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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梁實秋評冰心女士

        時間:2024-10-26 04:00:33 梁實秋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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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實秋評冰心女士

          冰心女士是一位天才的作家,但是她的天才似乎是限于小說一方面,她的小說時常像一塊錦繡,上面綴滿了斑斕的彩繪,我們讀了可以得到一些零碎的深厚的印象;她的小說又像是一碗八寶粥,里面摻滿了各樣的干果,我們讀了可以得到雜樣的甜酸的滋味。質(zhì)言之,她的小說充滿了零星的詩意。然而她在詩的一方面,截至現(xiàn)在為止,沒有成就過什么比較的成功的作品,并且沒有顯露過什么將要成功朕兆。她的詩,在量上講不為不多,專集行世的已有《繁星》與《春水》。她所出兩種,在質(zhì)上講比她自己的小說遜色多了,比起當(dāng)代的詩家,也不免要退避三舍。以長于小說而短于詩的原故,大概是因為她

        梁實秋評冰心女士

          (一)表現(xiàn)力強而想象力弱;

          (二)散文優(yōu)而韻文技術(shù)拙;

          (三)理智富而感情分子薄。

          因此冰心女士只是當(dāng)代的小說作者之一,而在詩的花園里恐怕難于長成蕤葳的花叢,難于結(jié)出碩大的果實。假如文藝批評者的任務(wù)只是在啟發(fā)作家的優(yōu)長,那我便不該檢出她這兩部詩集來批評,因為《繁星》與《春水》實在不是她的著作中的佳作,雖然現(xiàn)在的一班時髦的作家與批評家都趨之若鶩,談起冰心便不能忘情于《繁星》與《春水》。我以為真的批評的任務(wù)決不僅此,至少在消極方面還要(一)指示作家以對他或她最有希望的道路,(二)糾正時俗膚淺的鑒賞的風(fēng)尚。故此我覺得我寫這篇評論,是不會軼出正當(dāng)批評的范圍之外。

          我讀冰心詩,最大的失望便是她完全襲受了女流作家之短,而幾無女流作家之長。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天才,通盤算起來,在質(zhì)量兩方面女作家都不能和男作家相提而并論的。據(jù)我們平常的推測,女子的情感較男子為豐美,女子的心境較男子為靜幽,女子的言行較男子為韻雅,遂常以為女子似乎比較的易于在文藝、尤其是詩上發(fā)展。然而事實偏不如此,只有很少數(shù)的女作者特受詩神些微的眷顧。不過在那些寥若晨星的女作家的作品里,我們卻可以得到一些新鮮的、與男作家的作品迥不相同的滋味。大概女作家的作品的長處是在她的情感豐茂,無論表現(xiàn)情感方式如何,或則輕靈,或則濃厚,而其特別豐美則一。她的短處是在她的氣力缺乏,或由輕靈而流于纖巧,或由濃厚而流于萎靡,不能大氣流行,卓然獨立。不幸冰心女士現(xiàn)今知名的惟一的女作家竟保持其短而舍去其長

          我從《繁星》與《春水》里認(rèn)識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詩人永遠是在詩里表現(xiàn)他或她自己的,善讀詩的人是時常在詩里面尋詩人的。我覺得我們從詩里面考察人,是最靠得住的,假如那是詩,因為詩人似乎是一定不在詩里撒誑的。我們?nèi)魪氐椎脑u詩,于討論詩的技術(shù)之外,不能不追究到作詩的人。試看《繁星》的這幾首

          我的朋友,?

          對不住你;

          我所能付與的慰安

          只是嚴(yán)冷的微笑。

          (二九)

          玫瑰花的刺,?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樂。

          (三二)

          我的朋友,?

          你不要輕信我,

          貽你以無限的煩惱,

          我只是受思潮驅(qū)使的弱者呵!

          (四0)

          像這樣的作品,充滿了全集,有些首表面似是溫柔,內(nèi)中還是蓮心似的苦。我讀過了,得不到同情與慰安,只有冷森森的戰(zhàn)栗。啊!詩人付與人們的慰安只是嚴(yán)冷的微笑!玫瑰花刺了人,還要引為她自己的慰樂!茫茫的眾生,真要各個的說出,你莫輕信我!假如詩人,真如雪萊所謂是全世界的規(guī)劃者;我們?nèi)粲X得這人生是冷漠的,我們?nèi)繇毲笸楹涂煳浚敲搓J進冰心女士的園地,恐怕沒有不廢然而返的,因為在那里只能遇到一位冷若冰霜的教訓(xùn)者。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冰心自己在《春水》第八五首說

          我的朋友!

          倘若你憶起這一湖春水,

          要記住

          他原不是溫柔,

          只是這般冰冷。

          一湖春水只是這般冰冷,而作者在《春水》集末還留下幾張空白的紙,預(yù)備讀者寫他們的回響。假如我還有勇氣去玷污那幾張白紙,我只能把前面引的冰心原作第八五首照抄在上面。或者有人要說,《繁星》、《春水》乃是另一體裁,以概念為基礎(chǔ),故偏于理智的,而薄于情感的,實則哲理玄妙,也很可玩味的誠然,像《繁星》第七、一?、一二、二二、四三、四八、六一、八八、一?六、一四三等首,像《春水》第二?、四五、六七、八七等等,未嘗不是談言微中,大可尋思玩味,在全集無數(shù)首里燦然可觀,冷似沙里的銀星,土里的寶藏。然而我總覺得沒有情感的不是詩,不富情感的不是好詩,沒有情感的不是人,不富情感的不是詩人,概念詩是做不得的。有泰戈爾的哲學(xué),寫出《飛鳥集》的詩集,詩的好壞還是在大大的可議之列;沒有像泰戈爾的哲學(xué),沒有像《飛鳥集》的藝術(shù),那就不必問了?

          《繁星》、《春水》這種體裁,在詩國里面,終歸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這樣的許是最容易做的,把捉到一個似是而非的詩意,選幾個美麗的字句調(diào)度一番,便成一首,旬積月聚的便成一集。現(xiàn)在這種體裁已成風(fēng)尚,不能不就《繁星》、《春水》來談一談。

          各種體裁的詩,除了短的抒情詩以外,結(jié)構(gòu)總是很復(fù)雜的。單純的詩意若不是在質(zhì)里含著濃密的情緒,不能成為一首好詩,因為這種詩只能在讀者心里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象,甚或印象全無。所以愛倫坡(E.Allan Poe)說得很對:一首長點的詩總是多數(shù)單純詩意聯(lián)貫而成的。詩的藝術(shù)也就時常在這聯(lián)貫的工作里尋到用武之地,詩人的魄力也就時常在這聯(lián)貫的工作里尋到發(fā)展之所。我說像《繁星》、《春水》那樣的詩最容易作,就是因為那些零碎的篇兒只是些零碎的思想經(jīng)過長時間的收集而已。我們在那里尋不出線索,尋不出一致,只覺得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單細(xì)胞組成的Amoeba。我說冰心襲承了女流作家的短處,也是因為她的詩的天才,似乎是難于擺脫Amoeba式的詩體而另謀更見天才的地方。

          當(dāng)然,為變異起見,零碎的篇兒也不是絕對不可作的,但是我們應(yīng)該知道,這是一種最易偷懶的詩體,一種最不該流為風(fēng)尚的詩體,現(xiàn)今號稱作家者只知效顰,舍正道而弗由,真如Pope所謂:

          Oft,leaving what is natural and fit,

          The current Folly proves the ready wit,

          冰心自己不也說嗎?

          我的朋友!

          不要隨從我,

          我的心靈之燈,

          只照著自己的前途呵!

          《春水·一一四》

          《繁星》、《春水》在藝術(shù)方面最差強人意的便是詩的字句的美麗。在這一點,這是近來無數(shù)仿效《繁星》、《春水》的人們所不能企及的。寫到這里,我要附帶著談?wù)勗姷脑~法(Diction)。我一向是反對以丑的字句入詩,我所謂字句的美丑是以詩人主觀的判斷而定,詩人自己應(yīng)該養(yǎng)成正確的判斷力,什么字眼是詩的,美的,便引進詩去,而屏絕非詩的,丑的。鄭振鐸君在《飛鳥集》例言里說

          有許多詩中特用的美麗文句,差不多是不能移動的,在一種文字里,這種字眼是詩的,是美的,如果把他移植到第二種文字中,不是找不到相當(dāng)?shù)暮米郑闶前言獬蠡耍兂煞窃姷牧恕?/p>

          鄭君雖是在論譯文的字句,而他實在是承認(rèn)了詩的字句不該用非詩的、丑的。這個意見,是很合理的。字句的本身固然未必一定有美丑可言;不過有些字句入了詩便只見其丑。俞平伯君新近在《小說月報》里說:

          我真驚詫,到了現(xiàn)代,還是有人反對以丑惡的字面入詩;充他們底意,大約最好再做一部修正的《佩文韻府》。

          這是不通之論;我們既認(rèn)定某某字面是丑惡的,如何能不反對以之入詩?其實各個作者腦筋里都該有一部《佩文韻府》《詩韻大全》;不然,他憑什么去選舉他要用的字句?真理是主觀的,所以美丑的鑒別有時也只好隨人而異,不過明知某某字面為丑惡而仍要用,這種主張不是我們常人所能了解的了。我以上的話似乎是軼出題外,實是借此闡明詩的詞法的原理。我最喜歡讀《繁星》、《春水》的所在,便是她的字句選擇的謹(jǐn)嚴(yán)美麗。謹(jǐn)嚴(yán)故能恰當(dāng),美麗故能動人。但是這里又有一個缺點,便是句法太近于散文的(Prosaic)。舉個極端的例罷:

          青年人呵!

          你要和老年人比起來,

          就知道你的煩悶,

          是溫柔的。

          假如這四行緊著寫做一行,便是很流暢的一句散文。詩分行寫是有道理的,一行便是一節(jié)有神韻的文字,有起有訖,節(jié)奏入律。《繁星》、《春水》的句法近于散文的,故雖明顯流暢,而實是不合詩的。至于詞法,我認(rèn)為差不多是盡善盡美,無可非議,在現(xiàn)今作家中是很難得的。

          總結(jié)一句:冰心女士是一個散文作家,小說作家,不適宜于詩;《繁星》、《春水》的體裁不值得仿效而流為時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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