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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姥姥經(jīng)典散文
夜深了,窗外,鞭炮聲依然此起彼伏,今夜注定不會平靜,這不僅僅因為是除夕。原本,我并沒有多少心思?勺罱K還是因為那檔子節(jié)目,點過我沉睡的湖心,瞬息,那一點一滴像蕩開的波紋,漸次散開。
你信嗎?
人的記憶是那么不堪一擊,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處景物、一片言語、或是像今夜,一個節(jié)目,或是更簡單的物件,會讓你內(nèi)心漣漪泛起。一切有關(guān)聯(lián)的記憶片段,斷斷續(xù)續(xù),便由模糊逐漸清晰起來。
姥姥,觸及我靈魂深處的字眼,完全可與母親等同。我生命里厚重的人。此刻,那個長發(fā)高高盤起,用發(fā)髻系于腦后,裹著小腳,身材勻稱嬌小,但卻屬于美女級別的女人,已經(jīng)在我腦子里漸漸歡喜。她清秀白皙的臉,單眼皮下一汪深水,小巧的鼻子與薄薄的唇完全相得益彰。那一臉淡然從容,是如此可人。
我記事時,姥姥不過四十幾歲。常常是白底藍色碎花粗布上衣,本色盤扣很是精巧別致,一條褪色的藍色褲子,寬寬的褲腿,被黑色的,長長的綁帶纏繞在腿上。那雙小腳,應(yīng)該是“腳跺”才對,黑色鞋子,白色粗布襪子,顯得更加分明。整個人純樸、嬌小卻很干練。雖然經(jīng)歲月雕琢,臉上輕輕淺淺平添了些許皺紋,但卻風韻猶存。
孩提時候,我常常嘲笑姥姥,笑她的腳?涩F(xiàn)在想來,那是怎樣的一番殘酷。硬是把腳趾折回,用白布使勁兒裹緊,直到骨骼變形,長平了腳心,形成高高的弓背。走路便開始搖搖晃晃,所謂的“三寸金蓮”也就造了出來;斓暗闹贫仍炀椭莻年代所有婦女的人生。然而姥姥,卻不以為然,倒是笑話我腳丫子大,才十來歲就已經(jīng)比她的腳大出許多,長大后,嫁不出去。還說,讓我安生些,少跑路,不然腳會越來越大;還說,腳丫子比臉都重要,腳小才能找到好婆家;還說……看著自己的腳,我忽地笑了,笑這雙終究沒有被姥姥嚇住的腳。然而,我的笑卻很機械,并瞬間消失,隨之而來是隱隱的痛。
姥姥的性格比起她的外在,更讓人喜歡。溫柔嫻熟,秀外慧中大概適合描述。這或許,就是我那位脾氣臭的無法形容的姥爺,大老遠,步履艱辛數(shù)次進山的真正原因。因為那個年代,幾乎不談什么愛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定終生。
我常常認為姥爺真是不知上輩子積了多少德,怎么能在深山里逮住如此秀麗的女子。如果不是那個年月窮得一貧如洗;如果不是姥爺為了生計,常年去那個地方挑煤擔炭;如果不是姥爺有做芝麻餳的手藝:如果不是姥爺滿身江湖義氣,“收買”了我那位脾氣一樣又臭又硬的老舅。以至于后來我在姥姥家的日子,姥爺一提起當年找對象便眉飛色舞,滿臉堆笑,直到他臉上所有的肌肉都向鼻部集中,整個臉都感覺很擁擠。
只要提及姥姥姥爺,塞滿我心里的,還是滿滿的愛。小時候,期盼著去小住。說是小住,卻是倆仨月都賴著不走。即便母親好話說盡,或是她神怒之下想要拳頭相加,再或是母親央求姥姥,讓我隨她回去,都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我只會躲在窯洞里的洞里不肯出來,無奈之下母親只好作罷,提著簍子洋洋離去。我便畏畏縮縮跟在姥姥身后,一手拽著姥姥的衣角,一手用袖口擦著眼淚和鼻涕,走出很遠,直到看著母親孤獨的背影消失在那彎彎曲曲的小路盡頭,姥姥才轉(zhuǎn)身,掏出一個方方的手帕,不停地擦著眼角的淚。此刻,我忽然想到龍應(yīng)臺的《目送》。所謂的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她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她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她的背影告訴你:不必追。
然而,那時的我,何嘗能看懂這些。反而在母親離開后,感覺天空仿佛更蔚藍一般,歡喜表露的是那么直白。姥姥卻說:怎不跟你媽走,姥姥家有什么好。
的確,姥姥家沒什么好,兩眼半窯洞,一眼舅舅住著,那半拉子窯洞,里面放了許多雜草,及籮頭、挑筐、舌刀(切草用的刀)等幾件務(wù)農(nóng)的工具,角落處一些破鍋爛砂盆,之外沒別的。姥姥的窯洞在院子的最西邊,窯洞很深,而且里邊還有一個洞,漆黑一片,兩邊全是甕,那時聽大人叫七擔甕,里面放的全是糧食。姥姥說陶制的甕儲存糧食最好,不生蟲子。甕的上面是一排排瓦缽(陶制的容器),雖然只是洞中洞,平日來人,也不會瞭到這些,但還是被姥姥擦得透著亮。
窯洞的最深處,齊刷刷三掛長著腳的石倉,上面的木箱子是姥姥當時的嫁妝,一把長方形銅鎖很虎氣,鑰匙紅頭繩系著,姥姥隨身攜帶,就連姥爺都沒有那把鎖的鑰匙。窯洞一側(cè)放著織布機。一側(cè)放著兩個凳子,一張紅褐色帶抽屜桌子,再往出走是灶臺,連著土炕。窯洞的墻面并沒有刷白,灶臺上面已經(jīng)被煙火熏得發(fā)黑,唯一靚麗的是墻上粘貼的各種年畫,色彩鮮艷,給家添著喜氣。
一到冬天,姥爺就外出打工,餳坊一住至少三四個月。當然,期間也會回家一兩次,黃色的帆布包里會有兩包東西,那是姥爺東家送的芝麻餳(一種外邊全是芝麻的食品)和餳圪蛋,報紙包的嚴絲合縫,紙繩捆綁著。每每看到這些,我的眼都會很亮很亮。姥姥抽出一根塞給我,然后放在那半眼窯洞的盆里。晚上的時候,姥爺才會從大棉襖里掏出一沓子錢,皺巴巴的,大多一塊兩塊,零星的幾個五塊。然后很認真地數(shù)一遍交給姥姥,姥姥用一塊破舊的布把錢包好,放在那個木箱子最底下,咔嚓一鎖,鑰匙隨手又拴在褲腰帶上。
冬天也是我待得最久的季節(jié)。姥姥家的土炕很大,足足可睡六七人。臨窗的位置,是那架古老而被打磨的甚是光滑的紡車。冬天的夜,外面呼呼的風聲,夾雜木格子窗欞的“吱吱”聲,不時地鉆入耳朵。窗臺上,那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地跳著,光忽明忽暗。我小心翼翼地縮著頭,心撲通撲通。然而姥姥,好像這一切與她無關(guān),盤著腿,搖著她的紡車。我向姥姥挪過去,只要挨著她,便感覺不再害怕。姥姥聽見響動,扭頭,一臉溫和:睡不著?我使勁兒點頭,深怕她看不見我的意圖。那就起來坐坐。我像是拿到圣旨一樣,一骨碌爬起來。穿上那厚厚的棉襖,姥姥用被子把我圍起來,我就這樣坐在她的身旁,從籃子里拿過棉絮,一邊捻著,一邊看姥姥。她右手不停地搖著紡車,左手抽著棉線,周而復始,一圈一圈……我的耳邊,便只有紡車轉(zhuǎn)動的“嗡嗡聲”。
那臺腳踏式織布機,看上去老弱病殘,飽經(jīng)風霜,靜靜地臥在那里,仿佛渾身都充滿疲憊。然而,卻一年又一年伺候著一大家子。整個冬天,它都在姥姥的“手舞足蹈”下不停地發(fā)著“咔嚓咔嚓”的聲音。隨著踏板上下跳動,姥姥手上的梭子和棉線不停地來回飛舞,那黑白相間的布便緩緩生出。姥姥在那布匹上瞅過來瞅過去,時不時再摸一摸,那專注的神情仿佛面對孩子般親昵。那時候,幾乎所有的床單、被單、穿著布料都是姥姥親自做的,盡管那些粗布有些笨,也不光滑,卻很暖。
姥姥不僅為孩子操勞,還有孫子外甥。特別是我,更是粘人。沒讓她少受累,我喜歡姥姥做的小棉襖,要比母親做的更加漂亮,特別是那小盤扣。我記事時,已經(jīng)始興紐扣,各種色樣的,兩孔,四孔的多些。可我的棉襖,必是盤扣。
記得有一年冬天,臨近過年,姥姥拿出了新棉襖讓我試穿,桃紅色斜紋碎花,就連袖口都已經(jīng)另外縫制了薄薄的一圈舊的棉布,我的每件棉襖姥姥都要套個袖口,她說我改不了臭毛病,一抬手就用袖口擦鼻涕。棉襖正合身,卻沒有紐扣,我叫喊著,姥姥拿出新買的黑色紐扣,我便扭在一邊,噘了嘴,不停抽泣,姥姥一下子懵了:這咋好好的就哭起來呢?瞬間她便恍然大悟:不哭不哭,姥姥給你做盤扣,我一下子破涕為笑。
姥姥拿出布塊,剪成又細又長的布條,然后把捻好的棉線夾在布條中間,裹緊,用繡花針縫好,然后開始做扣花,扣門,扣結(jié),我既然想不起她做的程序。只知道姥姥會做各色各樣的盤扣,而我,最喜歡她做的梅花型盤扣。所以孩提時候,我的棉襖都是綴著盤扣的。
姥姥就這么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后來,她的眼睛看不清了,離世時,已經(jīng)完全失明。長大后,才知道她得了白內(nèi)障。
其實,姥姥的家,我住過很久,斷斷續(xù)續(xù)。那些時光是我孩提時候,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除了那個驢脾氣的姥爺,會在我不聽話的時候瞪瞪眼,敲敲煙袋,罵幾句外,沒別的。在我看,他也就是紙老虎,看上去兇巴巴,心里還是怪疼惜我。那年,我都上衛(wèi)校了,過年專門做了羊肉餡兒,而且不準任何人吃,一直等我回家。
在我心里,一直把姥姥家當做家,來來回回十幾年,直到九零年姥姥去世。那些年,我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和姥姥的相聚離別,就像姥姥送別母親,一樣的情形,一樣彎曲的小路,一樣的我在這頭,姥姥在那頭……
我知道今天的這點文字猶如大海里的一滴水,與我,或是永遠都無法用言語表達那份沉甸甸的愛。
歲月無情,韶華易逝。而今,我已年近半百,明白生老病死,花開花謝是人生自然規(guī)律?擅康竭^年,依然會在記憶的心田里翻滾,去觸摸有姥姥的溫度,去重溫舊時光,去懷念那些純真。即便這樣,也少了剛失去時的撕心裂肺,這或許是歲月的沉淀,或是姥姥走得太久。
窗外,鞭炮聲已是有一聲沒一聲,我收拾好心情,把曾經(jīng)所有的愛安放于流年的皺褶里。愿春暖花開時,歲月靜好,安然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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