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七絕送別詩的獨特魅力
王昌齡是盛唐詩壇的一位著名詩人,當時他名重一時,被稱為“詩家天子”,又因極其擅長七言絕句,有“七絕圣手”之稱,他的七絕可以和李白相提并論,卻各有千秋,難分高下。
唐代詩歌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光耀千古,不僅名家輩出,流派紛呈,而且各種詩體也日臻完善,七言絕句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展成熟的。說到唐代七絕,不得不提的兩個詩人是李白和王昌齡。明代詩評家胡應麟就把李白和王昌齡放在一起比較,他這樣評價:“太白諸絕句,信口而成,所謂不意于工而無不工者。少伯濃厚有余,優(yōu)柔不迫,怨而不怒、麗而不淫。”“太白”“少伯”分別是李白和王昌齡的字,二人的七絕“爭勝毫厘,俱是神品”(王世貞《藝苑卮言》)。王昌齡的七絕能和“詩仙”李白相提并論,可見他的七絕寫得極好,當時就有“詩家天子”之稱,“七絕圣手”更是對他在七絕方面造詣的認同與肯定。
王昌齡的七言絕句大致可以分為三類:邊塞詩、宮苑詩、送別詩。雄渾豪邁的邊塞詩可并高、岑而三;含蓄哀婉的宮苑詩,和李白在這方面的詩作交相輝映;而他的送別詩作則清剛爽朗,在眾多“黯然銷魂”的送別詩中獨樹一幟,縝密思清。
一、送別不道離情苦
古代社會,由于交通工具、通訊技術不發(fā)達,每有行旅,動輒經年累月,加上舟馬勞頓,音信難傳,別易會難,所以古人都很重離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用來抒發(fā)離愁別緒的送別詩隨即應運而生。“送”和“別”組成了送別詩的兩大主題,而“送”之作猶多,也許是因為行客匆匆,送者悵惘,無所寄托而致。離愁別緒成了文人騷客吟詠的永恒話題,因此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佳作,如王維《送元二使安西》、高適《別董大》、李白《贈汪倫》等等。
唐代漫游之風盛行,或到邊塞,或訪名山,或貶謫他鄉(xiāng)……王昌齡年輕的時候就漫游過西北邊塞,這不僅增加了他的閱歷,也讓他有幸結交了更多的朋友。他交友甚眾,岑參在《送許子擢第歸江寧拜親因寄王大昌齡》中說他“解榻盡王侯,結交盡群英”。有文臣武將,也不乏道士文人,其中就結識了如李白、王維、孟浩然、岑參等大詩人,他和高適、王之渙在飲酒作樂之余還留下了旗亭畫壁的一段佳話。在聊慰知音的同時,他們博采眾家之長,自己的詩歌也臻于完善。
王昌齡的一生幾乎都在外游宦,行旅時間越長,離別的次數越多。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時,他們詩酒唱和,彼此祝福和勉勵;分別之際,害怕道路遙遠,朋友之間疏于聯系,他就殷殷叮囑“莫道薊門書信少,雁飛猶得到衡陽”(《寄穆侍御出幽州》),別冷落了朋友間的情誼;有時“醉別何須更惆悵,回頭不語但垂鞭”(《留別鍋八》),用一“垂”字,此時無聲勝有聲,離別之際不知再說些什么,詩人想著趕緊揮鞭打馬離開,否則將痛不欲生,眼淚止不住地流;也有勉勵朋友及時建功立業(yè)的“寶刀留贈長相憶,當取戈船萬戶侯”(《別陶副使歸南!),積極向上的力量沖淡了離別心情的陰霾,深情繾綣盡在其中。
殷�[的《河岳英靈集》在王昌齡詩前小序中說:“奈何晚節(jié)不矜細行,謗議沸騰,再歷遐荒,使知音者嘆息。”王昌齡性格豪爽、灑脫不羈,“不矜細行”成為了貶謫的理由。他也曾想過拂衣歸隱,但是建功立業(yè)的念頭又在他心里洶涌澎湃,支撐著他積極樂觀地面對這不幸的貶謫生活。他還把這種正能量傳遞,在七絕送別詩中積極地寬慰同是貶謫之身的友人:“遠謫誰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還鄉(xiāng)”(《送吳十九往沅陵》);“譴謫離心是丈夫,鴻恩共待春江漲”(《送崔參軍往龍溪》)。他勸慰友人不要以貶謫為意,待到明年的春天江水上漲的時候,即是還鄉(xiāng)之時。王昌齡一直對朝廷抱有希望,或者說他一直深信在位君王是位明君:“明祠靈響期昭應,天澤俱從此路還”(《別皇甫五》);“堯時恩澤如春雨,夢里相逢同入關”(《西江寄越弟》),雖然無端遭貶,但他還心心念念皇恩浩蕩,認為貶謫生涯不會持續(xù)很久,等到“春雨”潤澤過后,便可以和朋友相約回鄉(xiāng)。詩人天真的想象沒有得到回應,不過“詩人不幸詩歌幸”,在他的貶謫生涯中創(chuàng)作了很多佳作,令人們記住了他的樂觀與豁達。
王昌齡是盛唐邊塞詩派的代表詩人,揮毫之間自帶豪情萬丈,氣勢雄渾,格調高昂,充滿了積極樂觀的精神。所以他寫“離愁漸遠漸無窮”的送別詩,也沒有“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江淹《別賦》)的離別之情;也不只像一般的送別詩那樣在結尾對朋友發(fā)出真摯的祝福、安慰,或者只是抒發(fā)惜別不舍之情,而是宕開別情不說,以曠達對之,所謂“表慰別于形內,藏戀別于形外”也。如《盧溪別人》“行到荊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不是訴說友人遠行后自己的孤獨,而是勸慰友人不要在月光下聽著猿聲發(fā)愁;在《送柴侍御》中對同是遭貶謫的朋友的寬慰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巧妙翻用了謝莊《月賦》中的“隔千里兮共明月”,雖然相隔兩地,但風雨同在,明月共賞,“天涯共此時”,那他前面所說的“送君不覺有離傷”就很好理解了;“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龍標野宴》),是青山有情還是明月有義?是詩人自己的拳拳之心與青山明月同在,其耿直孤傲的性格、堅貞不屈的意志、表里澄澈的心靈,都躍然紙上,讓觀者內心搖蕩。
二、身陷貶謫現“騷”心
王昌齡兩次貶官經歷均與楚地有關,第一次是貶嶺南,需要途經楚山湘水,第二次直接被貶到了龍標(今湖南黔陽縣),這使他有機會長時間地接觸楚山湘水,并且產生了親密的聯系。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了屈原,兩者作品中的楚地風光、貶謫經歷、人格理想,何其相像。 楚地擁有豐富的自然風景及人文景觀,包括山川形勝、神話傳說、民俗風情等,這給貶謫于此的文人墨客提供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素材。南宋詩人陸游“揮毫要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說的就是湖南永州的山水所激起的詩情。詩人在“楚地”,自然“作楚聲,書楚語”,這使他的詩歌帶上了濃郁的地域色彩。
王昌齡在七絕送別詩中特別喜歡選取流水、江水入詩,這與楚地水多這一地域特征有關,也因為當時水上行舟是重要的交通工具,送別之地往往選擇在此的緣故。他的送別詩中提到“五溪”的就有多處,如“明主恩深非歲久,長江還共五溪濱”(《至南陵答皇甫岳》);“冬夜殤離在五溪,青魚雪落�d橙齏”(《送程六》)。“五溪”,即是武陵之五溪,包括:雄溪、蒲溪、西溪、沅溪、辰溪!侗R溪別人》中的“武陵溪”指的也是這“五溪”。其中“五溪”之一的“沅溪”也經常涉及,如“南浦逢君嶺外還,沅溪更遠洞庭山”(《西江寄越弟》);“沅溪夏晚足涼風,春酒相攜就竹叢”(《龍標野宴》);“辰陽太守念王孫,遠謫沅溪何可論”(《留別司馬太守》)。
除了這武陵“五溪”外,詩人還有其他與湘水有關的意象。如《送姚司法歸吳》中的“洞庭湖”上,一江的秋雨淋濕了離人的心;《送李五》中的“滄浪”,讓我們耳畔響起屈原《離騷》中汨羅江畔漁夫“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歌聲;《送魏二》《送高三之桂林》中的“瀟湘”一詞,由瀟水、湘江的合稱衍化成了湖南地區(qū)的代稱……這一江的水啊,把友人送走了,留下詩人一人獨自感傷,流水無情人有情,那送別之后的惆悵“迢迢不斷似春水”,讓詩人如何消解得下?
送別之時,最害怕山高水長阻斷了惜別的目光。“高山”是無法回避的憂傷,王昌齡送別詩中也多處寫到山,如《送薛大赴安陸》“津頭云雨暗湘山,遷客離憂楚地顏”一詩中提到的“湘山”,一名君山,又名洞庭山,《西江寄越弟》“南浦逢君嶺外還,沅溪更遠洞庭山”,就直接說“洞庭山”;《盧溪別人》“行到荊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中貌似沒有山,其實“荊門”是山名,在今湖北宜都縣西北長江南岸。
最具地域色彩的莫過于地名,王昌齡七絕送別詩中涉及楚地的地名很多,大致分布在今天的湖北、湖南:安陸、江夏、巴陵、長沙、武岡、桂陽、辰陽、沅陵、溆浦、潭陽、龍標……地名一出,讓人直觀地感知此詩作于何處,描寫何地的風景,連送別的行程似乎也在讀者的心中勾勒了出來。
賈誼在經過長沙之時就寫了一篇悼念屈原的文章《吊屈原文》,何況王昌齡是長時間貶謫在屈子之鄉(xiāng),可見屈原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人格的影響是確信無疑的。對于屈原的《離騷》,司馬遷解釋為“《離騷》者,猶離憂也”。在王昌齡的七絕送別詩中也出現了“離憂”一詞,如《送人歸江夏》:“寒江綠水楚云深,莫道離憂遷遠心。”《送薛大赴安陸》:“津頭云雨暗湘山,遷客離憂楚地顏。”想有所作為卻無端遭貶,同樣的貶謫經歷,讓王昌齡對屈原產生共鳴之情,在面對楚山湘水之時,詩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了對屈原的景仰與追隨。
王昌齡心中也和屈原一樣懷著“明君”的美好理
想,認為在位皇帝是一個“明主”,甚至把他比作賢明的堯帝,并且相信自己的貶謫生涯不會很久。在《至南陵答皇甫岳》《西江寄越弟》《送吳十九往沅陵》《別皇甫五》《送崔參軍往龍溪》這五首送別詩中,作者用了很多關于春天的意象(雷雨、春雨、春江),詩人不止一次地安慰同是貶謫之身的友人:“雷雨”過后,“春雨”潤澤大地,“春江”水漲之時,即是我們貶謫之人的還鄉(xiāng)之日。春天是希望的季節(jié),作者的希望卻淪為了失望。
雖然仕途不順,但他還是保持著內心的孤高耿介,在與辛漸的短期相聚后,千言萬語化成了“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芙蓉樓送辛漸》)。“一片冰心”實是化用南朝鮑照《代白頭吟》中“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說的是一個人的品德清白正直,像冰存的玉壺一樣,容不得半點污穢雜垢。詩人在這里以晶瑩透明的冰心玉壺自喻,正是基于他與洛陽詩友親朋之間的`真正了解和相互信任,這絕不是洗刷讒名的表白,而是蔑視謗議的自譽,因此詩人從清澈無瑕、澄空見底的玉壺中捧出一顆晶亮純潔的冰心以告慰友人,這比任何相思的言辭都更能表達他對洛陽親友的深情。把“玉壺冰”解釋為作者澄明清澈的內心,這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理解。王延東在其《“玉壺”新解》中指出這“已不僅是用舊的‘清如玉壺冰’,推陳出新,奇妙地借‘玉壺’代指‘明月’”,這種解釋讓人耳目一新,心情為之一振。詩以明志,無論詩人的內心是“玉壺冰”,還是“明月”,我們都看到了“與日月爭光”的屈子精神。
三、尺幅之間見雋永
詩是最精煉的語言,它需要挑選最合適的語言來表達詩人的情思。而七言絕句只有二十八個字,可算是最精粹的詩體之一了。篇幅的短小,決定了它在創(chuàng)作中“必須比篇幅較長的詩歌更嚴格地選擇其所要表達的內容,攝取其中具有典型意義,能夠從個別中體現一般的片段來加以表現”。這就需要高度的概括力來錘煉語言,用典則可以豐富而含蓄地表達內容和思想。王昌齡在他的七絕送別詩中用典達到了令如己出、不露痕跡的境界。如《送李五》中的“扁舟乘月暫來去,誰道滄浪吳楚分”,分別在即,無限感傷,詩人用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典故,來安慰李五說,別后倘若相見,則可扁舟乘月,舉��可至,這滄浪之水怎能使我們分隔在吳、楚兩地呢?在《留別司馬太守》中司馬對詩人遠謫沅溪表示同情和惋惜,相信作者是受人讒枉的,對于這種知遇之恩,王昌齡用“靈蛇吐珠”的典故,表達了雖是貶謫之身,仍希冀青云直上之時用建功立業(yè)來報答司馬太守;《芙蓉樓送辛漸(一)》中的“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冰心玉壺”之典更是“水中著鹽”,只有細細品味才能領悟到詩人的用意。
王昌齡寫別情講究含蓄,不會讓自己的情感傾瀉無遺。他不只寫“眼前景”,而是更多地著眼于看不到的“別后情”,虛實結合,言在其中,而意在言外,收到了不錯的藝術效果。如《送魏二》在“桔柚香”的秋天里,在“江樓”上和魏二對飲甚歡,卻要在這樣的時刻分別,不禁讓人惆悵傷神,可詩人沒有說自己如何依依不舍,而是想到魏二和自己分手之后,在遙遠的瀟湘之上,聽到猿猴凄厲的啼叫時,連在夢中也無法擺脫羈旅之愁;“武岡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送程六》)也是用了虛實結合的方法,想象著別后程六在武岡月夜看云的場景;和前兩篇虛實結合的方法有所不同,在《盧溪別人》中作者通篇虛寫,詩人不寫此刻離別之情之景,而是從友人行程中的中途站“武陵溪口”寫起,因為此刻在盧溪還有“我”相伴,等到“武陵溪口”之后,只有那悠悠的溪水隨君向北流了,“我”只能殷殷叮囑友人“行到荊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 在選取詩歌意象時,王昌齡特別注意“寄情于物象,托意于言外”。他喜歡以情取景,情景交融地表達自己的所見所思。如《巴陵送李十二》全篇皆景,如果不是題目透出的離別之意,這也是一幅很美的秋日泛舟圖;在《送萬大歸長沙》中的“楚竹離聲”稍稍透露出了離別的氣息,初讀時全詩似乎是“無我之境”,但細細品味“青山隱隱孤舟微,白鶴雙飛忽相見”,忽而發(fā)現“孤舟”乃“有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明白了“孤舟”既指朋友離去時所乘之舟,又虛指自己漂泊、孤寂、悲凄的心境之后,再讀一遍詩作,離別之情、身世之感油然而生。
現實的貶謫生活讓詩人很受傷,只有在夢境里才能找到絲絲安慰。所以在他的七絕送別詩作中,“夢”字也用得很多,有敘自己與友人相逢之夢,如“曉夕雙帆歸鄂渚,愁將孤月夢中尋”(《送人歸江夏》),“堯時恩澤如春雨,夢里相逢同入關”(《西江寄越弟》);有寫友人客居羈旅之夢“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送魏二》),“留君夜飲對瀟湘,從此歸舟客夢長”(《送高三之桂林》)……在夢境中,能發(fā)現實之中不敢發(fā)之言論,實現現實之中很難實現的事情,看似虛無縹緲,實則我們透過夢境可以發(fā)現詩人內心的凄苦,現實太殘酷,只能在夢中圓夢。作者不直接寫離情之苦,也不直接袒露自己的情感,而是通過夢境,含蓄委婉地表達出來。沈德潛評價他的七絕“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謂之唐人騷語”(《唐詩別裁集》),可真是一語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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