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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白居易《長恨歌》兼論古代敘事詩批評的形成發(fā)展

        時間:2024-11-02 19:26:18 長恨歌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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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居易《長恨歌》兼論古代敘事詩批評的形成發(fā)展

          引導(dǎo)語:白居易的《長恨歌》是敘事名篇,它接受史研究以及論古代敘事詩批評的形成發(fā)展,我們通過下文了解更加詳細的詳細了。

        白居易《長恨歌》兼論古代敘事詩批評的形成發(fā)展

          古代詩評史,實質(zhì)是以“詩言志”為旨歸的抒情詩評論史。敘事詩長期得不到確認與重視。白居易《長恨歌》有千年接受史,但這并非千年贊美史,而是交織著熱情與冷遇、贊賞與否定的對話史。對這一敘事名篇,古代評家由貶毀到褒美的歷史轉(zhuǎn)變,從一個側(cè)面展示了古代敘事詩批評形成發(fā)展的歷程。

          唐代:選家沉默,評家毀多于譽

          “一篇長恨有風(fēng)情”,其創(chuàng)作史結(jié)束之日,便是聲譽鵲起的效果史開始之時。然而,中唐至五代的接受者有三種態(tài)度:歌女誦唱,選家不錄,評家毀多于譽。

          相傳唐宣宗《吊白居易》詩曰:“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天寶后,李楊故事盛傳民間!堕L恨歌》的誕生,乃希代之事遇出世之才:故事哀感頑艷,情思纏綿悱惻,語言明麗圓暢,聲韻和諧宛轉(zhuǎn);故歌女爭唱,借以增價!杜眯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哀怨主題,更易引起失意文人的心靈共鳴。與身前寂寞狼狽的杜甫相比,胡應(yīng)麟不禁發(fā)出“詩固有遇不遇哉”的感嘆。

          選擇即評價。唐代選家對此杰作,則始終保持沉默,F(xiàn)存唐人選唐詩,元結(jié)《篋中集》、殷璠《河岳英靈集》、芮挺章《國秀集》和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成書早且不論。令狐楚進《御覽詩》、姚合編《極玄集》時,白氏詩名“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幾無人不曉;二人與白氏交誼甚厚,時相唱和,仍未選白氏詩篇。顧陶是最早提及白氏的唐代選家,但其《唐詩類選》入選韓孟,未取元白!逗笮颉丰屧唬“若元相國稹、白尚書居易,擅名一時,天下稱為元白,學(xué)者翕然,號元和體。其家集浩大,不可雕摘,今共無所取,蓋微志存焉。”集大不取只是搪塞之語,“微志存焉”才流露了似揚實抑的真意。韋莊《又玄集》和韋糓《才調(diào)集》更值得注意。《又玄集》首錄白詩,但非《長恨》《琵琶》,而是兩首七律。此集以近體為主,歌行較少,但元稹入選的均為歌行,且與《長恨歌》同題材的《連昌宮詞》赫然居首。宋人“《連昌》勝《長恨》”的議論,已在此埋下伏筆!恫耪{(diào)集》是現(xiàn)存唐人選唐詩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部,以“韻高”、“詞麗”為準的。令人注目的是卷一首列白居易,卷五再選其作,雖篇數(shù)并非最多,位置極為重要,大有先于張為《詩人主客圖》以白居易為“廣大教化主”之意。然而,有“十首《秦吟》”,卻無“一篇《長恨》”?傊蛞暥灰,或見而不選,或選而遺珠。與民間傳唱盛況相反,唐代選家無一人接受這古今第一長歌。

          選家沉默,評家貶毀;若不算元稹這位詩友,白詩闡釋史幾從批評開端。李戡首發(fā)其難,杜牧《李府君墓志銘》引其言:“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懷。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李戡痛詆“淫言媟語”的情調(diào);司空圖譏嘲“力夐氣孱”的詩格,《與王駕評詩書》曰:“右丞、蘇州,趣味澄玧,若清勍之貫達。……元白力玧而氣孱,乃都市豪估耳。”李戡、表圣從不同審美立場所作批評,成為歷代貶白者的套語,交口相傳。表圣之語并不直接針對此作,李戡之論則影響著兩宋至明清對《長恨歌》的評價。

          白氏此作在唐代并非一無知音。針對李戡、杜牧之論,黃滔在《答陳磻隱論詩書》中奮起為《長恨》辯護:“大唐前有李杜,后有元白,信若滄溟無際,華岳干天。然自李飛數(shù)賢,多以粉黛為樂天之罪。殊不謂三百五篇多乎女子,蓋在所指說如何耳。至如《長恨歌》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刺以男女不常,陰陽失倫。其意險而奇,其文平而易,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戒哉。”黃氏首開了諷諭主題說,“其文平而易”則對白詩風(fēng)格作了精辟概括,成為唐代從詩旨到詩藝全面肯定白詩的評家之一。

          然而畢竟其聲甚微。有唐一代,沉默的選家加嚴厲的評家,表明此作在當時只有流行性而無經(jīng)典性,沒有真正進入“理想讀者”的審美視野。對這篇敘事杰作的藝術(shù)成就,詩評家毫無知覺,更表明當時尚未確立敘事詩觀念。傳統(tǒng)文體學(xué),從摯虞《文章流別論》到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始終沒有“敘事詩”一體。僅在南宋劉克莊《后村詩話》論《孔雀東南飛》中,初見“敘事體”一語。因此,且不說《長恨歌》,其時已流傳五百年的《孔雀東南飛》,中唐至五代評家也未認識其敘事詩特征,更未論析其敘事價值。

          兩宋:詩旨與詩藝的雙重責(zé)難

          兩宋三百年是《長恨歌》接受史的第一個高潮。田錫成為北宋白詩的第一個知音,《貽陳季和書》寫道:“樂天有《長恨詞》、《霓裳曲》、五十諷諫,出人意表。大儒端士,誰敢非之!”把《長恨歌》置于經(jīng)典地位,與“新樂府”相提并論。

          田錫之后的《長恨歌》評家仍未意識其敘事詩的獨立地位,故均以史鑒、詩教或傳統(tǒng)的詩學(xué)理論,對《長恨歌》的詩旨詩藝作雙重責(zé)難。稍作條貫,可約而為四。

          詩旨作意:“無監(jiān)戒規(guī)諷之意。”古文家曾鞏首開其端,他把《長恨歌》、《津陽門詩》與《連昌宮詞》相比,認為后者不獨詩詞富艷,且究治亂之由,故“稹之敘事,遠過二子”(《潘子真詩話》)。北宋末張邦基《墨莊漫錄》亦云:“予以謂微之之作過樂天。白之《歌》止于荒淫之語,終篇無所規(guī)正。元之《詞》,乃微而顯,其荒縱之意皆可考,卒章乃不忘箴諷,為優(yōu)。”稍后,洪邁《容齋隨筆》認為:“……《連昌宮詞》、《長恨歌》,皆膾炙人口,使讀之者情性蕩搖,如身生其時,親見其事,殆未易以優(yōu)劣論也。然《長恨歌》不過述明皇追愴貴妃始末,無他激揚,不若《連昌詞》有監(jiān)戒規(guī)諷之意。”

          創(chuàng)作態(tài)度:“無惻怛憂愛之意。”宋末經(jīng)生車若水更進一解,由詩旨立意直指詩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腳氣集》曰“白樂天《長恨歌》敘事詳贍,后人得知當時事實,有功紀錄,然以敗亡為戲,更無惻怛憂愛之意。身為唐臣,亦當知《春秋》所以存魯之法,便是草木,亦將不忍”云云。直以詩為史,詩人與史臣混而莫辨。從封建政治倫理原則抨擊詩人“譏笑君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始自北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與惠洪《冷齋夜話》。魏氏略曰:“白居易曰:‘六軍不發(fā)爭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此乃歌詠祿山能使官軍皆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誅楊妃也。噫!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禮矣。”在他看來,詩人以敗亡為戲,失臣下事君之禮,罪不可恕。車氏的責(zé)難還得到四庫館臣的回應(yīng),《提要》評《腳氣集》曰:“論白居易《長恨歌》非臣子立言之體”,“鑿然有理”。

          詩中敘事:“拙于紀事,寸步不移。”蘇轍視《長恨歌》的敘事為詩中一病。其《詩病五事》之二評論三首敘事詩,給《大雅·綿》最高評價:“事不接,文不屬,如連山斷嶺,雖相去絕遠,而氣象聯(lián)絡(luò),觀者知其脈理之為一也。蓋附離不以鑿枘,此最為文之高致耳。”對杜甫《哀江頭》也很欣賞:“予愛其詞氣如百金戰(zhàn)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對與《哀江頭》同一題材的《長恨歌》則極表不滿:“白樂天詩詞甚工,然拙于紀事,寸步不移,猶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蘇轍為什么褒杜貶白,《長恨歌》究竟“病”在何處、“拙”在何處呢?王士祿評《哀江頭》透露了個中消息:“亂離事只敘得兩句,‘清渭’以下,以唱嘆出之,筆力高不可攀,樂天《長恨歌》便覺相去萬里。即兩句亦是唱嘆,不是實敘。”(《石洲詩話·漁洋評杜摘記》)此論受蘇轍影響,了然可識;而“是唱嘆,不是實敘”,正點示了蘇轍優(yōu)杜劣白的緣由。其實,“百金戰(zhàn)馬”似的“唱嘆”與“寸步不移”的“實敘”,是抒情體與敘事體詩中敘事的兩種方式,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蘇轍是前非后,并得到眾多評家的附和,既流露出囿于傳統(tǒng)詩學(xué)的藝術(shù)偏見,也表明在宋代詩評中確無敘事詩的獨立地位。而宋人對《長恨歌》體裁篇幅的非議,再次表明了這一點。

          文章體裁:“一篇不如數(shù)句。”這與“拙于紀事”之說實互為表里:在表達上反對“寸步不移”的“實敘”,在篇幅上便看重短小精悍的短章。唐人詠李楊故事者多矣,既有長篇歌行,更有短篇的律絕。在宋人看來,敘事詳贍的《長恨歌》不僅不如“唱嘆出之”的《哀江頭》,甚至還不如寥寥數(shù)句的律體與絕句。陳!稇压配洝吩唬“前輩論李商隱《詠驪山》云:‘海外徒聞更九州,云云’,以為白樂天《長恨歌》費一篇,而不如商隱數(shù)句包括得許多意。蓋述得事情出,則不必言垂淚斷腸,而自不能不垂淚斷腸也。“范溫《詩眼》:“義山云‘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語既親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墮淚等字,而聞?wù)邽橹畋?rdquo;陳氏所謂“前輩”或指范溫此語,并稍事發(fā)揮;波及清人,查慎行便有“一起括盡《長恨歌》”之說。洪邁將《長恨歌》與《行宮》相比,影響更大:“白樂天《長恨歌》……,道開元間宮禁事,最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宮》一絕句,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后人論以少總多、以小見大的詩學(xué)原則,常以此為論據(jù);而從宋代的詩評背景看,上述二例更主要流露了宋人“敘事詳贍”不如“語少意足”的傳統(tǒng)詩學(xué)觀念。

          正是由于上述諸種原因,張戒《歲塞堂詩話》作出了“《長恨歌》在樂天詩中為最下”的評判。他將《長恨歌》與《哀江頭》捉對比較,結(jié)曰:“《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堕L恨歌》在樂天詩中為最下,《連昌宮詞》在元微之詩中乃最得意者,二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元白數(shù)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正可謂集宋人非《長恨》之大成,對詩旨、作意及藝術(shù)價值作了全面否定;而“數(shù)十百言,不若一句”,更表明他對“敘事長篇”的難以容忍。

          從曾鞏、蘇轍,經(jīng)張戒、洪邁,到宋末陳模、車若水,《長恨歌》的兩宋接受史充滿重重質(zhì)難之聲。唯一得到稱賞的僅是被湊成“四雨”詩的“梨花一枝春帶雨”一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曰:“‘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小院深沉杏花雨’、‘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皆古今詩詞之警句也。”然而,就是這一句,宋人意見也不一致。周紫芝《竹坡詩話》云:“白樂天《長恨歌》云:‘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反將“元輕白俗”之論,扣在了《長恨歌》上。

          其實并非只是元白歌行體敘事詩,以《孔雀東南飛》為代表的樂府敘事詩,其敘事詩地位和價值同樣未得到宋代評家的認可!犊兹笘|南飛》在宋代僅見三位評家;魏泰稱其詩有“高致”;嚴羽論其多用“重韻”;劉克莊最值得重視,其曰:《焦仲卿妻》詩、《木蘭》詩,“樂府惟此二篇作敘事體。有始有卒,雖辭多質(zhì)俚,然有古意。”然而,細味其旨,此中“敘事”之謂,當是傳統(tǒng)辨體論所謂“詩以言志,史以敘事”的“敘事”,而非明清評家所謂“敘事之詩,宛如畫出”的“敘事”;全句落腳點也在對“有古意”的肯定,與魏泰的“有高致”,旨趣相等。

          錢鍾書先生指出:“吾國文學(xué),體制繁多,界律精嚴,分茅設(shè)蕝,各自為政!稌吩‘詞尚體要’,得體與失體之辨,甚深微妙,間不容發(fā)。”(注:錢鍾書《中國文學(xué)小史序論》,《錢鍾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溯源察流,確乎如此。上古六經(jīng)分體,中古文筆明辯;及至宋代,李清照有詞“別是一家”之論,嚴滄浪有“別材”、“別趣”之說,把辨體之論推向極至。尤其是代表兩宋詩學(xué)最高成就的《滄浪詩話》,標舉“別材”、“別趣”,重申“詩者吟詠情性”,反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自然更不容“以敘事為詩”。在這嚴于辨體、精致系統(tǒng)的傳統(tǒng)詩學(xué)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長恨歌》及《孔雀東南飛》等“以敘事為詩”的“別體”,要得到首肯與好評是難以想象的;它需要詩評家在新的文藝風(fēng)氣下,拓展審美視野,養(yǎng)成新的審美趣味。

          明代:推為“古今長歌第一”

          滹南老人對白詩及敘事長篇的高度評價已見出轉(zhuǎn)機,《滹南詩話》曰:“樂天之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至長韻大篇,動數(shù)百千言,而順適愜當,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強之態(tài)。此豈撚斷吟須悲鳴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淺易輕之,蓋不足與言矣。”此論上與宋人固見針鋒相對,下為明代評家導(dǎo)夫先路。

          進入明代,《長恨歌》問世已近七百年,時間使作品獲得古典的威嚴;同時在新的文藝風(fēng)氣中,敘事詩學(xué)觀念業(yè)已形成,評家以全新的眼光看待這篇敘事佳作。明初瞿佑得風(fēng)氣之先,《歸田詩話》曰:“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元微之《行宮詩》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瞿氏針對宋人“長不如短”的偏見,力主“長短各宜”之說,賦予敘事長篇應(yīng)有的藝術(shù)地位,進而認為《長恨歌》已臻長篇妙境。隨著敘事詩觀念的深入和對《長恨歌》藝術(shù)地位的認識,戲曲評論家何良俊進而對唐代歌行、尤其是敘事歌行作系統(tǒng)考察后寫道:

          初唐人歌行,蓋相沿梁陳之體,仿佛徐孝穆、江總持諸作,雖極其綺麗,然不過將浮艷之詞模仿湊合耳。至如白太傅《長恨歌》、《琵琶行》,元相《連昌宮詞》,皆是直陳時事,而鋪寫詳密,宛如畫出,使令世人讀之,猶可想見當時之事,余以為當為古今長歌第一。(《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五《詩》二)

          我以為,此論標志著古代敘事詩批評的確立與形成。首先,他把唐代之前的歌行發(fā)展分成三個階段,即“梁陳之體”、“初唐人歌行”和元白敘事歌行,而把綺麗浮艷的初唐歌行與“直陳時事”的元白歌行嚴格區(qū)別開來,而極力推重后者;更主要的是何氏此評包含了自覺而較系統(tǒng)的敘事詩理論,F(xiàn)代詩學(xué)認為,敘事詩的核心是事件,完整的事件和生動的情節(jié),是其藝術(shù)生命之所在。何氏所謂“直陳時事”、“鋪寫詳密,宛如畫出”、“讀之猶可想見當時之事”云云,正是從藝術(shù)題材、敘述方式和審美效果諸方面,揭示了元白敘事歌行的審美特征,完全跳出了宋人以有無“監(jiān)戒規(guī)諷”和“惻怛憂愛”之意褒元貶白的傳統(tǒng)詩評觀念。再次,何氏之后,明代評家從敘事詩的審美標準出發(fā),逐漸改變了宋人褒《連昌》貶《長恨》的看法,形成了首《長恨》亞《連昌》的共識。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胡應(yīng)麟《詩藪》、陸時雍《唐詩鏡》、唐汝詢《唐詩解》等,對《長恨歌》的“敘事詳明”、“情致宛轉(zhuǎn)”、“形容仿佛”的特色,均予以高度評價和精辟闡釋。

          從《孔雀東南飛》的接受史看,這篇樂府敘事杰作也是在這一時期得到真正的評價,并被推為“長篇之圣”。與何良俊幾乎同時的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寫道:“《孔雀東南飛》質(zhì)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總結(jié)了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確立了它的歷史地位。在中國敘事詩史上,《孔雀東南飛》作為樂府敘事詩之圣,《長恨歌》作為敘事歌行之第一,可為不移之論。

          古代敘事詩批評確立成熟于明代,決非偶然。首先,白居易敘事歌行的藝術(shù)價值在元雜劇中已得到重視。社會現(xiàn)實、歷史傳說和文學(xué)故事是元雜劇的三大創(chuàng)作來源!堕L恨歌》《琵琶行》以其感人心魄的故事和富于戲劇性的沖突,為雜劇家看好,敷演改編之作絡(luò)繹不絕。這是明代評家從敘事詩角度認識其價值的潛在的審美前提。

          其次,它與敘事詩創(chuàng)作在明代的再度繁榮密切相關(guān)。對這一時期的敘事詩創(chuàng)作,謹守傳統(tǒng)詩學(xué)的評家往往斥為“里巷盲詞”。如王夫之《明詩評選》曰:“成化以降,姑蘇一種惡詩,如盲婦所唱琵琶弦子詞,挨日頂月,謰諉不禁,長至千言不休,歌行憊賤,于斯極矣”(孫賁《南京行》評語);又曰:“長篇為仿元白者敗盡,挨日頂月,指三說五,謂之詩史,其實盲詞而已”(祝允明《董烈婦行》評語)。然而,正視詩歌藝術(shù)發(fā)展規(guī)律的批評家則予以熱情肯定,并對歷代敘事名篇重新評價,進而對敘事詩學(xué)作深入思考。當時的敘事詩創(chuàng)作,樂府古體多以《孔雀東南飛》為學(xué)習(xí)典范,長篇歌行則以《長恨歌》為摹仿對象。而這兩篇作品,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被推為“長篇之圣”和“長歌第一”的。

          再次,評家審美視野的拓展和詩評觀念的轉(zhuǎn)換更是直接根源。這些評家大多對當時得到高度發(fā)展的戲劇、小說這類敘事藝術(shù)具有極高的造詣,并兼擅創(chuàng)作。明代最先以新的審美眼光評價《長恨歌》的瞿佑,便是杰出的文言小說家,著名的《剪燈新話》便出自其手筆。何良俊與王世貞則是當時著名的戲曲評論家,《四友齋叢說》有“詞曲”專論,王世貞有《曲藻》一卷,均以精辟的見解為當時學(xué)者重視;趯⑹滤囆g(shù)的深刻體驗,他們自能發(fā)現(xiàn)《長恨歌》、《孔雀東南飛》等名作區(qū)別于抒情詩而近似于傳奇、小說的審美特性和藝術(shù)價值,以新的觀念作出新的評價。同時,表現(xiàn)“風(fēng)情”主題的《長恨歌》在明代得到肯定,還與當時的文藝思潮直接相關(guān)。宋人尚理輕情;明代成化以降,文壇主情思潮日盛,歌頌人類情愛的作品大量涌現(xiàn),小說、戲劇及詩文批評也以“至情至性”作為審美準則。白氏之作由被唐宋人斥責(zé)為“淫言媟語”,到明人盛贊其能“令有情者為之死”,正是在主情思潮的影響下,變化了的審美態(tài)度對其內(nèi)在價值的一種再發(fā)現(xiàn)、再欣賞。

          堯斯說:“一種過去文學(xué)的復(fù)歸,僅僅取決于新的接受是否恢復(fù)其現(xiàn)實性,取決于一種變化了的審美態(tài)度是否愿意轉(zhuǎn)回去對過去作品再予欣賞,或者文學(xué)演變的一個新階段出乎意料地把一束光投到被遺忘的文學(xué)上,使人們從過去沒有留心的文學(xué)中找到某些東西。”(注:堯斯《文學(xué)史作為向文學(xué)理論的挑戰(zhàn)》,《接受美學(xué)與接受理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4頁。)明代敘事詩批評的形成與《長恨歌》及《孔雀東南飛》等杰作的藝術(shù)價值的發(fā)現(xiàn)和藝術(shù)地位的確認,為堯斯的論斷提供了一個生動的中國詩歌接受史的實例。

          何良俊之后,《長恨歌》雖仍不乏批評貶責(zé)者,但其作為“古今長歌第一”的經(jīng)典地位已牢固確立。它不僅更為民間傳誦,也為選家重視而頻頻入選。高棅首開選錄白氏歌行的先河,但只錄《琵琶行》,未選《長恨歌》。至明中期以后,綜合性唐詩選本多將兩篇歌行雙雙選錄,如《唐詩解》、《唐詩鏡》、《唐詩選脈會通評林》等等。唐汝詢《唐詩解》曰:“《連昌》紀事,《琵琶》敘事,《長恨》諷刺,并長篇之勝。余采而箋釋之,俾學(xué)者有所觀法焉。”特別強調(diào)了作品的經(jīng)典性和典范性。至清代,則《唐詩別裁》、《唐宋詩醇》及《唐詩三百首》等書中,《長恨歌》均赫然在目,評價更超勝《連昌宮詞》。

          清代:面對經(jīng)典的詩學(xué)探索

          《長恨歌》千年接受史,至清代三百年進入多元接受、詩學(xué)探索的更高階段,這也是古代敘事詩批評深入發(fā)展的新階段。

          從目前掌握的材料看,中唐至清末的評家約一百五十家。唐代包括陳鴻、白居易,僅見6家;宋代包括詩話、筆記、題詠、翻用等等,多達40余家,形成第一個高潮;金、元、明共30家;明代占25家;清代已見70余家,約占總數(shù)的一半,形成第二個高潮。這與白居易詩歌接受史的總體發(fā)展曲線基本一致。從接受形式看,除傳統(tǒng)的詩話、筆記、選本、評點外,還出現(xiàn)以下三多:一是仿作擬作多,如梅村歌行之于香山歌行;二是改作規(guī)模大,如洪升《長生殿》之于白氏《長恨歌》;三是論詩絕句評論多,閱《萬首論詩絕句》,專論白居易者共63家93首,論及《長恨歌》及《琵琶行》者,清代便有20首。論《長恨歌》者,有不少對詩旨與詩藝作了精當?shù)年U發(fā),如吳景旭詩曰:“釵留一股寄情多,譜出人間長恨歌。閑殺白家心自足,終朝放眼看嵯峨。”再如焦袁熙詩曰:“長恨歌成字字愁,不妨老杜并千秋。何人妄欲誅褒妲,地下詩人笑不休。”雖短短四語,多別具會心,足資談助。

          《長恨歌》清代三百年接受史的主要特點,是詩評家對這一敘事詩經(jīng)典進行了多方面的詩學(xué)探索,并對前人圍繞《長恨歌》提出的詩學(xué)問題作了理論總結(jié)。涉及的范圍極為廣泛,這里擇要論述三點。

          1.“長慶長篇”與文人敘事歌行

          對這一問題,清初賀貽孫《詩筏》論之最深,曰:“長慶長篇,如白樂天《長恨歌》、《琵琶行》,元微之《連昌宮詞》諸作,才調(diào)風(fēng)致,自是才人之冠。其描寫情事,如泣如訴,從《焦仲卿篇》得來。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正在描寫有意耳。擬之于文,則龍門之有褚先生也。蓋龍門與《焦仲卿篇》之勝,在人略處求詳,詳處復(fù)略,而此則段段求詳耳。然其必不可朽者,神氣生動,字字從肺腸中流出也。”賀氏對以《長恨》、《琵琶》為代表的“長慶長篇”這一文人敘事歌行文體特征的論述,可析而為四。

          首先,此論表明“長慶長篇”或“長慶體”與通常所說的“元白體”或“元和體”不同,它特指元白以《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為代表的七言長篇敘事歌行。初見于宋末戴復(fù)古《望江南》詞和劉克莊《后村詩話》的“長慶體”概念(注:劉德重《“長慶體”名義辨說》,《文學(xué)遺產(chǎn)》1985年第1期。),由此得到了明確規(guī)定, 并為后世評家襲用。如林昌彝《射鷹樓詩話》:“七言古學(xué)長慶體,而出以博麗,本朝推梅村”;張爾田《遯堪書題》評《梅村集》:“集中諸作,要以長慶體為工。”均指梅村擬白氏二篇所作的七古長篇。其二,“長慶長篇”不同于以初唐四杰為代表的文人抒情歌行,而是直接從樂府敘事詩《焦仲卿篇》得來;其基本特點是有鮮明的人物和完整的情節(jié),全篇敘詠一個離合悲歡的感傷故事,所謂“其描寫情事,如泣如訴,從《焦仲卿篇》得來”;而帝妃的愛情悲劇與歌女的悲涼身世,也成為“長慶體”常用的兩大題材。“長慶長篇”與初唐歌行的不同,前人亦已見出;胡應(yīng)麟《詩藪》、毛先舒《詩辯坻》論歌行源流,均認為崔顥“敘事坦直而真切如見”的《邯鄲宮人怨》和《江畔老人愁》“為香山長詩之祖”,而非文極博麗、以道情為主的初唐歌行。朱克生《唐詩品匯刪》曰:“歌行長篇,駱賓王《帝京篇》是也。元白二篇,艷稱一時,然去古遠矣。”雖含貶意,卻也見出“借事抒情”與“描寫情事”的文體差別。其三,賀氏認為“長慶長篇”又并不完全同于樂府民歌:“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正在描寫有意耳。擬之于文,則龍門之有褚先生也。”按《史記·太史公自序》:“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故“龍門之有褚先生”,即指西漢褚少孫增補《史記》。錢鍾書《管錐編》評褚氏補文:“描敘佳處,風(fēng)致不減馬遷,而議論迂謬直狗曲儒口角。文才史識,兩不相蒙。”由此可見,其“不及正在描寫有意”,即不滿意“長慶長篇”褚先生似的“迂謬議論”。然而,這正揭示了樂府敘事民歌與文人敘事歌行的差別。美國學(xué)者王清獻將《長恨》《琵琶》與《孔雀東南飛》比較一段正堪移箋:“總之,文人作詩看來更多地傾向于根據(jù)他的情趣與哲學(xué)對事件作出解釋,而不是通過嚴謹詳實的情節(jié)來復(fù)述故事。在民間歌手中通常采用的是后一種寫法,就像描寫家庭悲劇的《孔雀東南飛》所顯示的那樣。”(注:王清獻《唐詩中的敘事性》,《美國學(xué)者論唐代文學(xu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其四,白氏原創(chuàng)的“長慶長篇”又有其必不可朽而為摹擬者所不及的,即“神氣生動,字字從肺腸中流出也”。梅村歌行不及“長慶長篇”者,正在于此。

          2.“卓然可傳”與藝術(shù)生命的奧秘

          從白居易生前“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的盛況,到清人“一篇長恨夸風(fēng)情,一曲琵琶說到今”的贊嘆,《長恨》《琵琶》,盛傳不衰;至清代更出現(xiàn)了多層次、多方面的接受高潮。面對此種景象,促使詩評家思考其藝術(shù)生命力千年不朽、愈傳愈盛的奧秘之所在。除賀貽孫《詩筏》外,趙翼《甌北詩話》卷四曰:“《長恨歌》一篇,其事本易傳,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詞,有聲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學(xué)士,既嘆為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聞而樂誦之,是以不脛而走,傳遍天下。”同書在評吳梅村詩中又稍作發(fā)展:“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guān)于時事之大者。……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覷定,遂用全力結(jié)撰此數(shù)十篇為不朽計,此詩人慧眼,善于取題處。白香山《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韓昌黎《元和圣德詩》,同此意也。”綜而言之,趙翼著眼于作品本身的內(nèi)容與藝術(shù):一是取題,即“有關(guān)時事之大者”;二是表現(xiàn),即“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詞”。

          3.“論詩須相題”與藝術(shù)本文的解讀

          “論詩須相題”是清人反駁宋人對《長恨歌》曲解誤評時提出的藝術(shù)本文的讀解原則!堕L恨歌》寫楊妃馬嵬賜死:“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魏泰、惠洪指責(zé)白居易歌詠安祿山能使官軍叛亂,逼迫明皇誅殺楊妃,有失君臣大體。對此,清初汪立名在《白香山詩》之《長恨歌》評語中駁曰:“論詩須相題。若諱馬嵬事實,則‘長恨’二字便無著落矣。讀書全不理會作詩本末,而執(zhí)片詞肆議古人,已屬太過,至謂歌詠祿山能使官軍云云,則尤近乎鍛煉矣。宋人多文字吹求之禍,皆釀于此等議論。”可見,所謂“論詩須相題”,即圍繞藝術(shù)主題,從“作詩本末”出發(fā),從詩篇形象體系出發(fā),不拘執(zhí)片詞肆議古人。此后,《唐宋詩醇》的編者立足《長恨歌》“作詩本末”的情節(jié)分析,為藝術(shù)本文的正確解讀提供了實例。他們把全篇的情節(jié)發(fā)展分為四個部分,并對各部分之間的邏輯過渡作了精辟分析。后來,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及至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均以此為據(jù)。

          此外,清代評家還對“艷詩不廢”與審美格調(diào)的追求、“詩文演法”與藝術(shù)原型的演繹創(chuàng)新等問題作了深入闡發(fā)。其實不只是《長恨歌》,《孔雀東南飛》的清代接受史也進入了詩學(xué)探索的新階段,評家較集中地思考了古代敘事詩的美學(xué)特征問題。不過,這需要另文探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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