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詩人陶淵明的菊與酒
引導(dǎo)語：陶淵明是東晉的大詩人，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愛菊成癖的文學(xué)家，而且陶淵明歸隱之后寫了很多的飲酒詩，我們一起來學(xué)習(xí)陶淵明的菊與酒。
說起陶淵明的隱逸，不可避免地就要談到菊與酒。陶淵明，雖然被推崇為隱逸詩人之宗，但他并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歸隱的人�？鬃釉f：“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莊子則云：“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于海。”一直到秦漢時期的商山四皓把隱逸情懷推向了高峰，到了盛行莊玄之學(xué)的魏晉南北朝則漸漸形成了隱逸情結(jié)。而陶淵明無疑是這次隱逸洪流中的一朵奇葩。他一生五度出仕，二十九歲時起為州祭酒，再為桓玄軍幕，三為劉裕鎮(zhèn)軍參軍，四為劉敬宣建威參軍，第五次則在叔父陶夔的推薦下做了彭澤縣令。三番五次的出仕，可以看出他并非對出仕沒有興趣，更何況青年時的他也曾“壯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然而四十一歲時他突然辭去了彭澤令的官職，不愿為五斗米而折腰，歸隱田園。他的詩歌平淡自然、真實(shí)質(zhì)樸，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著極高的地位，風(fēng)、鳥、松、菊、酒、南山等意象都有著不朽的特殊意義，而其中以菊花和酒最為出名，詩人通過對菊花與酒的意象的反復(fù)構(gòu)建，來表達(dá)自己高潔的人格理想和自然的思想追求。
陶淵明與菊
陶淵明，名潛，字元亮，是東晉的大詩人，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愛菊成癖的文學(xué)家。
菊花，是中國的本土花卉�！抖Y記•月令》就有“菊有黃華”的記錄�！峨x騷》中也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句子。從先秦至魏晉，人們都認(rèn)為菊花是一種高潔的花草，吃了可以長壽。漢代應(yīng)邵的《風(fēng)俗通義》上記載，河南有個叫甘谷的地方，溪水的上游有很多菊花，山谷中的人家因?yàn)殚L期喝這種受到菊花滋養(yǎng)的溪水，而大多長壽，長者期頤(一百余歲)，少者耄耋(八九十歲)。西晉葛洪《西京雜記》也記載漢朝宮中吃菊花酒的習(xí)俗：“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yàn)獒勚羴砟昃旁戮湃帐际�，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魏文帝曹丕為了表達(dá)對大臣鐘繇賞識，還派專人給鐘繇送去一束菊花�？梢娫跂|晉以前，人們就有賞菊、食菊的習(xí)慣。
至于愛菊頌菊成癡，則是從陶淵明開始的。他的《九日閑居》、《和郭主簿二首》其二、《飲酒》其五、其七、《歸去來兮辭》等多首詩歌，都寫到了菊花。其中，最為著名的要屬《飲酒》其五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先生，采菊，食菊，賞菊，詠菊，頌菊，與菊為伴，他的寫菊詩常常是物我合一。他在他的庭院中種植著菊花，“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他甚至給他的小女兒也取名為愛菊。每有閑暇，就坐青松之下，飲酒賞菊，一有苦惱，就入菊圃，在與自然的交流中，忘卻人間的焦慮。他雖不是把菊花用入詩歌的第一人，但卻用他的風(fēng)骨為菊花新增了一種清新隱逸之氣、高風(fēng)亮節(jié)之德。
陶淵明閑暇時間，時常在家自釀菊花酒，在秋天菊花開放之時，采下菊花的莖葉，和糧食一起拌勻，放入酒藥，待到來年的重陽節(jié)開壇，酒味濃郁，花香四溢。在《飲酒》其七中他寫道：“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有時，恰逢沒有菊花陳釀，他也必將會把菊花花瓣撒入酒中，再加上些茱萸，自得其味�！端螘�•隱逸傳》中有這么一個關(guān)于陶淵明飲菊花酒的故事。說陶淵明還未到次年的九月九日，就提前啟壇把未釀成功的菊花酒喝完了。等到重陽這天，壇中什么也沒有，只好默默地坐在屋邊遙想美酒，恰好此時好友王弘穿著白衣送酒來了，陶公忍無可忍，摘下菊花蘸著酒就大喝起來。
菊在古義中“從鞠，為窮盡之意”。古人稱此花為菊花，是說一年之中的花事到此結(jié)束。陶淵明愛菊，更愛菊花的象征意義。明朝方孝孺說陶淵明“其意不在菊”，此言有理。“此花開盡更無花”“寧可抱殘枝頭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菊花象征著保持晚節(jié)的高士。聯(lián)系他入劉宋后，把名字改為“潛”的用意，可見他對名節(jié)的重視。易經(jīng)曰：“潛龍勿用”。潛，隱也。龍下隱地，潛德不彰，是以君子韜光待時，未成其行。故曰‘勿用’。”在那個弱肉強(qiáng)食、禮崩樂壞的時代，陶淵明的韜光養(yǎng)晦歸隱田園不失為有節(jié)之士的一種上佳選擇。自淵明之后，菊花就被更為廣泛地賦予了人格化的含義，成為了天生傲骨的精神象征，它的耐寒、高潔、飄逸、幽香、堅貞、淡泊，有安貧樂道的君子之氣，被人廣為傳頌。陶淵明在給郭主簿的詩中寫道：“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前兩句，是對菊花外在美的頌揚(yáng)，后兩句則是對菊花內(nèi)在美的揭示。秀美堅貞、不畏霜雪的菊花被他寫得神形兼?zhèn)洹?/p>
自陶淵明后，菊花、陶淵明、隱士，彼此相關(guān)，三者似乎成了同一名詞。因?yàn)椋娜烁袢缇栈ò愀邼崍载�，他的詩歌如菊花般沖淡自然。他八歲喪父，十二歲喪母，從小生活在祖父的家中，祖父是當(dāng)時的一位名士，“行不茍合”，而他也深受先祖遺風(fēng)的影響，能夠真正做到看淡名利。五度入仕無果，四十一歲的他，終于不用也不能再忍受督郵的欺凌了，他不用再為五斗米而折腰。因?yàn)樗�，欲有所為者之所以能屈能伸，是因�(yàn)楸ж?fù)的實(shí)現(xiàn)可以盡洗前恥，而他的猛志在無道的現(xiàn)實(shí)面前只能成為泡影，他的尊嚴(yán)再也沒有新的榮光可以來增添或補(bǔ)償，他毅然辭去了彭澤令，從此再也沒有踏入官場。在《歸園田居》中，他興奮地寫道：“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他是自然之子，自然才是他最后的精神家園。雖然，他歸隱后的生活并不如意，“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但陶淵明的歸隱之心卻堅若磐石。李白的歸隱終南是為了出仕，嚴(yán)子陵的歸隱是為了揚(yáng)名，而陶淵明的歸隱卻是那樣的純粹，真正做到了“貧賤不能移”。
史載，江州刺史檀道濟(jì)新上任，去看望陶淵明。而此時陶淵明已經(jīng)年過六十，長期營養(yǎng)不良，勞動過度，病倒在床。檀道濟(jì)對陶淵明說：“聽說賢德之人，在世道不好時就隱居，在世道圣明時，就出仕。當(dāng)今皇帝英明，四海歸心，朝廷再三請你做著作郎，你何必在此過苦日子呢!”陶淵明說：“古人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我不過格守古人遺訓(xùn)罷了。”交談良久，檀道濟(jì)知道陶淵明隱意堅決，便吩咐隨從把酒、腌肉送給陶淵明，但陶淵明卻堅決不受�？梢姡母呱袣夤�(jié)。就在這一年，陶淵明在貧病交迫中去世了，卒年六十三歲。
陶淵明一生，抱著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大志出仕，但門閥森嚴(yán)、軍閥互攻的動蕩社會讓他屢受挫折，他三次婚姻，前兩次妻子都早早離世，從他的詩歌中可以看到他的幾個兒子也沒啥出息，還常常犯傻，再加上他后半生生活貧困，可以想見他這一生是非常不美滿的。然而，人世間的種種困苦都沒有動搖他的志趣，相反，讀他的詩文，我們看到他是那樣的快樂，那樣的真實(shí)，寄情田園，飲酒賞菊，真正做到了視名利為糞土，視困難為塵埃，淡泊詩意地棲居。
他在一個沒有詩意的年代活出了詩意，為一種沒有詩意的人生創(chuàng)造了詩意，一如霜秋的菊花，一從陶令評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
陶淵明與酒
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寫了八位酒量驚人的人物：賀知章、崔宗之、蘇晉、李適之、李琎、李白、張旭、焦遂。陶淵明不在其列。因?yàn)�，陶淵明愛酒但從不以豪飲見長。確切地說，他不是位酒豪，也不是位酒仙，但他絕對是酒的知己。
南朝梁代昭明太子的`《陶淵明集序》記載：“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篇篇有灑”雖則夸張，但以酒大量地寫入詩，確以陶淵明為第一人。陶淵明單是命名為“飲酒”的詩就有二十首，與酒有關(guān)的詩更是達(dá)到六十余首，酒與其生活及文學(xué)的密切程度由此可見。陶淵明曾寫過一篇自傳性質(zhì)的短文《五柳先生傳》。這篇文章，篇幅雖短，但卻詳細(xì)地羅列了他的家庭情況、個性特點(diǎn)、興趣愛好，在文中他說自己除了愛好讀書、寫作之外，最大的愛好就是“飲酒”。在這篇文章中他說，先生不知道是何方人氏，因?yàn)榧遗赃呌形蹇昧鴺�，所以世人稱他為五柳先生。五柳先生是一個不喜歡榮華富貴且不貪慕權(quán)勢的清閑之人，一生只鐘情于酒。因?yàn)樗募揖潮容^貧寒，所以不能經(jīng)常去酒館買酒喝。他的親朋好友知道后，就總是邀請五柳先生到家中飲酒。飲后，他總是喝得爛醉如泥，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家中。然后在家中讀書寫作，過著非常安逸的生活。這正是陶淵明真實(shí)生活的寫照。文中他用“性嗜酒”三個字來寫明對酒的鐘愛。這一個“性”，既可理解為天性，也可理解為任性縱情。
有一個和酒有關(guān)的故事是，他叔父推薦他做彭澤縣令。當(dāng)時，做縣令可以在任職期間分得三百畝公田，田里的收入歸個人所有。陶淵明一到任，就命人把三百畝田都種上高粱，大家都愣住了，這么好的良田為何不種糧食而種高粱呢?原來，陶淵明想把種出的高粱都釀酒喝。這讓他夫人不樂意了，和他爭執(zhí)起來，最后，陶淵明稍作了讓步，分出了六分之一的田地種了稻子。再據(jù)《宋書•陶潛傳》記載，陶淵明不懂音律，但卻置辦了一張好琴，琴上沒有一根弦，每當(dāng)喝得有些微醺時，就撫弄這無弦之琴來寄意，而不管來的是官員還是農(nóng)民，他都擺酒接待，如果先喝醉了，就對客人說，我快醉了，你先走吧。他率真如此，真性情也。
陶淵明的飲酒詩，大多是在他歸隱之后所寫的。在回歸田園的最初幾年，他過得還是比較愜意的。“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真是說不出的逍遙自在。然而好景不長。五十四歲后，陶淵明的家計日窘，甚至偶然要去“乞食”為生。因此，酒的來源就成了問題。他在《連雨獨(dú)飲》中記敘：“故老贈余酒”;在《飲酒二十首》中感慨：“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而萬般無奈時，只好用自己的頭巾換酒。
陶淵明嗜酒，但有原則。晚年，有農(nóng)人勸他出去做官來換取溫飽的生活，這樣就有酒喝了，但他堅決拒絕了，“吾駕不可回”。而他的好友顏延之從很遠(yuǎn)的地方前來看他，臨走的時候，留下了兩萬錢給陶淵明，陶淵明不好推脫，就都收下了。等送走好友，他立馬就把兩萬錢都放置在了他經(jīng)常去的酒家里，方便以后隨時可以去酒家喝酒�？梢姡諟Y明酒癮不可謂不大，但卻有著自己的原則和底線，不會玩物喪志。
陶淵明愛酒，主要有四個原因。第一，就如他的《五柳先生傳》中所說，天性使然。第二，他也是借酒消愁，借酒避禍。在他的《飲酒》詩中寫道：“泛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一觴雖獨(dú)進(jìn)，杯盡壺自傾”“但恨多謬誤，君當(dāng)恕醉人”�？梢�，這酒不僅撫慰了他不得志的心靈，更是讓他借此避免被當(dāng)權(quán)者禍害。第三，他像許多魏晉名士一樣，借酒來嘯傲世間的不平，人生的榮枯，塵世的浮名。他的《飲酒》其七這樣寫道：“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第四，借飲酒他還可以超越此生的短暫和對生死的介懷，最終解開心靈中仕與隱、生與死的矛盾與恐懼。而從晚年的陶淵明來看，他對生死的態(tài)度，對出世與入世的態(tài)度，都做到了解懷，一切順其自然。
他用大量的詩歌來寫飲酒的經(jīng)歷。“忽與一觴酒，日夕歡自持”，只要喝到酒，他就會高興一整天;“一觴雖獨(dú)盡，杯盡壺自傾”，一杯酒喝完了，他就接著倒第二杯;“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dāng)秉”，從白天一直喝酒喝到晚上，太陽沒有了那就點(diǎn)著蠟燭秉燭而飲;“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喝酒忘了世間的一切，只留下了迷人的酒香，這其中摻雜著他人生的歡樂和痛苦;“若復(fù)不快飲，空負(fù)頭上巾”，如果不能痛快地喝酒的話，那生活還有什么樂趣呢!他在《飲酒》詩中，自稱是“醉人”，在《讀山海經(jīng)》中，又發(fā)奇想，托三青鳥代為致辭西王母，向她討酒喝：“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他一輩子泡在酒里還沒有喝夠，在即將離世前所做的《挽歌》中還悵恨不已地寫道：“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隁馍⒑沃�?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fù)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陶淵明的生活須臾離不開酒，他的許多詩歌都有著淡淡的酒味。東晉是個愛酒的年代，但陶淵明的愛酒和東晉的士族的愛酒的意義是不同的。士族高居廟堂，居華屋，騎寶馬，酒對他們而言，就一種荒誕的釋放與虛偽的掩飾，甚至是一種放蕩一種腐朽。但陶淵明不一樣，他的酒和田園很近，和自然很近，和人性很近。酒為他避開了塵世的喧囂，消融了現(xiàn)實(shí)的污濁，為他開辟了一方安放精神家園的凈土，使他平淡而不完滿的生活飄逸著一份詩性。陶淵明所作的《飲酒》組詩寫有序言，曰：“余閑居寡歡，兼比夜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燭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再詞無余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由此可知陶淵明飲酒的重點(diǎn)并不在酒，對他來說酒是一種媒介，借助酒來表達(dá)他對生活的看法、人生的體悟。他的《歸園田居》中“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數(shù)句，所寫無非是農(nóng)村常見之景，但在他的筆下卻充滿著寧靜融洽的生機(jī)，簡單純樸的快樂。而《飲酒》其五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更是初見無奇，細(xì)品有味。怪不得，蘇軾評價他的詩歌說“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在他的筆下，人與自然是那樣地契合，仿佛他就是景，景就是他。這樣的賦予自然詩意的筆墨，不正像是微微醉意后所看到的美好世界嗎?
古代文人愛酒的很多，有美男子嵇康“巖巖若孤松之獨(dú)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有詩圣杜甫“酒酣登吹臺，慷慨悲歌，臨風(fēng)懷古”;有建安才子曹植“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有詩仙李白“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但他們的酒都太濃郁了，不如陶淵明的酒，沖淡而有味，自然而真純。
明人袁宏道在《瓶史•好事》說：“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無獨(dú)有偶，明朝遺老張岱更驚世駭俗，他在《陶庵夢憶》中寫道：“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陶淵明，愛菊愛得癡，愛酒愛得深，大概是因?yàn)樗莻�有深情、有真氣的可愛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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