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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散文
這個世界,若沒有天井或許就不會有我的存在,我是因為天井而生,我的頭發(fā)、我的血肉、我的心臟,都是天井賜予的。這是一種命,上天安排的命。我無所躲,也無需避,任年月,在心的紙頁上劃了一刀。
一切都源于天井。小時候對它幾乎沒有什么概念,它的長方型的口子似乎就是天然形成,它的接天連地仿佛也不是人為的制作。然而幼小的我還是很好奇,經常去問我的祖母。祖母那時尚顯年輕,烏黑的長發(fā)盤成一個髻,用一根銀白的發(fā)針穿緊,頭發(fā)便不再松散,行事利落很多。對于我的問題,祖母一邊縫衣服一邊慢慢地講敘。她說,天井一般都是有錢人家或者讀書人家才有的,尤其是在徽州,因為徽州的男人大都在外經商做生意,留守家中的女人和幼兒,只有在這樣的深院高墻才會得到更安全的保障。當我問起祖父是否也是做生意的時候,祖母搖頭不語,放下針線,拿起我的算術練習薄,用我的鉛筆端正地寫下“老師”兩個字。當我初次知曉祖父也曾是老師,便抬起幼小的頭顱,望向高高的天井,默默地瞅了許久,然后朝祖母說,這不坐井觀天嗎?祖母笑著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長大后,我才知道祖母那是苦笑,同時也為我的無知和愚鈍深感慚愧,慚愧自己的見識未能給予其最大的慰藉。
居住在天井老宅里,會感到蔭蔭的清涼,主要來自于宅子的結構,重門、窄窗、青磚黑瓦,加上歲月的侵蝕,已經不再有一絲的熱度,有的就是陰暗和潮濕,那些泛黃的歷史穿越在耳旁,像一陣穿堂風,旋過天井、廂房、直至外院。1967年11月,我就出生在這間天井老宅里,首先是老宅接收了我,然后才是祖母、父親和母親。這是一個冬夜,強勁的冷風肆意地從天井而下,梨花一樣的小雪由著風吹向天井的四周,花雕木窗上,灑了一層的潔白。母親在這里總共孕育了五個孩子,從解放初期的我的大哥開始到70后的小妹。母親的愛情與婚姻,天井是真正的見證者。母親若是尋常百姓的女兒,可能就不會有機會走進這間宅子,因為母親的娘家也有一幢與我家不分彼此的天井老宅。我的外公是鄉(xiāng)紳,置地千畝,娶一房太太,大家閨秀,便是我的外婆。母親成長在這樣的家庭,自然讀了些詩書,心氣很高。她對自己的婚姻觀竟與外公外婆的看法不謀而合,一是對方必須讀過書,其二必須有天井的房屋。在過去,天井的房子,只有在徽州才能看到,有天井的房屋大都是有身份的人家,不是鄉(xiāng)紳就是新貴。而這兩個條件,我父親都具備,加上父親詩書氣質神采飛揚。于是兩家聯(lián)姻成為親家,可見母親的婚姻沒有包辦的成分。當時我的祖父和我的外公在地方上很有頭臉,兩家的聯(lián)姻門當戶對,都驚動了鄉(xiāng)里保里,鄉(xiāng)長和保長皆送來賀禮及牌匾。
這樣看來,讀書竟與天井有關,這個道理在我的腦海里,植根很深。只有家境殷實才能蓋的起天井的屋子,只有居住天井屋子的人才能讀得起書。若照此邏輯推理,我是幸運的,我的命也是好的。母親曾找算命先生給我看過八字,說我命中什么也不缺,早晚能成大器。一席話說得母親滿臉綻放笑容,其實母親心里清楚的很,這只是算命先生為幾毛錢而不得已編出的吉言,生生不能做真的。解放初期土地改革時,我祖父被劃成地主成分,房子除自家夠住外,其余的幾間廂房都被“貧協(xié)會”分給了兩戶貧農居住。家里的壇壇灌灌和太師椅、舊式八仙桌等上佳木器,皆分之一空。祖父大致就是為此而生了一場大病,臨終前躺坐在竹椅上,在天井邊,沐浴著由天井斜射下來的陽光,慢慢合上眼睛,睡著了,陷入了人生的最后沉思。
正八間老屋透著歲月的氣息,歷經近半個世紀,撐起了接天連地的天井,卻沒能撐得住祖父的精神。月光通過天井一瀉而下,月輝映照在祖母的臉龐上,掩蓋不住的是滄桑、無奈與憂傷。真不知祖母在祖父去世后,怎么挺過來的,難道是一種信念?于夜深人靜時,于悠悠河水邊,我不斷地思考著這些問題,甚至覺得歲月就是捉弄人的天敵,讓你無法躲避,無法抗拒。祖母常在我的耳邊嘮叨,這間老宅是祖父專門去徽州歙縣繪圖修建的,祖父涉水跋山半個多月的來回后,終于在1928年開始動工修建,因為祖母是童養(yǎng)媳,整個修建,祖母親歷全程。如今修建的主人如風一般地逝去了,而斑駁的墻體,天井的青苔還依然泛著暗綠,似乎隱喻著生命的脆弱和不堪外力的沖擊。祖母還說,天井就是這間房屋的心胸,對著天,連著地,天地之間連成一體,由小孔見天空,你祖父就是沒有胸懷,不如你的外公坦然。你外公也是有名的鄉(xiāng)紳,生性好賭,常常夜不歸宿,享受富貴榮華,最后落得個傾家蕩產,一無所有,但他依舊談笑風生,甚至有很多人都罵他是個傻種。世事難料,未過半年,土地改革論成分,他居然劃算了,列入貧下中農。而此時又有人說他像神仙,能掐會算,算準了有這樣的政策。其實呢,他就是個“敗家子”,只是胸襟比別人寬廣許多,從此你外婆再沒罵過“敗家子”的話。
說起外婆的時候,祖母的目光有些不自如,很難判定是贊賞還是埋怨。在我印象里,外婆具有貴婦人的氣質,白凈的膚色映襯著端莊的臉,絲毫不枉大家閨秀的稱謂。祖母比外婆略長幾歲,盡管從小就是童養(yǎng)媳,但也浸泡過大戶人家的水土養(yǎng)分,氣場自然不小,只是略微親和一些。不過我倒覺得多一點親和并沒什么不好,至少在讓人接近時,感覺不到壓力。少年的時候,外婆經常來我家,只是看不到貴婦人的裝束,倒是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不會輕易地磨掉,行路說話仍然透著高貴的氣息。大凡外婆的到來,祖母會給她倒來一杯白開水,并且朝外婆微微一笑,然后便不再理她。外婆一個人孤坐在低矮的竹椅上,捧著水杯,望著天井,神情極不自然,宛若多云的天氣,陰一陣,陽一陣。
我不知道兩個同樣有著氣場的女人,究竟有什么不能解開的心結,也不知道家里明明有一張高高的竹椅,祖母為什么偏端出那張低矮的竹椅來迎接外婆。直到有一天,慈祥的祖母和高貴的外婆惡語相向時,我才明了她們胸中的心結。她們的爭吵大都因為我的父親和母親,外婆總以為我的父親在外面工作時,與母親以外的女人有染,并且還有導致婚姻危機的發(fā)展趨勢。而知子莫如母,祖母自以為對兒子的了解,從不相信這些鬼話,所以鏗鏘有力地維護父親的品格。兩個老人面紅耳赤,相持不下時,母親極力阻撓和勸解,并說她絕對相信自己的丈夫,相信丈夫的為人。六歲的小妹從未見過眼前的陣勢,在一旁抹著眼淚,聲嘶力竭地哭泣,我牽著她進了西廂房。也許看到母親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甚是強勢的外婆才肯罷手,臨走時,神神叨叨地數(shù)落著母親,母親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目送著外婆邁出大門,出了院子。
通過這件事,我深深感到貴族出身的女人,為了原則和立場同樣可以罵罵咧咧,連體面也不顧了。后來我問母親,外婆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火,她從腰間摸出兩個信封,是北京寄來的,信是寫給父親的。展開信箋,一行行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落款是一個叫“梅”的女人,但字里行間卻未寫一句曖昧的語言,完全是關心和問候的話。我問母親,父親知道這兩封信嗎?母親搖頭,我說燒掉吧,母親說哪能燒你父親的信呢。彼時我還小,尚不知感動,但我少年的心間顯然掠過一絲溫暖。
大約這個季節(jié)之后,外婆還是像往常一樣,經常來我家,只是再也沒跟祖母發(fā)生過爭執(zhí),兩個人表面上看似風平浪靜繁榮一片,但我知道這些繁榮的背后,卻隱藏著一股日益強大的排斥。我有時想,這可能跟性格有關,跟女人的嫉妒有關,但我認為更多的是跟天井有關,因為是天井造就了她們的心氣。排斥歸排斥,還是一家人,當她們談起我來,完全可以像抗日時的早期國共合作,那份真誠和愉悅,決沒有半點的做作。她們一致認為我是個讀書的材料,甚至能繼承兩家的書香底蘊。
豈不知,作為天井的產物,我從未感受過來自于書香的浸染。我的學生時代,正是“抓革命,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的時代。什么“以鋼為綱,以糧為綱”的標語充斥著大街小巷,村頭莊尾。在學校里,城里下放的知青老師,上課時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我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等口號式教學。而我書包里的兩冊課本,也只有在完成老師布置的“割青草”作業(yè)后,才能打開翻上幾頁。雖然讀書的時間沒有干活的日子多,每逢考試,我的成績在班上還是拔尖的,這給當時還被地主成分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父母帶來了巨大的欣慰。我的大哥就曾說過這樣的話,你要用功讀書,不為什么,就為咱們是地主子孫;诋敃r的年幼,我不懂大哥話里的涵義,只是默默地點著頭,眼睛睜得很大。當時不諳人事的我,大約已朦朧地知道“地主”一詞是貶義的,這在電影《閃閃的紅星》中惡霸地主胡漢三的身上,充分地了解。但令我非常疑惑的是,我的父親宅心仁厚,母親通情達理、樂意助人,怎么會是地主呢?不過我的祖父老早就去世了,我生下來就沒見過,不知道他與胡漢三能否掛上邊,但我知道他是個私塾先生,與老師不無兩樣,想來也壞不到哪里去。于是我很想去問父親,但又不敢,因為父親很嚴厲,只好偷偷去問母親,不曾想?yún)s遭來母親一頓臭罵,且連聲說祖父也是好人,樣子很堅決,自此我終于懂得地主不一定都是壞人的道理。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在學校里,在村子里的伙伴間,變得揚眉吐氣起來。有次,一個村子上的小朋友與我在生產隊寬闊的谷場上玩耍,為爭一個小柚果而爭執(zhí)起來。他個頭矮小卻敢先動我手,就因我是地主的子孫,應該讓著他。換在以前或許會這樣,但現(xiàn)在不行,咱家都是好人。這樣想著,我便掄起拳頭將他掀翻在地,他便嚎啕一片,引來雙方父母。他的父母來勢洶洶,而其大哥竟仗著是大隊民兵排長,從家中荷槍實彈地沖向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只能用竹鞭抽向我的身軀,以換來荷槍實彈的原諒。而我眼中擠出的憤怒,很快就在鞭子的威勢下屈服了,像泄氣的皮球,像飄落的小雪,無聲無息。
一般來說,小孩闖禍是一種天性,或者可以說是一種聰明,因為只有不傻的孩子才會做一些令大人難以理喻的事情。讀小學四年級時,班上評選紅小兵,條件是:成績不僅優(yōu)秀,還要出身好。其實,此時的班上只剩下兩個同學不是紅小兵了,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班上成績最差的同學。老師依照程序,發(fā)給我們每人一張加入紅小兵的表格,表格中有一欄“成分”,而且必須要填。當時我并不懂“成分”的意思,只好拿回家中叫父親幫我填。煤油燈下,父親戴上高度近視眼鏡,抓起筆,望著表格直直的發(fā)愣,直到雞叫了,還沒有下筆。第二天,我拿著沒有填好的表遞給老師,老師幾乎沒看便扔在桌子上。我沒敢問,這次我是不是可以評上?也許老師體會不到我對紅小兵的渴望,這種渴望毫不遜色于成語“望梅止渴”中魏軍的渴望,因為我萬分羨慕同學們脖子上的紅領巾,在陽光的照耀下,鮮艷無比;在迎風的飄揚下,美麗非常。然而,隨著“成分”一欄的空格,我的紅領巾的夢同時也落空了。為此,我沮喪透頂,像變了個人似的,于是就跟老師捉起迷藏來,時不時的曠課,甚而至于在老師離開教室后,偷偷在老師的教案上寫上老師的名字,然后用紅筆打上X。老師氣得暴跳如雷,鐵青著臉找我父親算賬,正好父親不在家,他就尋到我的大哥,得到大哥將要嚴懲我的承諾后,方才悻悻離去。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面壁多久了,大哥竟用繩子拴住我的雙手,此刻我內心的痛楚,誰也不知道。如果他們指望我小小的心田撐起千年古樹,開漢魏的花,結現(xiàn)在的果,那將是多么沉重的負荷。因為我不想隨著風走,我只想努力地完美自己的那一瞬間,不管天如何黑,地如何陷。大哥既是家中的老大,也是屋里的脊梁,他的地位誰也撼不動,我只能順從,是他和父母共同養(yǎng)育了我,當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希望我的將來充滿陽光,所以我從不怨恨我的兄長,反而變得比以前更加敬重。
踏著古老的青石板,倚靠陰涼的苔蘚墻體,我的思考竟停留在了正在演義的故事當中。握筆的手,觸及暗綠的青苔,不禁微微的顫抖。回想起祖母的的遺體就是從這里被輕輕移走,不禁有淚在眼角滑落。還記得,祖母走得時候,抓住我的手,聲音哽咽,卻沒有一滴眼淚,可能是年近九旬的老人,眼淚早已流干了。她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在這幢天井老宅里去世的老人。祖母的靈前,外婆滿是虔誠,消瘦的臉蒼白如紙,寫滿了悲傷,我一邊慢慢燒著紙錢,一邊聽著外婆念咒語般的嘀嘀咕咕,可一句也聽不懂。不過讓我寬慰的是,外婆沒了早些年的脾氣,尤其與祖母對視時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不過眼下對視的只是祖母遺像;再者說,她總不會與一個作古的人較勁吧,即便有這個念頭,祖母也不會給她機會了……
宅前的兩顆棗樹至今還在風雨中飄搖,其隨著風發(fā)出的枝椏聲響,仿佛在傾訴天井老宅的故事。我一遍遍的聆聽,一遍遍的梳理,但依舊不能給它做最好的總結。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做這樣的總結,因為我還不懂得什么叫滄桑?只有在薄暮時分,走進老宅的那一刻,才能清晰地辨析曾經的苦與樂、是與非。我的青少年時光基本上都在老宅里度過的,那上至蒼穹、下俯地面、懸之于空的天井以及歷經風雨滄桑的棲居之所,曾經是我心中永遠的建筑審美坐標。
1700年前,西晉文學家陸機曾有“側間陰溝涌,臥關天井懸”之說;《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天井一詞的注解是:某些地方的舊式房屋,為了采光而在房頂上開的洞。但不論天井的來源去處,還是如何的解釋,都只是闡述天井的表面現(xiàn)象。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不僅是審美坐標那么簡單了,它已成為人生情感的一部分,就像一面旌旗在風中懸掛,在棗樹和老宅的炊煙上飄蕩。
很長一段時間,總是聽著一曲悲涼的音樂,好像薩克斯的《回家》只有我一個聽眾,每當薩克斯孤獨的聲音遠去,我的淚水卻來了。我想回家,卻依舊回不了的家。白發(fā)母親蹣跚在野草叢生的夾道,聲音嘶啞地喊著我,猶似在喊著我的魂。其實我的魂早已隨著天井老宅的轟然坍塌,載入一扉扉殘破的冊頁,讓那些不堪回首、溫暖而又青澀的記憶殘留,烙在每一個指尖。
老宅老了,風燭殘年。天井的口子似乎也裝不下時下的天空,即便采光,也已力不從心。三年前,我在父母的建議下,破舊立新,在老宅的地基上建起一座洋樓。每當清晨拉開門,映入視野的是兩棵棗樹,走過去,手一摸,葉子濕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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