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空靈世界體現(xiàn)在哪
王維深受佛學(xué)影響,其心境平和淡泊,常以澄澈、虛靜、恬淡的心境體味著人生和宇宙的空寂清幽。
被譽(yù)為“詩佛”的唐朝詩人王維的“山水詩”在我國異彩紛呈的藝術(shù)王國里獨樹一幟,別具一格,享有很高的聲譽(yù)。他汲取了佛學(xué)“挑水砍柴,無非妙道”的精髓,以一顆純凈、澄澈、虛靜的心體味著世間萬物自由自在的生命,營造了一個空寂閑淡、靜謐清幽的玲瓏剔透、干凈澄澈的空靈世界。
一 清幽、閑適的藝術(shù)境界
“境”本為佛教用語,指色、聲、臭、味、觸五境。佛教傳入中國后,和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結(jié)合,形成了禪宗。禪宗的慧能認(rèn)為每個人都有佛性,所以,“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慧能之后的禪宗更主張在日常生活中修禪心、味禪道,吃飯、走路、挑水、砍柴、睡覺等無不體現(xiàn)禪的意味!段鍩魰酚涊d了天柱崇慧禪師和門徒的對話。門徒問:“如何是禪人當(dāng)下境界?”禪師回答:“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禪宗認(rèn)為只有通過“一朝風(fēng)月”,才能悟到“萬古長空”。“萬古長空”象征著亙古、靜寂的本體,為靜;“一朝風(fēng)月”展現(xiàn)著活潑、靈動的現(xiàn)實,為動。在活潑靈動的生命中體驗永恒的、空寂的宇宙本體,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此時的“境”已體現(xiàn)為活潑靈動的生活現(xiàn)象和永恒空寂的宇宙本體的高度統(tǒng)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及至唐朝,佛學(xué)與玄學(xué)合流且日漸繁榮,禪宗“不立文字,直指本質(zhì)”的思維方式影響到詩歌、繪畫、音樂等各個領(lǐng)域。尤其是在詩論方面,王昌齡的《詩格》首次把“意”和“境”連用:
“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
當(dāng)“境”進(jìn)入美學(xué)、藝術(shù)領(lǐng)域,就呈現(xiàn)出了解說不盡的藝術(shù)韻味。自王昌齡以后,劉禹錫在《董氏武陵集紀(jì)》中說: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于詩者能之……詩者,其文章之蘊(yùn)邪?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生于象外,故靜而寡和。”
劉禹錫認(rèn)為“境”乃“象”和“象”外的虛空的統(tǒng)一。司空圖緊隨其后,提出“思與境偕”,從而發(fā)展了陸機(jī)、劉勰的余味說、鐘嶸的滋味說,更加追求“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曾言:
“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 (《與極浦書》)
南宋末年著名文學(xué)批評家嚴(yán)羽更是走向極致。他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說:
“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
嚴(yán)羽是在尋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試圖用無形之意完成對有形之象的超越。由此可見,“境”首先為“象”,為人類日常生活中的景物、情感等,但又超越具體事物、個體情感上升到人生、宇宙的境界,在厚重的人生感、歷史感、宇宙感中體味無限和永恒。
深受佛學(xué)思想影響的王維將“色空有無之際”的禪理,經(jīng)過詩人的匠心獨運(yùn),以閃爍而朦朧的筆調(diào),在虛無飄渺的畫面中,寫出大自然的化境,使人們的情感超越于日常的瑣屑,體味亙古如斯的清幽。正如殷 說:
“維詩詞秀調(diào)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
非常境,乃禪境也。正如青原惟信禪師的參禪語道: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在這三境中,第一境和第三境很相像,但卻有質(zhì)的區(qū)別。在第一境中,物與我是分離的,山水純粹是人觀賞、關(guān)照的對象,我站在此岸關(guān)照彼岸。在第三境中,我就是物,物就是我,山水與我是一體的',彼此不是關(guān)照和認(rèn)知的對象,我就是林間的一陣風(fēng);山間的一清泉;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山谷中的一朵小花。在禪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主體和客體,而是一個所有生命自我言說、自我呈現(xiàn)的不二世界。在不二世界里,山自是山,水自是水,自足自滿完成了一個“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境界,“人”就在山中,隱藏在境中,空寂的意境中流水潺潺,花開花落,一派生機(jī)盎然的景象?占胖刑N(yùn)藏著生機(jī),所以,禪宗常用“虛”、“靜”、“空”等理念闡述萬物,認(rèn)為世間萬事萬物涌動著無限的生機(jī),噴薄著生命的絢爛,但在“涌動”和“絢爛”的同時注定將走向虛靜和空寂,只有無限的、永恒的本體是真實的,有限的、瞬間的存在都是幻象,世間萬物最終都要返回到自己的本根,而本根就是“虛靜”。“動”乃是虛靜的集散生滅,“虛靜”乃是“動”最終的歸宿。
而“空”就成為了王維詩歌獨特藝術(shù)特色的象征性詞匯。如“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首詩描寫了一個雨后的秋日里靜謐、閑淡的景象;“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在一個靜寂的夜晚,桂花悄然飄落,一輪明凈的初升之月驚起了熟睡的山鳥,陣陣鳴叫聲更顯得春山的寧靜和幽深;“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傍晚時分,空寂的山林只能聽到人說話的聲音,但看不到人,更襯托出山的空與靜。只有落日的余暉照在青苔上,但隨著夕陽的沉去,也將永遠(yuǎn)消失。詩人從“色”悟到了“空”,從“有”悟到了“無”。王維詩中寫“空”的還有許多,如“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冬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山中的蒼松翠柏經(jīng)過寒霜的浸潤更顯得郁郁蔥蔥,營造出彌漫的、流動的、空靈的山色,它們是不可觸摸的,但濃濃的翠意讓行走在山路中的行人感到“細(xì)雨”般的浸潤,所以盡管“山路元無雨”,卻自然感到“空翠濕人衣”了。
在空山、明月、清泉、落花、深林等“空”的意象中,王維營造了一個個閑淡、寂靜、清幽的世界。“閑”在禪宗中是焚香、禪誦、入定和悟空的意思,體現(xiàn)的是一種空寂的意境。如“終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終年無客長閉關(guān),終日無心長自閑。”這首詩展現(xiàn)的是王維獨自對著終南山,專心坐禪而至“無心”的禪定過程,此時的詩人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意識,自然、人生、宇宙都只是存在的一種幻象,唯一真實、永恒的是一切幻象背后的空寂,所以“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閑”,在雪花飄落的庭院里,在深遠(yuǎn)寂寥的暮色里,唯有心“閑”。“閑”與“空”、“靜”是相通的。而《辛夷塢》更把空寂、清幽的意象世界推向極致。“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一株芙蓉花在無人的空寂的深山中,自我成長,自我繁華,自我凋零,展現(xiàn)了木蘭花在無人的自然界中自由自在、任意而為的生命真性情。所以,“靜”充盈在王維詩歌的每一個角落,誠如葉朗先生所說的“靜,所以清;靜,所以幽。”作為詩人、畫家,王維以其敏感的心靈捕捉住了世界的靈性,他以虛的心理空間、靜的心理時間于浮躁喧嘩的世界中品到了澗戶邊靜寂的清涼,在辛夷花的靜靜飄落中悟到了整個世界的靈動,這是一個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有中有無,無中有有,一切都充滿矛盾而最終又臻于和諧,躍動著生命之初的顫栗和美麗的世界,是“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所以,人閑才會聽到桂花飄落的聲音,夜靜才能感受到深山的空寂,無人才使得木蘭花“紛紛開且落”,在空寂閑淡、靜謐清幽的意境中呈現(xiàn)玲瓏剔透、干凈澄澈之美。
二 虛靜、淡泊的人生境界
王維生活的唐朝,佛學(xué)盛行,他又出生在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的家庭里,從小就受到了母親的影響,晚年更是一心學(xué)佛,過著一種隱居的生活,在長期研習(xí)佛學(xué)精義的過程中,自然養(yǎng)成了其澄澈、虛靜、淡泊、平和的心境。佛教以“水”喻“佛性”,水清凈、澄澈的品性和佛性相契合,王維曾贊美心志高潔的賢士“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所以,王維徜徉在大自然的純凈中,或彈琴于明月青松下,或悠然于澗戶空山中,或聆聽花開花落的聲音,或坐看云卷云舒的隨意,在潔凈、清凈的自然中靜心息慮,回歸自然、清凈的心性。清凈之心就是禪宗提倡的“平常心”。“平常心”就是“無念”、“無心”,放棄物我的彼此對立,彼此關(guān)照,不執(zhí)著,不粘滯,與青山白云、流水落花共同體驗生命的躍動。所以,有了“平常心”,就會懂得人生如大自然四季輪回、春華秋實一樣自然運(yùn)轉(zhuǎn),生老病死、榮辱進(jìn)退、繁華衰退乃常理,就會懂得最自然的生活就是最幸福的生活,就會在生活中不執(zhí)著、不粘滯,任其自然,大化流行。所以,有人問大珠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回答說:“用功。”問:“如何用功?”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那么,這和平常人有何不同呢?回答說:“不同。”問:“何故不同?”回答說:“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司空圖認(rèn)為詩格是詩人品格和精神境界的體現(xiàn),王維心境淡泊平和,故詩品也高,所以,他特別推崇王維的詩歌,他說王維的詩歌趣味澄清淡遠(yuǎn),像清澈的水一樣流暢。王維的詩作確實體現(xiàn)了一種自然而然的生活態(tài)度。在《終南別業(yè)》中,王維寫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人生的智慧在讀者面前瞬間敞亮。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努力經(jīng)營自己的情感、家庭、事業(yè),當(dāng)我們付出全部的精力和心血,滿懷期待地品嘗生命的甘露時,卻發(fā)現(xiàn)“水窮”了,所有的希望瞬間崩塌,我們長歌當(dāng)哭?我們捶胸頓足?我們心灰意冷?其實我們可以“坐看云起時”。當(dāng)“水”沒有了,我們想象它幻化為云,自由行走在天空中,或有一天變成雨,重新落到人間。甚或它永遠(yuǎn)無法變成“雨”,人生中的“云”也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并且“云”就現(xiàn)實、現(xiàn)在地存在著,我們何不盡享云卷云舒的自在、悠然呢。況且“水”、“云”都只是“色”,最終都?xì)w于“空”,在有限的人生中去追求無限的宇宙,遠(yuǎn)不如關(guān)注當(dāng)下,珍惜瞬間,在當(dāng)下、瞬間中體驗永恒,因為當(dāng)下、瞬間就是永恒。所以,王維的人生境界不同于葉朗先生所說的儒家的哀怨郁憤的沉郁之美,以“仁”為核心的儒家精神自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在生老病死、動蕩離亂中深切感受人生、國家的苦難,透露出濃重的歷史感和滄桑感。也不同于道家的自由馳騁的飄逸之美,以“游”為精髓的道家精神在天際間自由舞動,掙脫了大地的束縛和牽絆,超脫了人世間的種種際遇,與鯤鵬游戲,與明月?lián)肀,這是一種蓬勃、奮發(fā)的不可遏止的生命狀態(tài)。王維則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靜”的空靈境界。在這片純凈、透明的世界中,詩人沒有深重的命運(yùn)感,也沒有肆意的狂放感,只靜靜地任生命自然成長、自然開放、自然凋落,始終以旁觀的雙眼和閑靜的心靈靜觀、靜悟喧鬧生命中的從容,靜寂世界中的躍動。
所以,平靜、恬淡的王維,自由地暢游在天地之間,隨意和落花、明月、深林、清泉交流,不假于物、也不求于物,盡情享受著超越塵世、擺脫束縛、怡然自得、閑適清靜的快樂。沒有了俗世的紛擾和喧囂,自然萬物在他筆下具有了靈性,看似幽靜的自然畫面中總躍動著鮮活的生命,在幽靜、恬然的狀態(tài)中律動著生命的活力,呈現(xiàn)了一個鳶飛魚躍、生動活潑、生機(jī)盎然的世界。正所謂“動極則靜,靜極則動”。沒有了俗世的紛擾和喧囂,詩人王維在大自然自由活潑的生機(jī)中品味著“靜”,在無心有意中靜觀著自然界的生滅起落,在自然界的大化流行中體味著人生和宇宙的靜寂和清幽。因此,王維是站在此岸觀照彼岸,而不是走向彼岸;在忘懷自我得失的寂靜中品味人生,感懷生命。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的:“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