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故鄉(xiāng)的燕子優(yōu)美散文
推開咿呀作響的門,就推開了一段記憶。站在門口,我就站在了童年的光影里。
院內(nèi)的那棵棗樹仍在,只是更粗壯豐滿,收留了近1/5的院落的日光。棗子不大,也不怎么好吃。在那年那月里,棗子剛剛泛青,就引來了我的遐想。偷偷地摘幾個,揉搓揉搓,就放在嘴里。等到中秋前后,一顆顆棗子通體黑紅透亮,飽滿圓潤,成了難得的果品。尤其秋風漸起之時,聽到沙沙的葉與葉的摩挲之聲,姥姥就開始自制月餅。胡麻油、芝麻紅糖餡,酥香可口。那時,月亮真是飽滿如玉。星星,在夜的幕布上,閃閃如銀。棗樹、月亮、月餅是我最初的中秋記憶。
院落的正房是姥姥、姥爺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如今家具已換。記憶中,一進門,是一對大紅色的柜子,上面擺放著一個長約一米的梳妝鏡。鏡面模糊,底座雕花精美。鏡子的旁邊是一對青花瓷瓶,不知是誰不小心,還是歲月的的紋路?其中的一只已有裂紋。鏡子的上方,是姥姥的母親的照片,黑白色。這是一位性格堅韌的女人,眼神里透露著剛毅。她死了丈夫,帶著我的姥姥改嫁到此。姥姥當年12歲,姥爺6歲,一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姐弟,最后成親,成了相守一生的愛人。92年,姥爺去世,一年多,姥姥也隨他而去。
姥姥性格溫順,個字矮小,常常把頭發(fā)梳理的光鮮整齊。灰布斜襟小襖,黑色齊腰褲子。記憶中,姥姥很少下地干活,她常盤腿坐在炕頭,縫補衣服。外面陽光穿過白靈靈的窗欞和紅通通的窗花直射在屋里,姥姥的身影就投射在床上印花的漆布上。夜晚上燈時分,燈光慵懶,昏暗的屋子里只有灶膛的火光一閃閃,印著姥姥的臉。北方鄉(xiāng)村的冬季是難捱的。一入夜,更是冰冷刺骨。每到天黑,姥姥就會抱回秸稈,熱點溫水,把炕頭燒得暖烘烘的。如果外面再下點雪,那幸福就蕩漾周遭、遍布全身了。
土炕簡直是濃縮的生活圖景。姥爺請人在土炕和墻壁的連接處畫了不少的作品。有各路神仙,有飛禽走獸,有花草山水,有亭臺樓閣。有時躺在炕上,看著這些繪畫作品,真是浮想聯(lián)翩。這些作品,還有墻上的年畫,在我幼小的心里,種下了藝術(shù)的種子。土炕的南頭睡著姥姥,北面睡著姥爺,兩人相隔甚遠,這是他們一生的習慣。
姥爺一生勤勞,走過西口,為做生意的老板當過管家,也做過生產(chǎn)大隊隊長。他能干善良,厚道質(zhì)樸,待人極好。對我,更是溫情備至。一到縣城廟會,姥爺總要帶著我吃個油條,買點零碎,然后坐在縣城的人民廣場看戲。戲園里人山人海,我只能站在姥爺?shù)淖孕熊嚿,遠遠眺望。姥爺通常是不看戲的,只是死死地扶著自行車和我。他愛戴頂藍帽子,卡其布的,褪色不少,在陽光下,汗津津的。戲是聽不懂的,只是看著戲臺上花花綠綠的演員上上下下,來回穿梭。鮮艷的服飾,油彩的臉譜把單調(diào)的縣城、單純的歲月涂抹上了熱烈與激情。戲臺旁邊是新華書店,書店門口,有人擺設(shè)書攤賺錢,看一本連環(huán)畫冊、兒童圖書,大概需要幾分錢。具體是多少,忘記了。
正房旁邊曾是二舅的新房。至今,二舅已經(jīng)近60歲了。二舅媽,那個一生好強樸素的女人。嫁給二舅,她是二婚,她時常和我說起以前的婆家。她是種田的好手,是遠近聞名的肯吃苦的女人。幾畝西瓜地,在她的打理之下,為這個小家庭帶來不少的收入。記憶里,常和舅媽、表弟、表妹看瓜地。嫩綠的瓜秧,圓嘟嘟的西瓜,為我們帶來一夏的清涼。舅媽待我的好,一世記得。舅媽命苦,早早死了丈夫,可惜,自己不到五十,也終歸撒手人寰。記憶里,小小的縣城車站,她送我回城。每次,她總會為我買一小袋蘋果。長長的站臺,她推著飛鴿牌的二八式自行車,佇立風里。她胖胖的身子和風里的頭巾,已經(jīng)消散。只剩村頭的墳塋和枯草告訴世人,她曾經(jīng)來過。如今,她用一生的'勤苦蓋起的磚瓦新房,也無福消受了。
最西邊的房子當年歸屬三舅。三舅媽是本村人。每到農(nóng)歷7月15,當?shù)匾簟懊嫜颉,其實就是一種面食。小小的我,在姥姥的囑托下,提著“面羊”給未過門的媳婦(三舅媽)送去。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走過一片莊稼地,走過一個小水潭,追追蝴蝶,再逗逗小狗,路途不遠,但我能走半天。那時的陽光可真毒,把整個村莊照得敞亮敞亮的。
姥姥家對門的女人是整個街道的面食高手。這個女人瘦高瘦高的,姿態(tài)也很婀娜,但好像眼睛不太好,常常是虛瞇著眼睛,但她的“并蒂蓮花,雙頭面魚”做得最好。尤其是出鍋以后,再上點顏色,白底紅花綠葉,簡直就是一個工藝品。她女兒的兩個孩子是我童年的玩伴,現(xiàn)在依稀記得他們當年的影像。一到暑假,我們就必定一起,玩他個雞飛狗跳。較小的孩子在一年“鬧年”的時候,讓飛來的“二踢腳”炸瞎了一只眼。而大一些的,也在前幾年,因為煤氣泄漏,中毒身亡。
姥爺家的東房是臨時搭起的一個泥坯房。黃昏時分,風箱開始有節(jié)奏的呱嗒呱嗒,家家戶戶便是一片炊煙裊裊。姥姥扭著她的小腳,忙乎著生火做飯。她身體不好,姥爺特地買了一只奶羊,羊奶中再熬點小米,算是極好的補品。我聞不慣羊奶味道,常常端著飯碗,跑到隔壁的王家去。
村里人叫王家主人——“仁元老漢”。他是當?shù)匾郧暗摹暗刂鳌薄S捎谒枷脒M步,把土地家產(chǎn)都分給了農(nóng)民,所以沒受到什么處分。據(jù)我的母親回憶,當年,他捐獻的元寶,滿滿地擺了一窗臺。他家院里有棵榆樹,十分茂盛高大。一到夏天,便撐起一片陰涼。我最愛端著飯碗,坐在他家的榆樹下、臺階上。任涼風習習,鳥鳴啁啾。“仁元老漢”知書達理,似乎很少和村里的農(nóng)民說話。過年過節(jié),也很少和人來往。他是寂寞的,即使他把那么多的元寶都獻了出去。和我這個城里人,倒是常常聊天;騿栃┏抢锏氖虑,或順便講講仁義之理。記憶里,一到過年,他就會穿上長袍、白白的襪子、圓口的布鞋。他家有個香爐,旁邊的蠟燭光焰照人。
他的太太也是個窈窕的女人,身材很好,尤其是那一雙“三寸金蓮”,走起路來,搖搖擺擺,隨時都有摔倒的可能。但女人的婀娜,盡顯其中。據(jù)說,這個老太太死后,他料理了后事。把自己的妻子安排妥當?shù)牡谌,自己也仙逝了。他的兒子也就一并給他們舉行了葬禮。生死不離,相伴一生。這就是愛情吧。兩年前,他的那個兒子,并非親生的兒子,癱瘓多年,也死去了。孫子繼承了產(chǎn)業(yè),蓋起了新房。那棵榆樹,連同那個老院,早已夷為平地。只有散落在角落里的片磚片瓦和磚瓦下的蛐蛐吟唱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姥爺家的南房曾是一個牛圈,旁邊是一豬圈,豬圈的房頂上搭著雞窩。這三只動物,從從晨起到日落,一年四季,和諧地相處著。我最不喜歡的是那頭母牛。早晨5點,天剛蒙蒙亮,姥爺就催我早起,要我和鄰居家的伙伴一道放牛。村莊的北面,是一大片樹林。我把牛放到草地上,任由它吃草、反芻、打滾。那些年輕的后生則找片空地,平躺下,吹響柳笛,聊起村里的媳婦來。柳笛,也把年輕的心撩撥的空蕩蕩的。
我一直覺得村里的張家媳婦好命,找到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孩。這個男孩人長得帥氣,還會拉二胡。村莊的正中央有個戲臺。秋收過后,戲就開演了。他們不會邀請城里演藝界的名角,一把嗩吶,一個二胡,幾聲鑼鼓。“鬧元宵”“打酸棗”,來個二人臺,再來了山西梆子,不需要喇叭,只那么清亮亮的幾嗓子,就唱出個柔腸百轉(zhuǎn),吼出個地動山搖。曲終人散之后,踏著月色回家。這時,鄉(xiāng)村也安靜的睡了,只剩下狗叫、蛙鳴。
30年后,當我站在老院的門口,在斑駁的墻縫間尋找我生命的印記時,只剩下一聲嘆息。村口的那棵穿天楊沒了,小河里嘩嘩的流水沒了,那影響我生命成長的人,也都走出了我的世界。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我是故鄉(xiāng)的那只燕子,飛走了,還能找到曾經(jīng)筑巢的屋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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