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與回望散文
清明期間,從千里之外回到暌違近二十載的故鄉(xiāng),為父母掃完墓,我便跟二哥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到老屋周邊的幾個山頭轉(zhuǎn)悠,尋覓兒時蹤跡。
第一天,去拜訪凳子坳。走過堂弟家那塊依田邊蜿蜒而過的約五六十米長的田塍小路,就開始爬坡。一條之字形的黃泥小道,很快就把我們帶到了牛牯嶺。這是二哥幼時經(jīng)常放牛的地方,也是我記憶深刻的地方。路的右邊,有貼著草皮生長的紫紅的地捻子,有果實成熟時便在飽滿的頂端裂開一個或幾個小口好似朝著人憨笑的朝天缸,還有紅得透亮的一簇一簇掛在帶刺的蓬葉間的覆盆子,而也有尸骨移走了其棺木卻橫七豎八亂拱于地面,每每把幼小的我們嚇得汗毛直豎的兩個大破墳——這樣的景象當(dāng)然不復(fù)存在,眼前所見,盡是即將成年的連片杉樹和鳳尾森森的毛竹。路的左邊,站著父親六十年代中期栽的幾棵板栗樹。時光流去四十多年,樹已亭亭如蓋,干粗如桶。我不記得是否在這樹下?lián)爝^油紅發(fā)亮的栗子,但我清楚地記得,板栗樹還小時,我跟父親到過這上頭,在樹的周圍種紅薯、芋頭、玉米和蕎頭等,那時這里還是一塊不小的菜地。如今已看不出菜地的模樣,只有三四棵高大的板栗樹寂寞地站著,樹下雜草叢生——板栗樹顯然被人遺棄了:父親已過世好多年了。
穿過一段光線陰暗的頭上杉樹枝條相互糾纏的潮濕小路,我和二哥來到了一個丁字形的.三岔路口,我們走的是丁字上面一橫,它從老屋開始,一直延伸到縣城。丁字的腳下,是個山窩窩,那里植被豐富,竹樹混生:楠竹、毛竹、水竹、黑竹、斑竹、甜竹、苦竹、馬蹄竹、鳳尾竹、釣竿竹……數(shù)不勝數(shù);杉樹、楓樹、櫟樹、棠梨、楊梅、枇杷、大葉樟、小葉樟、山蒼子、五味子……應(yīng)有盡有。竹樹之間還隨處攀爬著巨蟒一般的野生的葡萄藤和至今仍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一種吃起來綿甜軟糯、齒頰留香的果實,它也結(jié)于藤上,外殼形如牛卵,一掰兩瓣,那橢圓的果肉兩粒或三,摪兹缬竦厍对谘蠹t的凹槽處。遺憾的是,我對它的學(xué)名到現(xiàn)在也不得而知。不知二哥此時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些什么:是爬樹摘楊梅、枇杷時的心急、饕餮,是捋山蒼子打竹筒槍時的忘情、狂歡,還是學(xué)畫眉鳥叫時的天真、滑稽?這些是我從他突然發(fā)亮的雙眸中讀到的信息。山窩窩里的各種生物仍然朝氣蓬勃,而我和二哥正開始走在由中年邁至老年的路上。
黑松林還在嗎?走過三岔路口,我的腦中即跳出這個疑問。黑松林,是我們?nèi)ス脣尲一蜻M城上學(xué)常常路過的一片松樹林。林中樹木,還未成年,約有一兩層樓高,因縱橫成行,又長得郁郁蔥蔥,很有美感,深得我們的喜愛,我們便從當(dāng)時讀的教科書或一本什么書上搬來一個名詞共同為它命名。才走過一個兩旁遍布油茶林的斜坡,一陣滿含松香的山風(fēng)就吹了過來,哦,黑松林已近在眼前,我感到無數(shù)松枝宛如手臂擊著柔和的節(jié)拍在歡迎我們!斑記得我嗎?”走過時,我在心底輕輕地問。忽而又想:無論黑松林是否還記得我們,我們現(xiàn)在還在,只是,當(dāng)有一天,黑松林還在時,我們卻不知到哪里去了。
凳子坳終于露臉了。這是一個平坦的山頭,進城的路由西而東縱穿而過,路兩旁各站幾棵其樹干得兩個成年人方能合抱的香樟樹,樹下穩(wěn)穩(wěn)地安置著幾張用厚厚的杉樹板制作的簡易條凳——這或許就是凳子坳的得名由來——樹不知何年何人而栽,看那虬勁中又分明兼了幾分滄桑的枝椏,可以判斷它們很有些年頭了,而且當(dāng)年栽種它們的人也許早就化作大自然的一縷輕煙了。此處留給我的是一幅幅生動有趣的鄉(xiāng)村風(fēng)情畫:時近黃昏,遠(yuǎn)處、近處山窩洼里的人家其青灰的瓦頂上升起了裊裊炊煙,而一群從縣城趕集歸來的人挑著擔(dān)子陸陸續(xù)續(xù)地從東面的陡陡的路基下一一冒出他們形形色色的頭——或戴著嶄新的竹笠,或罩著陳舊的草帽,或挽著一條花毛巾,或頂一圈隨手從路邊拗來的幾枝樹葉圈成的東西——上得山來,把那籮筐、撮箕、竹籃或布袋的擔(dān)子一撂,便不約而同地往那守候已久的大香樟樹腳下的厚實而光滑的長條凳坐去,然后,阿公阿伯們卷支喇叭煙美美地抽,邊抽邊享受黃昏山野涼爽的清風(fēng),兼以嘮嗑趕集的種種見聞,七姑八嫂們松開緊緊束在身上的背帶,反手將臥在背上的嬰幼兒撈到胸前,轉(zhuǎn)過身——也有人并不轉(zhuǎn)——撩起衣服喂奶,哥哥姐姐們并不閑著,他們來自不同的村寨,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打情罵俏,或?qū)σ粓龈柙~盡是哥呀妹呀的山歌。等到汗涔涔的脊背和肩頭干透,等到吃奶的娃兒露出笑容或再次滿足的睡去,等到青年男女山歌對出輸贏,他們才又重拾擔(dān)子,繼續(xù)匆匆的腳步。我是當(dāng)年跟在父親或母親身后一個走起路來腳下發(fā)出踢踢踏踏的聲響的八九歲的小女孩。那時,我就懂得,凳子坳是個好地方,它給人帶來陰涼,它給人驅(qū)走暑氣,它還讓人恢復(fù)力氣。前幾年,山腳下已開辟了環(huán)山公路,鄉(xiāng)親們不再翻山越嶺走這條崎嶇的道路進城趕集了,由于人跡罕至,原先寬闊、干凈的路面鋪滿厚厚的落葉,雜草也由兩旁往路中央蔓生,木凳不再光滑,顏色晦澀不堪,有的地方甚至一摁便塌陷一塊,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傆幸惶欤@個山頭連同這條路,會湮滅在鄉(xiāng)村的歷史和人們的記憶中的,我想。然而,湮滅于歷史和記憶中的,又豈止是一個山頭和一條路呢?尚且,凳子坳湮滅與消失的只是路的一種形式,它的實體還在,而當(dāng)年那些抽煙、喂奶、對歌的人呢?他們現(xiàn)在——以后——又在哪里?將化為怎樣的形式?我竟進而想到了這些。
關(guān)門嶺——不知因何得名——是我跟二哥及兩個堂哥到大隊的中心小學(xué)讀書時日日必須攀爬的一座對成年人而言不算很高,可對才年過十歲的我來說,卻實在是有點高的山嶺,它與凳子坳東西遙遙相望,凳子坳位東,它位西,距離老屋也較遠(yuǎn)。因此,第二日,當(dāng)我們拋卻走了一段坑坑洼洼新修不久的公路、重拾童年上學(xué)的老路登上山頭時,已近中午。一到山頭,目光觸及路的右側(cè)迎面而立的枝葉繁茂的大楓樹時,我便笑著問二哥:
“還記得嗎,二哥——一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你所搞的惡作?”
“記得,童年的事情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倍缧πΓ龡l斯理地說,“那時懂什么事,只會窮開心!
“你是開心死了,我可嚇得不輕。你知道嗎——二哥?當(dāng)落在后面的我,好不容易登上山頂想拼命追趕你們時,卻猛然看到你粘在楓樹身上的血寫的紙條,是一種什么心情嗎?”
二哥嘿嘿笑著,我生怕他忘記似的繼續(xù)說道:“媽呀——我尖叫一聲,回頭就跑,邊跑邊想,我一定是遇上傳說中的樹精或妖怪了!這下怎么辦?這下怎么辦?你們走得影子都看不見了,我一連三次試圖走過那棵大楓樹,可三次都打了退堂鼓!业孽r血沒有白流,我的鮮血沒有白流’這句筆畫老粗又歪歪斜斜地寫在紙上的話,反復(fù)在我的腦中怪叫著,我又驚又怕,急得團團轉(zhuǎn),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們根本沒有走遠(yuǎn),就躲在附近的草叢中。”二哥接過我的話頭,“等著看你的反應(yīng),沒想到你那么膽小,看到紙條拔腿就跑,然后又雙腳顫悠悠地走回來,可是一連幾次也不敢從那棵大楓樹前面走過。其實——”二哥話題一轉(zhuǎn),“那張紙是我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你沒看出上面綠色的細(xì)條紋和我的字跡嗎?怎么會是鬼書呢!”
“哎唷,那種時候誰還看得見紙上的綠條紋和你的字跡啊,滿眼盡是鮮紅的血淋淋的大字,嚇都嚇?biāo)懒耍 蔽一囟。繼而又問:“當(dāng)時你為什么會想到搞這個惡作劇來嚇唬我呢?”
“哈哈!事有湊巧。“二哥似乎回到了童年,興味無窮的說,“快走到楓樹腳下時,我一只腳的大母趾狠狠踢到路中間一塊突起的石頭上,頓時鮮血直流,而這時你正好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就設(shè)法嚇一嚇你,讓你以后不敢再掉隊,害得我們常常餓肚子等你!
“哦,看來你的鮮血真的沒有白流呀!”“哈哈哈!”說完,我倆不約而同地朗聲笑了起來。往事已經(jīng)如煙,老楓樹還記得在它腳下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這個故事嗎?
想到這里,不知怎么,鼻子竟有點酸酸的,我驀地想起了家族內(nèi)外那些得以享受天年或不幸匆匆離世的親人,他們再也不能像我跟二哥一樣:在生養(yǎng)自己的地方,登上哪座山頭,呼吸新鮮的空氣,感受人生的種種了,他們已化作山野的一抔黃土,成為滋養(yǎng)大自然子民們的一滴養(yǎng)分了。這是多么遺憾的事呀!然而,誰又能長生不老呢?即便權(quán)重如山,即便萬人之上,命運的結(jié)局最終都一樣,誰也無法選擇。關(guān)鍵是:來過,并且沒有虛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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