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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余光中《焚鶴人》原文欣賞

        時間:2024-08-16 21:20:04 余光中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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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焚鶴人》原文欣賞

          一連三個下午,他守在后院子里那叢月季花的旁邊,聚精會神做那只風(fēng)箏。全家都很興奮。全家,那就是說,包括他,雅雅,真真,和佩佩。一放學(xué)回家,三個女孩子等不及卸下書包,立刻奔到后院子里來,圍住工作中的爸爸。三個孩子對這只能飛的東西寄托很高的幻想。它已經(jīng)成為她們的話題,甚至爭論的中心。對于她們,這件事的重要性不下于太陽神八號的訪月之行,而爸爸,滿身紙屑,左手漿糊右手剪刀的那個爸爸,簡直有點(diǎn)太空人的味道了。

          可是他的興奮,是記憶,而不是展望。記憶里,有許多云,許多風(fēng),許多風(fēng)箏在風(fēng)中升起。至渺至茫,逝去的風(fēng)中逝去那些鳥的游伴,精靈的降落傘,天使的駒。對于他,童年的定義是風(fēng)箏加上舅舅加上狗和蟋蟀。最難看的天空,是充滿月光和轟炸機(jī)的天空。最漂亮的天空,是風(fēng)箏季的天空。無意間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浮著一只風(fēng)箏,那感覺,總是令人驚喜的。只要有一只小小的風(fēng)箏,立刻顯得云樹皆有情,整幅風(fēng)景立刻富有牧歌的韻味。如果你是孩子,那驚喜必然加倍。如果那風(fēng)箏是你自己放上天去的,而且愈放愈高,風(fēng)力愈強(qiáng),那種勝利的喜悅,當(dāng)然也就加倍親切而且難忘。他永遠(yuǎn)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幾年。豐而慈樣的四川,山如搖籃水如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時他當(dāng)然不致于那么小,只是在記憶中,總有那種感覺。那是二次大戰(zhàn)期間,西半球的天空,東半球的天空,機(jī)群比鳥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國上,在寬闊的戰(zhàn)爭之邊緣仍有足夠的空間做一個孩子愛做的夢。“男孩的意向是風(fēng)的意向,少年時的思想是長長的思想。”少年愛做的事情,哪一樣,不是夢的延長呢?看地圖,是夢的延長?春窈竦譯小說,喃喃咀嚼那些多音節(jié)的奇名怪姓,是夢的延長。放風(fēng)箏也是的。他永遠(yuǎn)記得那山國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萬嶂里尋路向南,好聽的水聲日夜流著,吵得好靜好好聽,像在說:“我好忙,揚(yáng)子江在山那邊等我,猿鳥在三峽,風(fēng)帆在武昌,運(yùn)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遠(yuǎn)方。”春天來時總那樣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驚。怎么一下子田里噴出那許多菜花,黃得好放肆,香得好惱人,滿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鄰村的野狗成群結(jié)黨跑來追求他們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氣的大人揮舞掃帚去打散它們。細(xì)雨霏霏的日子,雨氣幻成白霧,從林木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鵑的啼聲里有涼涼的濕意,一聲比一聲急,連少年的心都給它擰得緊緊的好難受。

          而最有趣的,該是有風(fēng)的晴日了。祠堂后面有一條山路,蜿蜒上坡,走不到一刻鐘,就進(jìn)入一片開曠的平地,除了一棵錯節(jié)盤根的老黃果樹外,附近什么雜樹也沒有。舅舅提著完工的風(fēng)車,一再囑咐他起跑的時候要持續(xù)而穩(wěn)定,不能太驟,太快。他的心卜卜地跳,禁不住又回頭去看那風(fēng)箏。那是一只體貌清奇,風(fēng)神瀟灑的白鶴,綠喙赤頂,衣大張如。翼展怕不有六尺,下面更曳著兩條長足。舅舅高舉白鶴,雙翅在暖洋洋的風(fēng)中抖動。終于“——一——二——三!”他命向前奔跑。不到十碼,麻繩的引力忽然松弛,也就在同時,舅舅的喝罵在背后響起。舅舅追上來,檢機(jī)落地的鶴有沒有跌傷,一面怪他太不小心。再度起跑時,他放慢了腳步,不時回顧,一面估量著風(fēng)力,慢慢地放線。舅舅迅疾地追上來,從他手中接過線球,順著風(fēng)勢把鶴放上天去。線從舅舅兩手勾住的筷子上直滾出去,線球地響。舅舅又曳線跑了兩次,終于在平崗頂上站住。那白鶴羽衣蹁,扶搖直上,長足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他興奮得大嚷,從舅舅手中搶回線去。風(fēng)力愈來愈強(qiáng),大有跟他拔河的意思。好幾次,他以為自己要離地飛起,嚇得趕快還給了舅舅。舅舅把線在黃果樹枝上繞了兩圈,將看守的任務(wù)交給老樹。

          “飛得那樣高?”四歲半的佩佩問道。

          “廢話!”真真瞪了她一眼。“爸爸做的風(fēng)箏怎么會飛不高?真是!”

          “又不是爸爸的舅舅飛!是爸爸的舅舅做的風(fēng)箏!你真是笨屁瓜!”十歲的雅雅也糾正她。

          “你們再吵,爸爸就不做了!”他放下剪刀。

          小女孩們安靜下來。兩只黃蝴蝶繞著月季花叢追逐。隔壁有人在練鋼琴,柔麗的琴音在空中回蕩。阿盾在廚房里煎什么東西,滿園子都是蔥油香。忽然佩佩又問:

          “后來那只鶴呢?”

          后來那只風(fēng)箏呢?對了,后來,有一次,那只鶴掛在樹頂上,不上不下,一扯,就破了。他掉了幾滴淚。舅舅也很悵然。他記得當(dāng)時兩人怔怔站在那該死的樹下,久久無言。最后舅舅解嘲說,鶴是仙人的坐騎,想是我們的這只鶴終于變成和尚,羽化隨仙去了。第二天舅甥倆黯然曳著它的尸骸去禿崗頂上,將它焚化。一陣風(fēng)來,黑灰滿天飛揚(yáng),帶點(diǎn)名士氣質(zhì)的舅舅,一時感慨,朗聲吟起幾句賦來。當(dāng)時他還是高小的學(xué)生,不知道舅舅吟的是什么。后來年紀(jì)大些,每次念到“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他就會想起自己的那只白鶴。因?yàn)槟鞘撬倌陼r唯一的風(fēng)箏。當(dāng)時他曾纏住舅舅,要舅舅再給他做一只。舅舅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但不曉得為什么,自從那件事后,似乎意興蕭條,始終沒有再為他做。人生代謝,世事多變,一個孩子少了一只風(fēng)箏,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他去十五里外上中學(xué),寄宿在校中,不常回家,且換了一批朋友,也就把這件事漸漸淡忘了。等到他年紀(jì)大得可以欣賞舅舅那種亭亭物外的風(fēng)標(biāo),和舅舅發(fā)表在刊物上但始終不曾結(jié)集的十幾篇作品時,舅舅卻已死了好幾年了。舅舅死于飛機(jī)失事。那年舅舅才三十出頭,從香港乘飛機(jī)去美國,正待一飛沖天,游子云表,卻墜機(jī)焚傷致死。

          “后來那只鶴——就燒掉了。”他說。

          三個小女孩給媽媽叫進(jìn)屋里去吃煎餅。他一個人留在園子里繼續(xù)工作。三天來他一直在糊制這只鶴,禁不住要一一追憶當(dāng)日他守望舅舅工作時的那種熱切心情。他希望,憑著自己的記憶,能把眼前這只風(fēng)箏做得跟舅舅做的那只一模一樣。也許這愿望在他的心底已經(jīng)潛伏了二十幾年了。他痛切感到,每一個孩子至少應(yīng)該有一只風(fēng)箏,在天上,云上,馬上。他朦朦朧朧感到,眼前這只風(fēng)箏一定要做好.要飛得高且飛得久,這樣,才對得起三個孩子,和舅舅,和自己。當(dāng)初舅舅為什么要做一只鶴呢?他一面工作,一面這樣問自己。他想,舅舅一定向他解釋過的,只是他年紀(jì)太小,也許不懂,也許不記得了。他很難決定:放風(fēng)箏的人應(yīng)該是哲學(xué)家,還是詩人?這件事,人做一半,風(fēng)做一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表面上,人和自然是對立的,因?yàn)槿艘★L(fēng)箏,而風(fēng)要推走風(fēng)箏,但是在一拉一推之間,人和自然的矛盾竟形成新的和諧。這種境界簡直有點(diǎn)形而上了。但這種經(jīng)驗(yàn)也是詩人的經(jīng)驗(yàn),他想。一端是有限,一端是無。一端是微小的個人,另一端,是整個宇宙,整個太空的廣闊與自由。你將風(fēng)箏,不,自己的靈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更上去,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間,鳥的青衢云的千疊蜃樓和海市。最后,你的感覺是和天使在通電話,和風(fēng)在拔河,和迷迷茫茫的一切在心神交馳。這真是最最快意的逍遙游了。而這一切一切神秘感和超自然的經(jīng)驗(yàn),和你僅有一線相通,一瞬間,分不清是風(fēng)云去了你的心,還是你擄獲了長長的風(fēng)云。而風(fēng)云團(tuán)仍在天上,你仍然立在地上。你把自己放出去,你把自己收回來。你是詩人。

          太陽把金紅的光收了回去。月季花影爬滿他一身。弄琴人已經(jīng)住手。有鳥雀飛回高挺的亞歷山大椰頂,似在交換航行的什么經(jīng)驗(yàn)。啾啾囀囀。喳喳唧唧。黃昏流行的就是這種多舌的方言。鳥啊鳥啊他在心里說,明天在藍(lán)色方場上準(zhǔn)備歡迎我這只鶴吧。

          終于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們。三個小女孩尤其興奮。早餐桌上,她們已經(jīng)為這件事爭論起來。真真說,她要第一個起跑。雅雅說真真才七歲,拉不起這么大的風(fēng)箏。一路上小佩佩也嚷個不停,要爸爸讓她拿風(fēng)箏。她堅(jiān)持說,昨夜地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把風(fēng)箏“放得比汽球還高。”

          “你人還沒有風(fēng)箏高,怎么拿風(fēng)箏?不要說放了。”他說。

          “我會嘛!我會嘛!”四月底的風(fēng)吹起佩佩的頭發(fā),像待飛的翅膀。半上午的太陽在她多雀斑的小鼻子上蒸出好些汗珠子。迎著太陽她直霎眼睛。星期天,河堤很少車輛。從那邊違建戶的小木屋里,來了兩個孩子,跟在風(fēng)箏后面,眼中充滿羨慕的神色。男孩約有十二三歲,平頭,拖一雙木展。女孩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兩條子翹在頭上。他舉著那只白鶴,走在最前面。綠喙,赤冠,玄裳,衣,下面垂著兩條細(xì)長的腿,除了張開的雙翼稍短外,這只白鶴和他小時候的那只幾乎完全一樣。那就是說,隔了二十多年,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雅雅,”他說。“你站在這里,舉高一點(diǎn)。不行,不行,不能這樣拿。對了,就像這樣。再高一點(diǎn)。對了。我數(shù)到三,你就放手。”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線。走了十幾步,他停下來,回頭看著雅雅。雅雅正盡力高舉白鶴。鶴首昂然,車輪大的翅膀在河風(fēng)中躍躍欲起。佩佩就站在雅雅身邊。一瞬間,他幻覺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風(fēng)中稚飄飄的那個熱切的孩子,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握著線,就像握住那一端的少年時代。在心中他默濤說:“這只鶴獻(xiàn)給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見。”

          然后他大聲說:“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來。立刻他聽見雅雅和真真在背后大聲喊他,同時手中的線也松下來。他回過頭去。白鶴正七歪八斜地倒栽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氣急敗壞地迎上來,手里曳著一只鶴腿。

          “一只腿掉了!一只腿掉了!”

          “怎么搞的?一他說。

          “佩佩踩在鳥的腳上!”雅雅惶恐地說。“我叫她走開,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閃著淚光。

          “叫你舉高點(diǎn)嘛,你不聽!”他對雅雅說。

          “人家手都舉酸了。佩佩一直擠過來。”

          “這好了。成了個獨(dú)腳鶴?丛趺达w得起來!”他不悅地說。

          “我回家去拿膠紙好了,”真真說。

          “那么遠(yuǎn)!路上又有車。你一個人不能——”

          “我們有漿糊,”看熱鬧的男孩說。

          “不行,漿糊一下子干不了。雅雅,你的發(fā)夾給爸爸。”

          他把斷腿夾在鶴腹上。他舉起風(fēng)箏。大白鶴在風(fēng)中神氣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風(fēng)而去。三個女孩拍起手來。佩佩淚汪汪地笑起來。違建戶的兩個孩子也張口傻笑。

          “這次該你跑,雅雅,”他說。一聽我數(shù)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

          雅雅興奮得臉都紅了。她牽著線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好了好了。大家站遠(yuǎn)些!雅雅小心啊!一——二——三!”他立刻放開手。雅雅果然跑了起來。沒有十幾步,白鶴已經(jīng)飄飄飛起。他立刻追上去。忽然竄出一條黃狗,緊貼在雅雅背后追趕,一面興奮地吠著。雅雅嚇得大叫爸爸。正驚亂間,雅雅絆到了什么,一跤跌了下去。

          他厲聲斥罵那黃狗,一面趕上去,扶起雅雅。

          “不要怕,不要怕,爸爸在這里。我看看呢。膝蓋頭擦破一點(diǎn)皮。不要緊,回去搽一點(diǎn)紅藥水就好了。”

          幾個小孩合力把黃狗趕走,這時,都圍攏來看狼狽的雅雅。佩佩還在罵那只 “臭狗”。

          “你這個爛臭狗!我教我們的大鳥來把你吃掉!”真真說。

          “傻丫頭,叫什么東西!這次還是爸爸來跑吧。”說著他撿起地上的風(fēng)箏,和滾在一旁的線球。左邊的鶴翅掛在一叢野草上,勾破了一個小洞。幸好出事的那只腿還好好地別在鶴身上。

          “姐姐跌痛了,我來拿風(fēng)箏。”真真說。

          “好吧。舉高點(diǎn),對了,就這樣。佩佩讓開!大家都走開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頭看時,那白鶴平穩(wěn)地飛了起來,兩只黑腳蕩在半空。孩子們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索。風(fēng)力加強(qiáng)。那白鶴很瀟灑地向上飛升,愈來愈高,愈遠(yuǎn),也愈小。孩子們高興得跳起來。

          “爸爸,讓我拿拿看!”佩佩叫。

          “不行!該我拿!”真真說。

          “你們不會拿的,”他把線球舉得高高的。“手一松,風(fēng)箏不曉得要飛到哪里去了。”

          忽然孩子們驚呼起來。那白鶴身子一歪,一條細(xì)長而黑的東西悠悠忽忽地掉了下來。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著那風(fēng)箏失神落魄地向下墜落。他拉著線向后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鶴也在作垂死的掙扎,向四月的風(fēng)。

          “掛在電線上了!糟了!糟了!”大家嚷成一團(tuán),一面跟著他向水田的那邊沖去,野外激蕩著人聲,狗聲。幾個小孩子擠在狹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喊著,絕望地指劃著倒懸的風(fēng)箏。

          “用勁一拉就下來了,爸爸!”

          “不行不行!你不看它纏在兩股電線中間去了?一拉會拉破的。”

          “會掉到水里去的。”雅雅說。

          “你這個死電線!”真真哭了起來。

          他站在田埂頭上,茫然掛著松弛的線,看那狼狽而襤的負(fù)傷之鶴倒掛在高壓線上,僅有的一只腳倒折過來,覆在破翅上面。那樣子又悲慘又滑稽。

          “死電線!死電線!”佩佩附和著姐姐。

          “該死的電線!我把你一起剪斷!”真真說。

          “沒有了電線,你怎么打電話,看電視——”

          “我才不要看電視呢!我要放風(fēng)箏!”

          這時,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圍來了十幾個看熱鬧的路人。也有幾個是從附近的違建戶中聞聲趕來。最早的那個男孩子,這時拿了一根曬衣服的長竹竿跑了來。他接過竹竿,踮起腳尖試了幾次,始終夠不到風(fēng)箏。忽然,他感到體重失去了平衡,接著身體一傾,左腳猛向水田里踩去。再拔出來時,褲腳管,襪子,鞋子,全沒了水和泥。三個女孩子驚叫一聲,向他跑來。到了近處,看清他落魄的樣子,真真忽然笑出聲來。雅雅忍不住,也笑起來,一面叫:

          “哎呀,你看這個爸爸!看爸爸的褲子!”

          接著佩佩也笑得拍起手來。看熱鬧的路人全笑起來,引得草坡上的黃狗汪汪而吠。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氣得眼睛都紅了。雅雅,真真,佩佩嚇了一跳,立刻止住了笑。他起線球,大喝一聲“下來!”使勁一扯那風(fēng)箏。只聽見一陣紙響,那白鶴飄飄忽忽地栽向田里。他拉著落水的風(fēng)箏,施刑一般跑上坡去。白鶴曳著襤的翅膀,身不由己地在草上顛撲打,紙屑在風(fēng)中揚(yáng)起,落下。到了堤上,他把殘鶴收到腳邊。

          “你這該死的野鳥,”他暴戾地罵道。“我操你娘的屁股!看你飛到哪里去!” 他舉起泥漿濃重的腳,沒頭沒腦向地上踩去,一面踩,一面罵,踩完了,再狠命地猛踢一腳,鶴尸向斜里飛了起來,然后木然倒在路邊。

          “回家去!”他命令道。

          三個小女孩驚得呆在一旁,滿眼閃著淚水。這時才忽然醒來。雅雅撿起面目全非的空骸。真真捧著糾纏的線球。佩佩牽著一只斷腿。三個女孩子垂頭喪氣跟在余怒猶熾的爸爸后面,在旁觀者似笑非笑似惑非惑的注視中,走回家去。

          午餐桌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碗碟和匙箸相觸的聲音。女孩子都很用心地吃飯,連佩佩也顯得很文靜的樣子在喝湯。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興奮與期待,形成了尖銳的對照。幸好媽媽不在家吃午飯,這種反常的現(xiàn)象,不需要向誰解釋。三個孩子的表情都很委屈。真真淚痕猶在,和塵土混凝成一條污印子。雅雅的臉上也沒有洗,頭發(fā)上還黏著幾莖草葉和少許泥土。這才想起,她的膝蓋還沒有搽藥水。佩佩的鼻子上布滿了雀斑和汗珠。她顯然在想剛才的一幕,顯然有許多問題要問,但不敢提出來,只能轉(zhuǎn)動她長睫下的靈珠,掃視著墻角。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見那具已經(jīng)支離殘缺的鶴尸,僵倚在墻角的陰影里。他的心中充滿了歉疚和懊悔。破壞和凌虐帶來的猛烈快感,已經(jīng)舍他而去。在盛怒的高潮,他覺得理直氣壯,可以屠殺所有的天使。但繼之而來的是遲鈍的空虛。那鶴尸,那一度有生命有靈性的鶴骨,將從此棄在陰暗的一隅,任蜘蛛結(jié)網(wǎng),任蚊蠅休憩,任蟑螂與壁虎與鼠群穿行于肋骨之間?傷害之上,豈容再加侮辱?

          他放下筷子,推椅而起。

          “跟爸爸來。”他輕輕說。

          他舉起鶴尸。他緩緩走進(jìn)后園。他將鶴尸懸在一株月桂樹上。他點(diǎn)起火柴。鶴身轟地一響燒了起來。然后是左翼。然后是熊熊的右翼。然后是仰九天的鶴首。女孩子們的眼睛反映著火光。飛揚(yáng)的黑灰白煙中,他閉起眼睛。

          “原諒我,白鶴。原諒我,舅舅。原諒我,原諒無禮的爸爸。”

          “爸爸在念什么嘛?”真真輕輕問雅雅。

          “我要放風(fēng)箏,”佩佩說。一我要放風(fēng)箏。”

          “爸爸,再做一只風(fēng)箏,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線的彼端究竟是什么?他望著沒有風(fēng)箏的天空。

          一九六九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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