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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的經(jīng)典散文
(一)
黃昏時分的燕子磯，游人稀少，一切都顯得空蕩蕩。峭壁奇石，曲折回廊，還有掩映其中的花草樹木，都靜靜地沐浴在暖融融的殘照里，享受著永恒的快意。太陽正循著亙古不變的路徑走向天邊，也引領(lǐng)著我拾級而上，直達(dá)最高處。能在喧嘩的都市圈找到這樣一個幽僻之所，不能不說是一種福氣。
來南京的這些日子里，我曾在玄武湖畔觀賞充滿詩情畫意的山光水色，曾在明孝陵的神道上仔細(xì)端詳那些歷經(jīng)六百年風(fēng)雨依舊惟妙惟肖的石像，曾在藤葛拂拂的古城墻邊望著斑駁的墻面浮想聯(lián)翩；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讓我流連忘返，翠柏森森的中山陵令我肅然起敬，充滿迷宮式玄想的長街短巷使我心馳神往；雨花石的色澤與紋理讓我嘆為觀止，云錦上那些栩栩如生的圖案令我為之傾倒，棲霞山的艷紅楓葉使我迷失陶醉，雞鳴寺的悠揚(yáng)鐘聲把我?guī)肷钌焦艅x、曲徑通幽的禪意境界；我從道旁的濃蔭中體察南京的年輪，透過路人的神情觸摸它的脈搏，在料峭的風(fēng)雨中感知它的體溫，從漣漪圈圈的依稀水影里窺探它的每一寸音容笑貌……
我領(lǐng)受著古城的魅力，也領(lǐng)受著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洗禮。貪婪地捕捉著歷史的身影，不愿錯過任何的細(xì)節(jié)，在每一個瞬間。然而，這過于擁擠的沉淀與過于龐大的聚集不免給人壓抑，冥冥之中的沉重讓我惶恐。我需要一個空曠的平臺，去吐納，去消化，去徹悟，向著敻遠(yuǎn)深邃的寰宇叩問，進(jìn)行自由而澄澈的思考——到江邊走走看看。
(二)
那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眼前豁然開朗：云霞當(dāng)空，日斜西山，大江東去，煙濤微茫，浩浩蕩蕩，直走天際。汪洋恣肆的野性，從崦嵫漫溢而來，向大海泛濫開去。
環(huán)顧周遭，極目遠(yuǎn)眺，群山連綿，碧綠層疊，偶有孤峰突兀，宛若銀簪螺髻，又似吳鉤玉鉞，巋然不動，千秋挺立。大橋飛架南北，送車來人往，變天塹為通途。江中不時有船只游過，拖著粼粼的尾痕，在夕陽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閃閃爍爍。彼岸的沙洲，郁郁蔥蔥，凝結(jié)著深沉濃重的色彩，彌望在眼際。俯看足下，壁立千仞，驚濤拍岸，雷霆萬鈞的轟鳴，氣沖霄漢，響遏行云。錨眼布滿磯石，令人想象當(dāng)年的盛景：檣桅如林，百舸爭流，帆移影動，遮天蔽日……造物主藉以天馬行空的才情，和著氣貫長虹的激越，大筆橫掃，狂飆突進(jìn)，將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譎布局，于須臾之間，一揮而就。
在南京，登高臨江的勝地很多，但惟有燕子磯，能把粗獷野樸與娟秀明麗兩種意境、兩份情趣完美地熔鑄，使人義無反顧地投入對自然、對歷史的狂熱擁抱中去。
(三)
江南多水，水是江南的靈魂。蘇州有水網(wǎng)，于是吳儂軟語，小橋人家；杭州有西湖，于是青山明樓，歌舞不休。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南京自古便是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xiāng)。那碧陰陰、綠油油、清光瀲滟的水，是秣陵女子姣好的容顏，明眸秋波顧盼流轉(zhuǎn)，皓齒微啟巧笑嫣然；那亦幻亦真、明明晃晃、影影綽綽的水，是粉黛佳麗婀娜的舞姿，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宛若游龍翩若驚鴻；那絲絲縷縷、層層疊疊、綴滿磷金碎玉的水，是“秦淮八艷”華美的霓裳，凈如銀練，薄若蟬翼，飄柔逸絕，羽化登仙。清揚(yáng)的樂聲從媚香樓上款步而來，從烏衣巷口姍姍而來，從煙柳畫舫中蹁躚而來，生動了江南的春色，曼妙了金陵的山水，將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娓娓道來。
身為四大古都之一的南京又有迥然不同的一面——緊切長江，北望中原，異質(zhì)文化在這里匯聚融合、沖突碰撞、互動消長。千萬次的日升日落，千百年的朝漲潮消，南京逐漸養(yǎng)就了別具一格的性格與氣質(zhì)：清麗婉約與雄渾豪邁共生，精致典雅與威嚴(yán)大氣同在。
鐘山龍蟠，石城虎踞，倘無長江天險的屏障，這一切都將形同虛設(shè)，整一部中國歷史要單薄許多，流風(fēng)遺韻將蕭條許多。長江催生了南京，點(diǎn)化了南京，塑造了南京，將南京嵌入了東方文明史的宏偉進(jìn)程。有了長江，東晉與南宋擁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后方，“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的慘淡局面才有收拾的可能；有了長江，王導(dǎo)謝安的才能方有一個施展的平臺，“談笑靜胡沙”的傳奇得以上演；有了長江，孫權(quán)、劉裕、朱元璋的帝業(yè)得以有一個穩(wěn)固的根基，從而有了“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壯舉……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長江孕育了金陵王氣。
(四)
流年淌過古老寬闊的河床，宇宙間最吊詭、最神秘的邏輯在緩緩展開，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條不紊，南京是其中無比煊赫的節(jié)點(diǎn)。江流回旋，光陰的力感凝重；潮聲激蕩，歷史的足音跫然……
“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十朝古都的前塵往事紛至沓來，懷古幽思油然而生，漸漸有了前人吟哦歌詠的感慨與沉重，“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山色古今馀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登臨授簡誰能賦,今古新亭一愴情”，“大江日夜向東流，聚義群雄又遠(yuǎn)游。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登高臺，倚欄桿，看長江，李白、劉禹錫、王安石、辛棄疾、王守仁、魯迅……前赴后繼地踐行著千年一貫的儀式。古圣先賢在這里凝眸，感歲月過往，嘆逝者如斯。敏銳的才思直入千年縱深，穿梭于大歷史的溝壑，在每一個細(xì)部縱橫馳騁。如炬的目光洞穿悠遠(yuǎn)的時空，傳遞攝人心魄的偉力。
朱雀橋、烏衣巷、桃葉渡、石頭城、臺城、鳳凰臺、雨花臺、明故宮、總統(tǒng)府……南京有的是懷古勝跡，讓人追憶，遐想，嘆息。他似乎總令人捉摸不透，時而“當(dāng)時百萬戶，夾道起朱樓”，時而“亡國生春草，離宮沒古丘”，峰谷交替，盛衰輪回，興也勃焉，亡也忽焉。昔者唐人感懷六朝遺夢，發(fā)出了“曾伴浮云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的喟嘆。文人騷客一唱三嘆，口耳相傳，“六朝無限悲愁事”、“虎踞龍蟠何處是”……南京被貼上了亡國敗業(yè)傷心地的標(biāo)簽。一句“莫說長江限南北，建康原是小朝廷”，更是把它定性為軟弱無力不思進(jìn)取的偏安之所，黍蘺之悲枉作，新亭之淚空流。古典文化情境里的南京，總少不了末路悲歌的宿命，帶著哀怨，帶著悒郁，帶著千斛閑愁，無可奈何地坐視王基霸業(yè)隨江水東流……
(五)
然而，跳出帝王家國的狹隘視界，站在更加宏大高遠(yuǎn)的歷史視角上看，南京確確實實是一塊福地，一座圣城。
昊天垂眷，賜予了涇渭伊洛流域的“東西二京”作為華夏民族的“龍興”之地，又在長江之濱安置了一座南京城，并賦之以“王氣”。每當(dāng)胡馬南下，中原陸沉之時，是南京挺起堅強(qiáng)的脊梁，使江南免遭涂炭，為華夏民族提供庇護(hù)與濡養(yǎng)。燕子磯高傲地兀立江畔，看長江用銅鑄鐵澆的臂膀擋住欲投鞭斷流的胡騎，為我們的文明撐起一片晴空；迨圣人出世、海晏河清，南京又爽快地把文明中心的位置禪讓出來，自己則退隱一方，安分地履行新的義務(wù)，從不自倨自傲、貪戀權(quán)位。而一次次的衣冠南渡，使得文明的火種播撒蠻荒，斷發(fā)文身地變?yōu)樵姇∈⑺�，炎黃的血脈代代相傳，華夏民族不斷繁衍壯大。
在南京，朱元璋發(fā)出了“驅(qū)除胡虜，恢復(fù)中華”的指令，大明王師北定中原，光復(fù)燕云，了卻了陸游和辛棄疾至死未遂的心愿；孫中山鄭重地宣布民國成立，完成了民族革命，也結(jié)束了千年帝制；無論是“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還是“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都未嘗不值得慶幸，結(jié)束了“英雄乘時務(wù)割據(jù)，幾度戰(zhàn)血流寒潮”的亂世，“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國泰民安的治平之世再度冉冉升起……
中華文明能夠延續(xù)至今，南京可謂居功至偉。作為中國人，實在應(yīng)該對南京心存敬重與感激。他的“王氣”是一份超脫而淡定的性情，是一種豁達(dá)而頑強(qiáng)的存在，是一個雄渾剛健、大氣磅礴的符號，恰若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潛藏在我們神髓與血液里的凝聚力、戰(zhàn)斗力，五千年不滅，歷久而彌堅！“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斬地脈”的手段奈何它不得；在血火熔城、狂沙羈浪的1937年，“大屠殺”的暴行也無法將它消滅……
在南京，我對中國的歷史與未來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樂觀。只要長江不斷、鐘山不倒，中國就永遠(yuǎn)不會失卻重生的機(jī)遇與超越的口岸……“鐘山風(fēng)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六十年前，天翻地覆，新的紀(jì)元從此開始。
(六)
玉樹歌殘，胭脂井壞，白鷺洲中草合，鳳凰臺上花開。物換星移，千回百轉(zhuǎn)，六朝舊事、唐宋往跡、大明社稷、民國煙云……皆隨人事滅，東逝與滄波，然而鐘山青郁依舊，江水東流依舊，鐘靈毓秀依舊，物阜民豐依舊，南京城的厚重大氣猶然，雍榮華貴猶然，清新俊逸猶然，欣欣向榮猶然，吐故納新、包羅萬象的胸襟不變，指點(diǎn)江山、揮斥方遒的豪情不變，世家大族、書香門第端莊典雅的氣質(zhì)不變，王氣、霸氣、英雄氣、書卷氣、脂粉氣交織如故、繚繞如故，秦淮兩岸的店鋪重又繁密，人聲鼎沸，延續(xù)著一如既往的繁華，夫子廟、江南貢院與天文臺、南京大學(xué)交相輝映，博物院的陳列廳永遠(yuǎn)神圣如殿堂……
如今，上海穩(wěn)坐中國經(jīng)濟(jì)的頭把交椅“發(fā)號施令”，武漢挾九省通衢之威呼風(fēng)喚雨，重慶也強(qiáng)勢起飛，南京的地位面臨了前所未有的沖擊與挑戰(zhàn)。然而“王氣”未曾失落，南京不會沉淪。春潮涌動，征帆復(fù)起。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掩蓋不住噴薄而出的雄心與壯志，南來北往的滾滾車輪詮釋著永不稱臣的信念與氣概。奧體中心落成，地鐵線路貫通，江北新城崛起……南京，正邁著繼往開來的腳步，去際會新的歷史大潮。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金陵王氣，山高水長——那是大江東去、一瀉千里的魄力，是閱盡滄桑、參差坎坷的魅力，是源源不斷輸送活力、百折不回呈現(xiàn)生機(jī)的能力。
【責(zé)任編輯：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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