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木匠父親征文
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剛出道的父親親自給我——她的長女精心設計、制作了一把木椅:椅子前部有一個雕刻著漂亮的菱形圖案的靠板,可以讓我將胳膊放在上面玩玩具、吃飯等;靠板前端的上方則裝了一根橫木,橫木上裝了一排竹筒做的可以撥弄玩耍的小環(huán)——這就是我的玩具了;椅子的座位上則留了一個很方便的小孔。這把椅子既結(jié)實、安全,又美觀、實用,更小巧玲瓏(回想起來,它不只是一個工具,更像一個玩具或木雕藝術(shù)品)。它不但陪我度過了我的幼年,還在以后的十幾年間繼續(xù)為我的三個弟妹服務,直到最小的妹妹也長到再也坐不進去后,它才真正退役,被放在樓上的角落里,幾乎被人遺忘了。十幾年前,我在老家的弟弟、妹妹相繼結(jié)婚生子,這把椅子又重被起用。去年,我弟弟的小兒子也出生了,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漂亮的童車,但偶爾也還會坐一下這把椅子——這把已經(jīng)40歲服務了兩代人的椅子。每當此時,知道這把椅子歷史的人總會感嘆一番。
父親經(jīng)常為大隊做木工活。大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宰羊給所有的匠人們打牙祭。每當這一天晚上,父親總是很高興、很自豪地給我們端回來一碗羊肉。我們叫他一起吃,他總是說:“我們在大隊吃過了,這是分回家的。”然后,父親就在一旁很幸福、很滿足地看著我們把羊肉吃光。多年后我才無意中得知,其實,當年匠人們在打牙祭時都舍不得吃羊肉,只是嘗一嘗就算了;有時分得少了,就連嘗一嘗也舍不得就全部端回家去了。父親就是這樣,在吃糧緊張的那些年,他總是吃到半飽就放下碗說吃飽了,等看到大家都吃飽了還有剩余后才又繼續(xù)吃。年少的我們不懂事,有時問父親:“你不是說已經(jīng)吃飽了嗎?怎么又在吃?”父親就嘿嘿笑一笑說:“我本來是吃飽了的,不吃也可以了;但既然剩下了,總要把它吃完嘛!”后來我家生活好過了,但父親的這個習慣還一直保留著,有什么好吃的,他總是最后一個品嘗,還經(jīng)常習慣性地問一句:“多不多啊?要是不多我就不吃了。”父親還經(jīng)常假裝說不喜歡吃或牙齒不好咬不動,只有在看到大家都有份時才說:“那好,我也嘗一嘗。”
不知是做木工要求精細的原因使我父親的性子特別慢,還是因為我父親的性子特別慢,所以他做木工時總是特別精細。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父親瞇著一只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墨線提起又彈下時神情專注的樣子!奥こ黾毣睢笔俏腋赣H自嘲時常說的一句話,也是他對自己和家人的嚴格要求。他把這句話不僅用在木工上,也用在農(nóng)活上。比如在挖地尤其是在挖播種玉米、小麥、土豆等的梁垅時,別人都是目測大致端正即可,父親則非要拿木樁和繩子在兩端測量端正后再挖,挖好后如果發(fā)現(xiàn)哪里不夠端正,還要整平重新挖過;在插水稻秧苗時更是比了又比量了又量再插,插完后如果發(fā)現(xiàn)哪一株秧苗歪了,還要拔出來重新插過,務求行行端正、美觀,這些都是他多年來做木匠彈墨線留下的職業(yè)習慣。不可否認,父親做的農(nóng)活雖然慢些,但長出來的莊稼確實非常整齊、漂亮,讓人賞心悅目。父親不僅嚴格要求自己,還嚴格要求我們做事不要一味求快,不要粗心大意,凡事要多檢查,多糾正。在父親的教育和要求下,我小時候做作業(yè)都習慣檢查后再交,現(xiàn)在就連,發(fā)手機短信也是寫完后檢查再三才發(fā)出去,生怕出現(xiàn)錯別字對別人不恭。我在電腦上打字時也通常是看著屏幕打,一旦發(fā)現(xiàn)打錯,隨時糾正,打完后還要再三檢查。這樣,速度雖然比較慢一些,但也大大降低了出錯率,雖不能確保萬無一失,但也不致錯漏百出。也許我凡事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習慣就是從我父親這兒來的吧。
我的高中是在離家60多里的縣城上的,住校。雖然當時從我家到縣城的車費才9角錢,可對于我這個每頓只舍得吃5分錢一份的素菜,偶爾才痛下決心吃2角5分錢一份的肥肉,從來也舍不得吃3角錢一份的瘦肉的窮學生來說,已是比較昂貴的了。因此,我平時的周末是舍不得花錢回家的,只有等到節(jié)假日放假才回一次家。每到周末看到同宿舍的同學高興地回家的時候,我就到河邊去看書,實在想家的時候就一個人躲在蚊帳里偷偷地哭。記得有一個星期六下午去河邊看書后回到宿舍,聽同學說我父親來找過我,沒見到我,好像很失望,讓同學轉(zhuǎn)告我說他和幾個匠人到縣城附近的某個地方給人家修房子順便來看看我,家里沒有什么事的,叫我別擔心。我當時聽了以后就非常懊悔為什么偏偏那個時候跑出去看書,當時想要立即去找父親,天又快黑了。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星期天),我一大早就往父親說的那個地方去找,一路上想象著父親見到我時的驚訝與高興的樣子,腳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勁兒,走得很快,根本不知道累。但到了我想象中的目的地而仍四處找不見父親他們的蹤影的時候,一問才知道那只是一個大地名,管轄的地方很寬,而人家戶又特別分散,又不知道父親所在的具體村子,只好一個村一個村地往前找,轉(zhuǎn)了大概有二十來里地,也沒發(fā)現(xiàn)哪里有比較大的修房建屋的響動。眼看越走越遠,又害怕隨時竄出來的狗,又怕人生地不熟不安全,只得含著失望的`淚水又餓又累地回到學校了。這種思親而不見的遺憾是從未離開過家、從未離開過父母的人無法體會的。
在我考上大學那一年暑假,父親花了近半個月時間用杉木給我打了一只箱子并漆成了棗紅色。開學時,我和我媽背著這只箱子去學校,由于買不到火車坐票,母女二人只好擠在兩節(jié)車廂的中間,這只箱子就成了我們的坐凳,使我們母女免受了全程站立之苦。我的宿舍里共七個人,她們六個用的都是皮箱,就我一人用的是木箱;蛟S是怕我的木箱壓壞了她們的皮箱,或許是嫌我的木箱土氣、礙眼,室友們將我的木箱用一幅布遮蓋著放在幾個箱子的最下邊。后來,有一個室友,雖有兩只皮箱仍裝不下她那越來越多的衣服,又見我的木箱總也裝不滿,于是就撿出一些不太穿的衣服放在我的木箱里。再后來,我這位室友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放在我木箱里的衣服既無潮氣,還有一種杉木的特殊香味,于是大加贊賞,一到寒暑假,總要把一些好衣服存放在我的木箱里。
大學畢業(yè)前,我考上了研究生,這只木箱就隨我到了遙遠的大西北,伴我度過了三年的求學時光。研究生畢業(yè)時,我和我的另一半南下工作,除了幾紙箱書籍和幾床被褥,他的一只皮箱和我的這只木箱便是我們的全部家當。從平房到過渡舊套房再到新集資房,從沒有衣柜到簡易柜再到大衣柜,這只木箱也逐漸從主角轉(zhuǎn)到配角,被放在大衣柜頂上裝一些換季退下來的衣服。再后來,我們因工作調(diào)動搬了家,買了商品房,有了更大的衣柜;也由于出差、旅行越來越多,大衣柜頂上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也越來越多,再也放不下這只木箱了。愛人幾次小心地問我“要不要把它扔掉?”后又自知問得多余隨即改口道:“算了,留著做個紀念吧!畢竟這是你父親給你做的,也是你唯一的‘嫁妝’!”愛人是了解我的。于是,這只木箱就換崗成了我家的工具箱。我把它架到陽臺的龜池上,不想?yún)s又給我家的小龜提供了一個遮風避雨的好處所。小龜白天四處亂爬,晚上就縮到箱子下面的角落里。我想,在它眼里,這里就是它最安全的家!一晃又是多年過去了,這只木箱在陽臺上經(jīng)受風吹日曬雨淋,當初的鮮艷早已不復存在。但父親當年對女兒的深情永不褪色,我多年來對父親的感念也一直珍藏心底。父親打箱子時的一推一刨以及一遍又一遍地給箱子上漆的情形始終留在我的腦海里,雖已過去二十多年卻日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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