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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談《大唐西域記》
要想正確評價這一部書，我覺得應(yīng)該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第一，要把它放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下來考察研究;第二，有比較才能有鑒別，要把它同其他同類書籍來比較;第三，要看它幫助我們解決了多少問題，又提出了多少值得探索的新問題;第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要看它在實踐上究竟有多大用處。
先談第一點。
中華民族不但是一個酷愛歷史的民族，而且也是一個酷愛地理的民族。在歷史方面，除了幾乎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正史以外，還有多得不可勝數(shù)的各種“史”。盡管這里面也難免有些歪曲事實的地方，有些迷信或幻想的成分，總的說來是比較翔實可靠的，實事求是的。這充分顯示了我們民族的特點。在地理方面，從很早的時候起就有了地理著作，比如《禹貢》、《山誨經(jīng)》、《穆天子傳》之類。這些書盡管不像它們自己聲稱的那樣古老，但總之是很古老的。我們也很早就有了關(guān)于外國的地理書，而且有的還附有地圖。到了南北朝時代和以后的時代，由于中外交通頻繁起來，各種地理書風(fēng)起云涌。南齊陸澄曾經(jīng)把《山海經(jīng)》以下160家的地理著作，按照地區(qū)編成《地理書》149卷，粱任昉又增加84家，編成《地記》252卷。中央政府設(shè)有專門機構(gòu)了解外國的情況�！短屏洹繁坑新毞嚼芍袉T外郎，專管天下地圖，包括外國的在內(nèi)，還有鴻臚專門招待外國客人，順便詢問外國的情況。有時候打了勝仗以后，也派人到外國去調(diào)查風(fēng)俗物產(chǎn)，寫成書，畫上圖，進奉皇帝，甚至有地形模型。
在唐代玄奘以后的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地理書籍繁多，這同當(dāng)時的政治、經(jīng)濟情況和文化交流、宗教活動是分不開�！妒缊D》有很多種類。大歷時賈耽著有《隴右山南圖》，貞元十七年又撰《海內(nèi)華夷圖》，《古今郡國道縣四夷述》40卷。可以說是一個典型代表。
談到宗教活動對地理學(xué)發(fā)展的影響，主要指佛教。古時候，交通異常困難，除了使臣和商人之外，大概很少有人愿意或敢于出國的。獨有和尚懷著一腔宗教熱誠，“輕萬死以涉蔥河，重一言而之柰苑”。他們敢于冒險，敢于出國。從漢代起，中印的僧人就互相往來，傳播佛教。他們傳播的不只是宗教。正如人們熟知的中印兩國的文化也隨著宗教的傳播而傳播開來。在長達六七百年的時間內(nèi)，出國的人以和尚為最多。而且中國和尚還充分表現(xiàn)中華民族的特點：他們喜愛歷史，也喜愛地理。他們實事求是，很少浮夸。他們寫了不少的書，比如：晉法顯《佛國記》，今存。釋道安《西域志》，今佚。支僧載《外國事》，今佚。智猛《游行外國傳》，今佚。釋曇景(勇)《外國傳》，今佚。竺法維《佛國記》，今佚。釋法盛《歷國傳》，今佚。竺枝《扶南記》，今佚�；萆痘萆袀鳌�(見《洛陽伽藍記》)。
這些書總可以說是中國佛教僧侶對中外文化交流歷史的一個重大貢獻。
到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佛教僧侶不但對中國地理學(xué)的貢獻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而且對印度地理學(xué)的貢獻也是非常巨大的。在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下，這一部書確實是空前的。這一部杰作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除玄奘本人的天才與努力之外，還有其客觀的需要。由于隋末的統(tǒng)治者濫用民力，對外討伐，對內(nèi)鎮(zhèn)壓起義軍，殺人盈野，國力虛耗，突厥人乘機而起，不但威脅隋代的統(tǒng)治基礎(chǔ)，而且連新興起的唐高祖李淵也不得不暫時向突厥低頭稱臣。唐高祖和太宗都深以為恥，必欲雪之而后快。想耍進攻突厥或西域其他威脅唐王室的民族，必須了解地理情況，唐太宗敦促玄奘寫書，其原因就在這里。玄奘是一個有政治頭腦的和尚，決不會辜負(fù)太宗的希望，《大唐西域記》就產(chǎn)生了。太宗拒絕經(jīng)題，但是對于這一部書卻非凡珍惜，他對玄奘說：“又云新撰《西域記》者，當(dāng)自披覽。”可見他的心情之迫切了。
現(xiàn)在再談第二點。
首先同中國類似的書相比。中國古代關(guān)于印度的記載，在漢代前的古書中可能已經(jīng)有了。但是神話傳說很多，除了知道兩國從遠古起就有了交往以外，具體的事情所知不多。從漢代起數(shù)量就多了起來。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兩同間直接的交通日益頻繁，對彼此了解情況大有幫助。到印度去的僧人寫下不少的書，上面已經(jīng)列舉了一些。但是所有這些書與《大唐西域記》比較起來，無論是從量的方面比，從質(zhì)的方面都如小巫見大巫。像《大唐西域記》內(nèi)容這樣豐富，記載的國家這樣多，又這樣翔實，連玄奘以后很長的時間內(nèi)也沒有一本書能夠比得上的。因此從中國方面來說，《大唐西域記》確是一個高峰。……
《大唐西域記》的成就表現(xiàn)在許多方面。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古代印度沒有年代一片黑暗中，有一根閃光的柱子，這就是釋迦牟尼的生卒年代。確定這個年代，以前以后的幾件大事的年代的確定就都有了可靠的依據(jù)，因而才真正能談到歷史。而釋迦牟尼年代的確定，中國載籍起了很大的作用，《大唐西域記》對于確定佛陀生卒年月也起過作用。古希臘亞歷山大的東征曾起了幫助確定年代的作用，這次東征對理解阿育王碑有很大好處。這里不詳細討論。
除了釋迦牟尼的年代以外，《大唐西域記》對印度古代和中世紀(jì)的歷史上的許多大事件都有所記述。比如關(guān)于偉大的語法學(xué)家波你尼，關(guān)于毗盧擇迦乏伐諸釋，關(guān)于阿育王與太子拘浪拿的故事等等。迦膩色迦王的問題多少年來在世界許多國家的歷史學(xué)家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熱門，《大唐西域記》有四五處講到迦膩色迦，給這個問題提供了寶貴的資料。至于在玄奘時代，印度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化、民族關(guān)系等方面，《大唐西域記》都有非常翔實的論述。我們在上面講到這些方面的時候，主要依據(jù)就是這些論述。如果再談到佛教史的材料就更多。幾次結(jié)集的記載，除了南傳佛教承認(rèn)的阿育王的集結(jié)外，這里都有。關(guān)于大乘與小乘，大乘的許多大師，馬鳴、龍樹與提婆，無著與世親。他們的活動的情況也都有。并不是說這些記載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實，那是不可能的，在玄奘那樣一個時代，又加上他是一個虔誠的佛徒，有些神話迷信的色彩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容易理解的，不過這些都是白玉中的微瑕，不能掩蓋這一部奇書的光輝。而且這種情況僅僅限于宗教方面，一講到地理、歷史，就仿佛從神話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世界，記載比較翔實可靠了。
統(tǒng)觀全書。包括100多個“國”，玄奘的記述有長有短，不管多么短，他的記述似乎有一個比較固定的章法，幅員大小、都城大小、地理形勢、農(nóng)業(yè)、商業(yè)、風(fēng)俗、文藝、語言、文字、貨幣、國王、宗教等等。這些方面都要涉及到。當(dāng)時和今天想了解這個“國”，除了以上這些方面，他能用極其簡潔的語言描繪大量的事實，確切生動。我們說玄奘是一個語言大師，描繪歷史和地理的能手，《大唐西域記》是一部稀世奇書，其他外國人的著作是很難同這部書相比。
（摘自《季羨林學(xué)術(shù)論著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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