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江上吹來彩色的風散文
艾青說,“智慧的人類佇立在水邊:于是產(chǎn)生了橋!睍x江有晉江,長汀有汀江,我不是智慧的人,無論站在哪條水道的一端,都產(chǎn)生不了橋。于是,我想到:尋找一座從晉江通往汀江的橋,尋找那些智慧的人。
古人說,讀史可以明智。于是我去讀歷史。
讀到南明政權(quán)時,有一樁歷史事件浮了出來:南明隆武皇帝朱聿鍵死于汀州城內(nèi)(另一說死于福州)。回頭看,1645年,朱聿鍵在鄭芝龍等的擁立下于福州稱帝,行宮在鄭芝龍的南安伯府。1646年8月,鄭芝龍從仙霞關(guān)撤兵回安平(即晉江安海),隆武帝奔走汀州。應該說,加速朱聿鍵死亡的原因,少不了鄭芝龍的份。
鄭芝龍是誰?南安人,明清二朝臣子,民族英雄鄭成功的父親,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明末清初以軍事力量而從事海上貿(mào)易的大商人,其根據(jù)地就在晉江安海。這些歷史碎片飄忽成一條模糊的線,一頭系著長汀,一頭搭著晉江。
這時,鄭成功走來了。1654年,長汀人劉國軒投到鄭成功麾下,先后參與1659年鄭成功圍攻南京之戰(zhàn)、1661年鄭成功收復臺灣等戰(zhàn)役。1683年劉國軒在澎湖海戰(zhàn)擔任統(tǒng)帥,為施瑯所擊敗。同年8月,劉國軒促成了臺灣的回歸。長汀網(wǎng)評價他:“一個與施瑯大將軍同時代的風云人物;一個隨從鄭成功收復臺灣的前軍大將;一個順應潮流促使臺灣與祖國大陸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鄭軍總督!睔v史有時就是這么有趣,前后在安海二十五年的鄭成功和晉江人施瑯都成就了劉國軒,而且他們?nèi)说墓兌己团_灣有關(guān)。臺灣海峽是他們共同的水邊,他們都是歷史中智慧的人。
我接著讀,讀《汀州府志》(乾隆十七年版,下簡稱《府志》),讀《晉江縣志》(乾隆乙酉版,下簡稱《縣志》)。時間是一個記錄者,晉太康三年(282年),建安郡析出晉安郡,晉安郡下轄晉安、新羅等八地,晉江在晉安境內(nèi),長汀在新羅境內(nèi),兩地同屬一個郡。晉江于唐開元六年(718年)置縣,長汀于唐開元二十四年(736年)置縣,同在開元盛世之期。地域和時間的歸屬,讓長汀和晉江靠得越來越近。
在地方史料中找智慧的人,異地人員要流動,當官是一條路子。根據(jù)《縣志》?卷之六守官志的記載統(tǒng)計(或有遺漏),長汀人在晉江為官的有四人:明朝時任晉江知縣的湯有慶和金允中(均為進士),清朝時任晉江訓導的胡光玟、胡大用(均為貢生)。我對應在《府志》中找,四人無一載錄。卻發(fā)現(xiàn)另有胡光玫和羅忠徵二人曾任晉江訓導。累算起來長汀人出仕晉江的有六人。
在《縣志》?卷之七的武衛(wèi)志,卷之九至卷之十二人物志中,記載了從唐朝至清朝時期出仕長。ɑ蛲≈莞墑e)的晉江人有十三人,官位有守備、司戶、知府(兩人)、通判、縣尉、縣令、教授、教諭(三人)、訓導、巡檢,文武皆有。我也在《府志》中找,結(jié)果只找到六人:知府傅康和吳文度,通判趙師璱,教授李道南,教諭蔡時升和王之珂。新冒出兩個人:一個是趙公逈,宋紹興年間任汀州戶曹;另一個是蔡芳,清康熙年間任長汀教諭。我自己補了一個:蔡光座(《府志》上標注為“鳳山貢生”),清康熙年間任長汀訓導。其父蔡以褚為晉江梧林人,隨施瑯征臺,有功受封,。簡言之,截止乾隆已酉年(即乾隆三十年,1765年),長汀(或汀州府級別)和晉江流動的官員共二十二人,而無出入者僅六人,其中主官者五人,訓導教諭占者近半成,有十人。
晉江作家許謀清曾寫道:歷史是一部千瘡百孔的大書。雖是如此地不忍細讀,然而因為這些智慧的人,兩地產(chǎn)生了交集,這便是一座通達的橋,讓我們不僅看到了人力資源共享,也自然聯(lián)想到了民風的形成。
在長汀采風期間,我們要去參觀辛耕別墅。我們一行人在汀洲古城墻外的水東橋上下車,當?shù)亟忧⒌娜藛T向兩面駛來的車輛揮手示意,一種默契從汀江的水上騰起,于是車輛止步,我們魚貫而出,一切顯得那么自然。
穿過江邊的一條小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鈑金工正在裁剪白鐵皮,我們一行人圍攏了過去,有的指指點點,有的連忙攝像。只見老師傅抬頭一笑,旋即又低下頭旁若無人地做起他的事來。他身旁那些已見雛形的盆器整齊地碼成一堆,仿佛霎時折射出溫和的白光,映照著他那一頭的歲月滄桑,也目送我們前往辛耕別墅。
同行的人心馳神往地踱進了辛耕別墅,我卻在它門前停了下來,不假思索地折回它旁邊的一個小吃店。店家見有人來,連忙招呼:“要吃什么隨便點!”我當知如此,朝排開的鍋里探了探,鍋中盡是羹湯。
她見我有些舉棋不定,立即開口道:“我們這個店是老店,不會隨便喊價,不然我給你搭配一下,包你滿意!”我甫坐定,一碗熱氣騰騰的大腸熗肉羹就擺在我面前。其實在晉江,羹也是一味引人垂涎的小吃,諸如番薯粉羹、馬鮫羹、牛肉羹、海蠣羹、豬肉羹、雜菜鹵……而在一碗大腸熗肉羹下肚后,一種滿足感自心底而起。可一想自己過名跡辛耕別墅而不入,那一碗大腸熗肉羹的誘惑力有那么大嗎?
《府志》?卷之六風俗中有一段形容長汀的句子:“人安樸素,士樂詩書,鄉(xiāng)甲半于郡封,閭閻全無機巧……國朝氣運初回,人心返樸,民趨勤儉……雖習尚間涉虛華,而人心終還樸素,當亦省風者所色喜也!蔽以賹φ铡犊h志》中關(guān)于晉江風俗的記述,赫然寫著:“今之紳士,安貧守分,敦《詩》說《禮》,其心事可以質(zhì)對乎古人……而好善樂施,心地猶寬……”
俗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可偏偏這相去六百多里的兩地,民風卻又如此相近,或許應該歸功于主政教化之人,他們在歷史的長河之上,搭建了一座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民風教化之橋,也為一次通行、一個老鈑金工的勞作和一碗大腸熗肉羹的誘惑力作了生動的腳注。
日頭西斜,我們在汀州古城墻上尋找愜意的'光景。同的行的攝影家們紛紛舉鏡,儼然要把古城墻的每一塊磚都照進歷史,帶回晉江。我緩緩地走,將自己落在隊伍的最后面,期望能在古城甬道上來往的蛩音里遇見一些聲音,聽見自己的心事;?qū)W腳下的江水悠悠地流向時間的深處,偶爾搖起的波瀾拂開了微風。
遠望,側(cè)看,端詳。一塊塊古城墻的磚縱橫交疊,留出擁抱的間隙,埋藏血汗和智慧,讓歷史沉思,甚至皺起眉頭。
夜色暈開,青磚瀉下光芒,自北向南流淌。鮮血浸染過的土地上,日月星辰上下流盼,像所有的橋都張開了眼,俯首致敬一條江。光影漏下斑駁的敘述,一片古老的城墻再次蘇醒。千年的刀光劍影,千年的冷暖雨晴,在你愿意開釋自己的一刻,都道與你聽。
還必須帶你去走一條街,去看看江畔的晚風,如何在石路和木門上泛起火紅的溫暖,讓行人從容地裝扮過往的時光。
順著一座城樓旁的臺階下行,便來到了店頭街。轉(zhuǎn)身,仰視,拱門的弧線上方頂著“惠吉門”三個楷體鎏金大字,嵌入方形黑色的板材里,沉穩(wěn)而內(nèi)斂。
目光跳過幾層平行的青磚,一個圓形的小窗懸于門牌之上。再向上望,漢家傳統(tǒng)建筑的重檐樓上凌于其上,城樓一側(cè)的四個角高高躍起,仿佛要掠去這塵寰的喧囂與浮躁,讓你在高大肅穆莊嚴的意境里,掬出一副謙卑安詳?shù)男︻仭_@些躍起的姿態(tài)如此熟悉,在閩南皇宮起大厝上已經(jīng)保持了幾個世紀。那雙燕歸巢的藝術(shù)勾人相思,只是這一個個單開的角掛住的是什么樣的情韻呢?千年前的汀州刺史陳劍在臥龍山南面筑起那土城時,包括擴建的后來者,除了想起治州戍衛(wèi)之功之外,是否也有別樣的意味呢?
站在惠吉門下,拱門的弧線、臺階護欄的斜線、青磚平鋪的直線、小窗的圓、城樓的曲線,各自成趣又渾然一體。掩映在城樓燈飾的紅色、青磚的灰色、磚縫的白色里,任夜色朦朧地出入,誘掖汀州的況味,描摹店頭街的暈狀。
向店頭街的夜晚望去,各色門店兩面張開,此起彼伏的燈籠拉起一條長長的街路,暈開的光滑落在讓被踩踏得發(fā)光的石板路上,指引我們的腳步。路上人影散漫,偶然邂逅幾對挽手散步的年輕女子,你看著她們,她們也不避你的眼,與你對視之后又緩緩地走開了。同行的攝影家忙不迭地端起鏡頭,生怕失落了哪一片風景。
這是一種時空錯位的感知嗎?那些出任長。ㄍ≈荩┕賳T的晉江仕子們,在青天白日和月上星垂的時刻,或駐足觀望那片古老的城墻時,或徜徉于繁華與寧靜交替的店頭街時,其“覽物之情,得無異乎”?歷史在此沒有給出正解,而我只能繼續(xù)尋找。
長汀采風的最后一天是回程,按照原計劃,同行的攝影家要去航拍萬畝良田。航拍飛機在攝影家的操縱下,爬升至兩百多米。不知是因為光線的緣故,還是因為視力的原因,航拍飛機猝然消失了。而操縱屏幕上分明顯示著,我們的身旁那汪汪的水稻田青黃相間,萬畝泱泱,土地平曠,豁然開朗。
賈島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大約過了兩百年,王安石接著說:“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眱烧叩脑娋涠汲錆M禪意哲理,后者則多出了一種底氣;前者是一種深度,后兩者是一種高度。度是什么?至少是一種有底氣的境界和容量。
我突然明白了,我一直在找的橋是什么。
長汀的縣齡將近一千三百年,名人屐痕比比皆是,所出的英才不少在史書中有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些人力資源的存在無疑是一種厚實的人文底色,是飽含底氣的。
中國大的支、脈河流常被譽為母親河,因為它們孕育多彩的文化。有人探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至少有黃河文化和長江文化兩大系統(tǒng),它們各自發(fā)展又交相融合。我們再細看,黃河里最初沖出了半坡文明,有齊魯文化等,長江邊出現(xiàn)河姆渡文明,有巴蜀文化等。那么長汀呢?長汀有汀江,汀江被稱為客家人的母親河,流淌著動人的客家文化。
客家文化是一種什么文化?這首先得從客家人說起?图胰吮环Q為“丘陵上的民族”。資料上說,長汀主要有中山、低山、丘陵、盆地、階地五種地貌,其中低山為主,低山、丘陵占全縣總面積的百分之七十多。這種地貌特征符合客家人的稱呼。
百度百科說,客家文化的基本特質(zhì)是儒家文化,并與移民文化與山區(qū)文化兩種文化融合而成。我關(guān)注移民文化——北人南遷現(xiàn)象。從秦始皇開始,北人(大多為官員、將士戌卒及其家眷)入嶺南;南北朝“五胡亂華”,隋唐匈奴和外族入侵,北人避戰(zhàn)亂南遷。這幾次的遷移沒有多大的文化基因。南宋偏安一隅時,中原百姓、皇室、貴宦、商賈和文人一起到了南方,于是文化的基因活躍了起來。我在“長汀在線”上看到一則消息:長汀人中有三十個姓氏居然都是皇室后裔。我又從資料上看到,長汀有三十多種民族成分。“客”字很生動,“客家人”三個字本身充滿藝術(shù)氣息,儼然可以詮釋出三種文化,甚至我們可以放大地說:客家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縮影。
我讀南開大學教授喬清舉的訪談——《河流的文化生命與中華文明的普遍價值》,里面說一位叫張真宇作家,提出了“河流的文化生命”的命題。從命題上看,河流具備文化價值和生命價值。從更大內(nèi)涵上去延伸,河流意象的多元化為我們聯(lián)想了其他存在物象的同類價值。由此生發(fā)開,汀江上涌出的客家文化,使長汀真正站上了文化價值的高度和生命價值的深度。這是一座通向社會、通向人類本質(zhì)的底氣十足的橋。
長汀還頂著紅軍縣、十大最具人文底蘊古城古鎮(zhèn)和歷史文化名城等多項國字級的名銜,還有被國際友人賦予的兩個中國最美麗的山城之其一,也是福建新石器發(fā)祥地之一……太多的華冠令人咋舌。但這些至少也說明了長汀的文化是富有魅力的。中國著名晉江籍詩人蔡其矯就曾因此而對長汀傾注了濃烈的感情。
1961年6月,詩人游覽長汀,寫下了一百二十四行的長詩《長汀》。詩人首寫長汀的地理位置:“三條水擁著一座城/四圍是重山疊嶺”。再用“歷史談到它/總是起義和戰(zhàn)爭!钡莱鲩L汀的歷史特質(zhì)。之后寫“福建在這里發(fā)出最初的微笑”的詩句,點出了福建省蘇維埃政府在長汀成立的重大意義。詩篇也重現(xiàn)了長汀中央蘇區(qū)時“紅色小上!钡氖r。再用悲憤、激揚和贊美的語調(diào),描述了瞿秋白同志英勇就義的英雄氣概和革命追求。全詩讀來蕩起回腸、熱情滿腔,動人心懷。
有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統(tǒng)計,長汀與紅軍的歷史聯(lián)系自入閩起,到開始長征,前后占了十一個“第一”,內(nèi)容涉及戰(zhàn)役、軍制、戰(zhàn)略決策、紅色政權(quán)建立、軍需、軍餉、經(jīng)濟建設(shè)、醫(yī)療衛(wèi)生、基層隊伍建設(shè)等方面。這也不正印證了在中國的歷史上,長汀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嗎?
長汀的確是繞不過去的名字,也有讓我過不去的心坎。我必須承認,在長汀瀏覽了兩日,我的態(tài)度不夠虔誠,不然就不會滋生一些關(guān)于城市規(guī)劃、管理等現(xiàn)實的焦慮。或許,我更應該去相信那些將會繼續(xù)創(chuàng)造長汀歷史和文化的人們,因為他們比我更懂得長汀的底氣和底色。
我有時在想,中華傳統(tǒng)文化很大,要用博大來形容。有時我又在現(xiàn)實面前自怨自艾,它怎么又那么小,小到對一段歷史可以抹殺,對身邊的文化想視而不見。歷史首先應該是人史,然后是文化史,都有人的意識的顏色。
你問我,歷史和人的意識究竟是什么顏色?是彩色的風。你可以由著性子捕捉喜歡的色彩,但卻無法改變它原來的顏色。長汀也應是如此。
于是,我們記住了,長汀有古城墻磚的青色,有汀江流水純粹明亮的無色,有臥龍山漫山的蒼翠,有天空的藍色,有普照大地的陽光的金色,有蘇維埃政權(quán)和工農(nóng)紅軍的紅色……
于是,我說服了自己去相信:長汀的先人和過往的名人是智慧的人們,他們站在汀江邊,為長汀鋪就了一座通往歷史和文化深處高點的橋,長汀因此也成了一座通往中華傳統(tǒng)文化、紅色文化和生命內(nèi)核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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