呵!哪里都能找到雨帽。哪位漁夫都肯把雨帽賣給我的!
“那好,現(xiàn)在你聽我說。你熟悉樹林嗎?”
“全都熟悉!
“整個地區(qū)的?”
“從努瓦爾蒙蒂埃直到拉瓦爾!
“你也熟悉名字嗎?”
“我熟悉樹林,我熟悉名字,我熟悉一切!
“你什么也不會忘記?”
“不會的!
“那好,F(xiàn)在你注意聽,你一天能走多少路?”
“十法里①,必要的話,十五、十八、二十法里!薄 、俜▏爬,約合四公里。
“會有必要的。我對你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能忘。你去圣托班樹林。”
“朗巴爾附近?”
“對。在圣里厄爾和普萊代利阿克之間的溝壑邊上有一株大栗樹,你到了那里就站住,你看不見任何人!
“其實(shí)那里有人,我知道!
“你就呼叫。你會呼叫嗎?”
阿爾馬洛鼓起臉頰,身體轉(zhuǎn)向大海,發(fā)出貓頭鷹的嗚嗚聲。
聲音仿佛來自黑夜的深處,它逼真而陰森。
“好,”老人說,“你行!
他將那個綠絲花結(jié)遞給阿爾馬洛:
“這花結(jié)代表我的指揮權(quán)。你拿著。目前誰也不能知道我的姓名。有這個花結(jié)就夠了。上面的百合花是王后在唐普勒監(jiān)獄里繡的!
阿爾馬洛一條腿跪了下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過有百合花的花結(jié),將嘴唇湊上去,但又突然停住,仿佛害怕似的。
“我能親吻嗎?”他問道。
“能,你不是也親吻十字架嗎?”
阿爾馬洛親吻了百合花。
“站起來!崩先苏f。
阿爾馬洛站起身,將花結(jié)藏在胸前。
老人繼續(xù)說:
“你好好聽著。命令是:起來反抗,毫不留情。你去到圣托班樹林邊上呼叫。你呼叫三次。到了第三次,就會有人從地下鉆出來!
“從樹下的洞里,我知道!
“這個人是普朗什諾,人稱國王之心。你把花結(jié)給他看,他會明白的。然后你就找一條沒人走的路去阿斯蒂耶樹林。你見到一個兩膝朝外翻的男人,他的綽號是短槍,因?yàn)樗敛涣羟,你對他說我愛他,叫他把他的教區(qū)發(fā)動起來。然后你去庫萬邦樹林,它離普洛埃爾梅一法里。你也像貓頭鷹一樣叫,也會有人從洞里出來,他是蒂奧先生,普洛埃爾梅的司法官,曾經(jīng)是所謂制憲議會的成員,是代表正確一方的。你叫他將庫萬邦城堡武裝起來。城堡的主人是流亡國外的德居埃候爵。溝壑、小樹林、崎嶇不平的地區(qū)都是作戰(zhàn)的好地方。蒂奧先生是位正直、聰明的人。接著你去圣烏安圖瓦,找讓朱安,他在我眼中是真正的首領(lǐng)。接著你去維爾昂格洛茲,去找吉泰爾,人們叫他圣馬丹,你叫他當(dāng)心一個名叫庫爾梅斯尼爾的人,他是老古皮爾德普雷費(fèi)爾的女婿,是阿爾讓唐的雅各賓黨的頭目。你要牢牢記住這些。我什么也不寫,也不能寫。拉魯阿里寫了一個名單,結(jié)果把一切都斷送了。然后你去魯熱費(fèi)樹林,那里有米埃萊特,他能靠一根長竿跳越溝壑!
“這種長桿叫作費(fèi)爾特!
“你會用嗎?”
“不會用就不能算是布列塔尼人,不能算是農(nóng)民了。長桿是我們的朋友,它使我們的手臂和腿更長。”
“也就是說使敵人縮小,使路程縮短。好東西。”
“有一次我靠它對付了三個鹽稅局的人,他們還掛著馬刀呢。”
“什么時候的事?”
“十年以前!
“國王在位時?”
“那當(dāng)然。”
“這么說,你那時就開始斗了?”
“是的。”
“和誰斗?”
“我也不知道,真的。當(dāng)時我販私鹽!
“很好!
“那時叫作抗鹽稅。鹽稅和國王是一回事嗎?”
“也是也不是。不過你不必弄明白!
“請老爺原諒我向老爺提問題!
“咱們繼續(xù)吧。你熟悉圖爾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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