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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如夢令》探疑
《如夢令》
李清照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此詞是李清照的一首小令，是一篇記游之作。乘舟瀏覽，興盡而歸。但是，因醉意朦朧，忘了歸路，誤打誤撞，將小舟劃到了荷花叢的深處，主人急于找到正確的路徑，正在焦急之時，眼前撲籟籟地飛起了一群水鳥。人們普遍認(rèn)為此詞表現(xiàn)了作者對自然景物的熱愛和野游的歡樂，描寫了她貴族少女的生活，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我不敢茍同，特撰寫此文，以求榷于大方之家。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山東濟(jì)南人。父親李格非，擅長古文，以文章受蘇軾的賞識。母親也是知書能文。李清照生長在這樣一個文學(xué)氣氛很濃的家庭里，自少時便資質(zhì)聰慧，頗有詩名。她和太學(xué)生趙明誠結(jié)婚后，夫妻二人賦詩填詞，共同搜集、研究金石，生活幸福美滿。靖康之難后，她歷盡滄桑，孤獨一人輾轉(zhuǎn)飄泊，在風(fēng)雨飄搖的國破家亡之中寂然死去。
李清照這樣的身世，決定了她的作品以靖康之難為線索，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的詞主要寫她的貴族少女、少婦的生活，傳達(dá)一種悠閑之情。后期的詞多抒寫國家危難之痛和個人身世之悲。
《如夢令》這首詞表面看全詞洋溢著野游的歡樂，活潑而富有生趣，因此，人們大都認(rèn)為這首小令是李清照前期作品�？墒�，人們卻忽視了小令是由 “常記”兩個字領(lǐng)起的。何謂“常記”?就是“常常記起;常�；貞浧�”的意思。由這兩個領(lǐng)起字我們不難看出這首小令是作者對以前野游之景的回憶，而并不是游玩時的即興之作。“記”前又貫一“常”字，即“常常想起”，可見這次野游距離作者寫這首詞的時間已有很長，在一個久遠(yuǎn)的時間段內(nèi)作者才會有時間經(jīng)常的、不只一次的回憶 。
“常記溪亭日暮”，“常記”二字既表明了是作者對往昔生活的回憶，又自然和諧，作者似乎面對著一位知己娓娓地敘述，讓人覺得她完全忘記了是在填詞，而不過是日常的述事。地點在“溪亭”，時間是“日暮”。作者宴飲沉醉，連回去的路徑都辨識不出了。“沉醉”二字透露了作者心底的歡愉。“興盡”兩句把這種歡愉之情遞進(jìn)了一層，興盡方才回舟，表明興致之高。“誤入”一句從行文上看，流暢自然，同前面的“不知歸路”相呼應(yīng)，更加顯示了主人公的忘情心態(tài)。一連兩個“爭渡”，不含競賽的意思，表達(dá)了主人公急于從迷途中找到正確路徑的焦灼心情。正是由于“爭渡”的快捷，又把停棲在沙洲上的水鳥都嚇飛了。
她常常憶起這次誤入藕花深處的游玩，她又是在什么情況下常回憶這次充滿野趣的玩耍，進(jìn)而寫下這首詩的呢?是在她少女時期寫下的嗎?還是在她嫁給丈夫趙明誠之后呢?少女時期，她是大家閨秀，生活閑適富足。出閣之后，她的生活幸福、美滿，與趙明誠志趣相投、伉儷情深，共同搜集、研究金石，�？惫偶�，把全部的精力傾注于此。常�；貞浺郧暗目鞓方加危M(jìn)而寫下這首詩的可能性不大。
靖康之難后，李清照連續(xù)遭到國破、家亡、夫死的苦難，先投靠弟弟，后又輾轉(zhuǎn)逃難，漂泊于杭州、越州、明州等地。連遭打擊，孤苦無依，晚景凄涼。在此時，她最容易回憶起以前的歡樂。梁啟超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較之年輕人，老年人更愛回憶過去的生活。“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清平樂》)再現(xiàn)了詞人早年賞梅的情景和興致，回憶了自己少女時的歡樂、閑適。“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南歌子》)，我們似乎可以聽見歷經(jīng)滄桑者的一聲長嘆。“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永遇樂》)，此詩句中的“中州”專指汴京。詞人遙想當(dāng)年汴京繁盛的時代，自己有的是閑暇游樂的時間，在那些良辰盛會中，人們最重視元宵佳節(jié)。
以上這些詞句，都是李清照在南渡之后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憶。這些回憶或是抒發(fā)早年時少女的情懷，或是表現(xiàn)落寂之情，或是遙想往昔的繁盛。無一處相同，但在詩人國破家亡的大背景下，字里行間都透出一股孤獨的落寂之情，一種備嘗人間艱辛的酸楚，使人讀后別有一翻滋味在心頭。正是晚景的凄涼才更能讓詞人回憶起往昔的歡樂。作為大家閨秀的李清照青年時踏雪賞梅，對月吟詩，遍身羅綺;而今的詞人卻是“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霜鬢，怕夜間出去”(《永遇樂》)， “病起蕭蕭兩鬢華”(《攤破浣溪沙》)，已由一個簇帶濟(jì)楚的少女變?yōu)樾稳葶层�，蓬頭霜鬢的老婦，而且從前快樂豐盈的內(nèi)心現(xiàn)在已變得孤寂、蒼涼、衰老了。而今的她已是“永夜懨懨歡意少”(《蝶戀花》)，已是“日晚倦梳頭”(《武陵春》)，已是“捋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清平樂》)。往昔與如今兩種迥然下同的心境，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和詞人判若云泥的生活境遇，以及它們在詞人心靈上投下的巨大陰影。
《如夢令》這首詞由常記二字領(lǐng)起，由一個“常”字可以想見李清照對這次游玩的記憶之深，回憶的次數(shù)之多，可以說“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是一個經(jīng)典的畫面，熔鑄了她少女時生活的歡樂。玩賞過程的暢快、愉悅是她作為宰相千金時無憂無慮生活的一個縮影。因此，這次游玩在她心靈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南渡之后國破家傾，夫亡親逝的生活陰影又常常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沖擊著詞人的靈魂，眼前的悲涼使詞人對過去美好的生活更加眷戀。
讀者可以想象一下，可能是在一個雨疏風(fēng)驟的清晨，或是一個“吹簫人去玉樓空”的垂暮，又或是一個“梧桐更兼細(xì)雨”的黃昏，詞人門內(nèi)枯坐，蕭蕭清雨悄然落地，那涼涼的雨絲飄落，仿佛敲擊著詞人的心靈。面對點點細(xì)雨，瑟瑟秋風(fēng)，詞人思緒飄悠，想到了風(fēng)雨飄搖、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想起了在外族鐵蹄下呻吟的百姓，想起了在戰(zhàn)火中離散、死去的親人、丈夫，想起了耗盡畢生精力收集的，卻又毀于戰(zhàn)火的金石，想起了少女、少婦時期歡樂、愉悅的生活。在凄苦寂寞中，作者眼前便閃現(xiàn)出了少女時那次歡樂的游玩，想到了自己那時無憂無慮的心情、富足的生活、美滿的家庭�？墒茄矍澳�?眼前自己國破家亡、喪夫無子、孤苦無依，于是對少時的歡樂、對那次愉快的游賞更是產(chǎn)生了深深的留戀，便欣然提筆寫下了這首小令。
因此，我認(rèn)為《如夢令》應(yīng)是李清照后期的作品。它是作者飽經(jīng)喪亂后對以往幸福生活的再回首，是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人在對往昔快樂生活的追憶中唱出的心曲。它是一時情感的活動，使沉靜的回憶。正因為回憶內(nèi)容的歡樂，更加彰顯了詞人心靈上的痛苦，骨子里蘊含的無限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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