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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嫻短篇小說《送外賣的女人》
引導語:著名香港作家張小嫻筆下的小說人物相信愛情的真實存在,相信真愛的純潔,所以追尋愛情,甘愿喝下愛情這杯“毒酒”。下文是小編整理她的小說《送外賣的女人》,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第一章
徐嘉云小時候住在一家上海菜館附近,她爸爸是海員,每年只有四至六個禮拜時間留在香港,嘉云的媽媽不愛入廚,橫豎只有母女倆,續(xù)媽媽差不多每天午晚兩餐都是打電話到那家上海菜館叫外賣。
負責送外賣來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廣東漢子,他仙風道骨,膚色象蠟一樣,口里經(jīng)常叨著一根煙,貪婪地望著客人手上的零錢。
媽媽說,他是道友,只有道友才會這么沒出色,挨家逐戶去送外賣。
這個膚色象蠟一樣的廣東漢,不用送外賣的時候,會坐在鋪面看馬會報,當徐嘉云經(jīng)過這里回家時,他總是抬起眼皮望著她,徐嘉云從來不跟他說話,她看不起他。有一次,這個送外賣的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橡皮糖送給她,徐嘉云不肯要。她不想和這個人做朋友.過了幾年,社會環(huán)境好了,薪金又貴,菜館不再請人送外賣,也沒有人愿意送外賣,那個廣東漢子聽說是進了戒毒所。要吃上海菜,徐嘉云要自己親自去買,那時,她讀中三。
她爸爸在船到岸的時候沒有回家,他沒有跟隨大輪船回來,他在南非上岸了,聽說在那邊邂逅一個女華僑,落地生根。他寫過一封信回家,信里夾著一疊鈔票,就這樣拋下徐嘉云兩母女。
徐嘉云記得媽媽好象只哭過一陣,便把自己關在房里,從早到晚,不停的睡,不停的吃。
“我們去南非找他。”徐嘉云向媽媽提議。
“你有世界地圖嗎?”媽媽問她。
徐嘉云把地理課本拿出來,書內有一張世界地圖。
“南非在哪里?”媽媽問徐嘉云。
“在這里。”徐嘉云用紅筆把南非從地圖上圈出來。
“香港呢?”媽媽問她。
徐嘉云又把香港從地圖上圈出來。
徐媽媽拿過徐嘉云手上的紅筆,在南非與香港之間畫一條直線:“你爸爸已經(jīng)離開我們這么遠了。”
“媽,我們可以坐飛機去。”
“他不要我,我也不要送上門,女人絕對不可以自己送上門的,知道嗎?”
徐嘉云看著地圖上的南非,默默把書合上。此后,她再沒有見過爸爸。徐媽媽染上了喝酒的習慣,她每天中午開始便喝酒,喝完睡覺,醒來再喝,她的臉好象越來越脹。
第二章
徐嘉云大學畢業(yè)之后在一家銀行工作,負責個人投資服務。她與男朋友傅學松是大學同學。傅學松念的是法律系,徐嘉云畢業(yè)后,他還要攻讀一年。傅學松念書的成績很好,他父母都是律師,姊姊也是律師,傅學松于是也很順理成章地進入法律系。傅學松追求徐嘉云并沒有遇到多大困難,徐嘉云早就聽同學說法律系有個叫傅學松的人很出色,當傅學松主動約會徐嘉云,她很快便答應了。
她常常埋怨傅學松沒怎樣努力追求過她,其實是她自己太心急了。傅學松是她第一個男人,她一直可望生命中的男人出現(xiàn)。他的記憶中的男人是她爸爸,但她爸爸在她腦海中的印象越來越模糊了,她要找人代替他,傅學松正好代替她爸爸在她心中的位置。
傅學松比徐嘉云年長一歲,但老成持重,很會照顧人。他將來的志愿是做大法官。
“你將來就是大法官太太。”傅學松跟徐嘉云說。
徐嘉云一直等這一天,她要成為大法官太太,然后和媽媽一起去南非找爸爸,狠狠地批判這個拋妻棄女的海員。
傅學松對徐嘉云的媽媽很照顧,他知道她們母女倆一向相依為命。徐媽媽不愛入廚,傅學松每星期都會陪徐媽媽吃飯。
“他是個好男人,你要珍惜。”徐媽媽跟女兒說。
“他才二十三歲,男人會變的。”徐嘉云說。
“我只怕你變。”
“你為什么偏幫他,你認他做兒子吧。”徐嘉云向媽媽撒嬌。
這一天,一個男人來到銀行。他年約四十歲,膚色黝黑,眉目清秀,擁有運動家的身材,穿著一件剪裁和質料都是一流的西裝,很瀟灑。個人投資服務部的四名女職員看到他,也為之心動。
“先生,請坐,有什么可以幫忙嗎?”徐嘉云問他。
“我想把錢存在你們的銀行。”男人臉帶笑容說。
“歡迎。我的名字叫徐嘉云,是這里的助理投資經(jīng)理,這是我的名片。”徐嘉云把名片遞給男人,“這位先生,應該怎樣稱呼你?”
“我姓邱。”男人把名片遞給徐嘉云。
徐嘉云接過名片,男人叫邱書庭,職業(yè)是建筑師。
“我們有很多項投資選擇,我逐項跟你解釋。”
“不用了,你替我拿主意吧。”
“那請你填一填你的個人資料。”徐嘉云把一份表格交給邱書庭。
邱書庭在地址一欄填上咖啡灣一棟別墅。
“你住在那么遠的地方?”
“那是我設計的大廈。”邱書庭說。
“原來是這樣,我擬好一份投資計劃書之后,就向你報告。”
“好。”邱書庭起來說,“再見。”
“再見。”徐嘉云送邱書庭出去,“謝謝你。”
“這個男人很帥呀!”同事阿美跟徐嘉云說。
“很有男人味呀!”另一位同事芬妮說。
徐嘉云花了三天時間為邱書庭做了一個投資組合計劃。
“邱先生——”徐嘉云打電話給他,“我是瑞士恒寶銀行的徐嘉云,我已經(jīng)替你做好一份投資計劃書,你有時間上來銀行嗎?如果你沒有時間,我可以到你的辦公室。”
“你下班后到我辦公室好嗎?我要開會。”邱書庭說。
“好的。”
下午五時正,徐嘉云拿著計劃書來到邱書庭的建筑師樓。
“邱先生正在開會。”邱書庭的秘書告訴徐嘉云。
“不要緊,我在這里等一下。”
邱書庭的會議直至七時三十分才結束,徐嘉云早就累得在沙發(fā)上打盹。
“徐小姐!”一個男人喚醒她。
徐嘉云張開眼睛,看到邱書庭站在自己面前,嚇了一跳。
“對不起。”徐嘉云尷尬地說。
“進來我辦公室。”
徐嘉云進入邱書庭的辦公室。邱書庭的辦公室有很多油畫,其中一幅油畫,畫的是一艘遠洋輪船,輪船上站滿了人,紛紛將彩帶拋出去,徐嘉云看得出神,小時候,媽媽曾經(jīng)帶她送船,就是這個樣子。
“是我自己畫的。”邱書庭說。
“真的嗎?”
“我的志愿本來是畫家,可是畫家賺不到錢。”
“有些畫家賺很多錢。”
“大部分的畫家都賺不到錢,只有小部分建筑師賺不到錢。”邱書庭笑說。
“為什么會畫輪船?”徐嘉云指著那幅畫輪船的油畫說。
“我很小的時候送過船。”
“我也見過這種船。”
“是嗎?”
“我爸爸是海員。”
“哦。”
“船是世上最美麗的交通工具。”邱書庭說。
“也是最斷腸的。”
“為什么?”
徐嘉云搖搖頭,不想把家事告訴邱書庭:“邱先生,這是計劃書,要我向你解釋一下嗎?”
“不用了。你有空嗎?一起吃晚飯好不好?”
“對不起,我約了朋友。”徐嘉云看看手表,“糟糕了,已經(jīng)八點鐘啦?我約了朋友八點鐘。”
“我開車送你去。”
“不用麻煩你了,邱先生。”
“不要緊,走吧。你約了人在什么地方?”
“香港大學。”
“大學?你男朋友還在念大學?”
徐嘉云想不到邱書庭竟然看得出她跟誰約會。
“邱先生,你在大學門口把我放下就可以了。”
邱書庭把車蓬打開,徐嘉云的一把長發(fā)在風中飛揚。
“我也是念香港大學的。”邱書庭說。
“什么?”風聲和車聲很大,徐嘉云聽不清楚。
“我說我也是港大的。”邱書庭高聲說。
“哦,你是哪一年畢業(yè)的?”
“什么?”
“我問你是哪一年的?”
“什么?”
“你是哪一年的?”徐嘉云在把聲調提高。
車已經(jīng)到了港大。
“一九七九年,遺憾不是跟你同年。”邱書庭說。
徐嘉云有點不知所措:“我到了,謝謝你。”
“你的頭發(fā)很亂,先把頭發(fā)梳好。”邱書庭把徐嘉云座位頂?shù)囊幻骁R子翻出來。
“謝謝你。”
徐嘉云拿出梳子把頭發(fā)梳好。
“行了,謝謝你。”
“慢著。”邱書庭為徐嘉云把一綹垂在額前的頭發(fā)撥好。
“謝謝你。”徐嘉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這個男人為什么對她這樣殷勤呢?而她竟不拒絕這種殷勤。
第三章
第二天中午,徐嘉云離開公司吃午飯,看到邱書庭就坐在公司對面那家有落地玻璃的餐廳里,只有一個人。邱書庭向她招手,她竟然毫不猶豫走過去。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等你吃午飯。”邱書庭說。
“我想你選錯對象了,我對花花公子沒有好感。”
“那你為什么進來?”
徐嘉云氣得掉頭走,邱書庭拉著她的手:“不要走,陪我吃飯,我道歉。”
徐嘉云乖乖坐下來,她在這個男人面前,竟象小孩子那樣聽話,她自己也無法解釋。
在連續(xù)七天每天吃午飯之后,邱書庭邀請徐嘉云到他咖啡灣的家參觀。
一千六百多尺的臨海別墅,一個人住太奢侈了,徐嘉云心里想。
“站在這里,可以看到船。”邱書庭拖著徐嘉云的手站在陽臺上。風把她的頭發(fā)吹亂,邱書庭為她細心地撥好頭發(fā)。
“我知道你是花花公子。”徐嘉云凄然說。
“你的嘴唇很干。”邱書庭說。
“不要吻我。”徐嘉云退后一步,“放過我。”
邱書庭從口袋里拿出一支潤唇膏,跟徐嘉云說:“過來。”
徐嘉云乖乖地走前一步,邱書庭替徐嘉云涂上潤唇膏。
“你為什么會有潤唇膏的?是哪一個女人留下的?給我看看。”
邱書庭把徐嘉云抱到床上,她乖乖地讓他脫去衣服。
徐嘉云向傅學松提出分手,沒有告訴他原因,傅學松的眼淚絲毫打動不了她。反而***責怪,令她哭了一晚。
“你和你爸爸一樣狠心。”媽媽罵她。
“是的,我身體里流著他的血。”徐嘉云含淚說。
邱書庭沒有給她承諾,她跟傅學松分手,只是一廂情愿的表態(tài),但她無法愛一個男人而讓另一個男人抱。
在她生日那一天,邱書庭把那一幅畫輪船的油畫送給她。
往年生日,她會和傅學松跟媽媽一起吃飯,這一年生日,她和邱書庭兩個人度過,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飯桌上放著了兩盒外賣粉面,只吃了一半,徐嘉云心里很內疚。
“你自己去買的嗎?”她問媽媽。
“是叫外賣的。附近餐廳有人送外賣,想不到現(xiàn)在又有人肯送外賣了。”
“餐廳競爭激烈嘛。”徐嘉云摟著媽媽說。
“我剛才看電視旅游節(jié)目,介紹南非,南非現(xiàn)在是旅游勝地呢!以前我以為那兒還有食人族,所以不敢去。”徐媽媽為自己的無知失笑。
“有機會我陪你去騎鴕鳥。”
“那個男人,你愛他嗎?”
徐嘉云點頭。
“那好吧。”
傅學松畢業(yè)了,進入父親的律師樓工作,跟一個女律師談戀愛,這些消息是朋友告訴徐嘉云的。
今天,所有人都下班了,徐嘉云仍然在等邱書庭的電話。八時三十分,電話響起。
“我在家里等你。”邱書庭說。
徐嘉云乖乖地坐計程車到咖啡灣,邱書庭把她抱上床。
這些日子過了三年,邱書庭什么時候想要她便找她,他不大愛陪她逛街,不想見她媽媽,也不帶她回家見自己父母。他和她,就只有床上的關系。
徐嘉云曾經(jīng)想離開他,違抗他,但當她在他的臂彎里,她便無法確定他愛不愛她。這個男人對她有強烈的愛和欲望,如果只是準備玩弄她,決不會跟她一起三年。每一次在床上,他都好象深沉地愛著她,并遺憾自己無法承諾什么,他最害怕的是失去自由。
徐嘉云不斷說服自己,總有一天,可以感動這個男人。她為他放棄了傅學松,她一定要在他身上得到一些東西。
女人也許不知道,對男人而言,單純的玩弄毫不刺激,玩弄愛情才有意思。
無論多么晚,只要接到邱書庭的電話,徐嘉云便送上門,陪他上床。
媽媽說,送外賣的都是沒出息的人。
現(xiàn)在又流行送外賣了。獨個兒趕去咖啡灣的時候,徐嘉云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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