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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豐子愷傳--人間情味

        發(fā)布時間:2017-12-10 編輯:互聯(lián)網(wǎng) 手機版

          1924 年 7 月,《我們的七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正式出版發(fā)行了。子愷 的畫首次在社會上流傳開來,象是盛夏七月里的一股清風,為中國藝術的園 地送來了一朵奪目而別致的小花,一時贊譽聲四起。作為一個立志藝術事業(yè) 的人,恐怕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作品受到社會承認而帶來的巨大慰藉的 了。從此,豐子愷作畫一發(fā)而不可收。在這個時期,他極善于將平日信口低 吟的古詩詞句譯作小畫,他每畫一張,就往小客廳的壁上用圖釘一掛,沒過 多久,那互相垂直的兩壁上,便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畫稿,微風穿過它們間 時,就發(fā)出颯颯的聲響。

          就在豐子愷醉心于繪畫創(chuàng)作的時候,春暉中學接連發(fā)生了幾件教師與校 長由于意見不合而造成的糾紛。諸如對學生施行愛的教育還是嚴厲管制;是 著眼于發(fā)展學生個性,還是強迫學生一律按校長的意向行事。如此等等,一 時鬧得好不愉快。此時,省里的官方勢力也滲透到了春暉。他們強迫學校添 置《黨義》一課,還要唱所謂“黨歌”。提倡李叔同所作歌曲最熱烈的豐子 愷首先表示了異議。后來又在一個所謂“帽子事件”上,兩方徹底鬧僵了。 那是在一次早操課上發(fā)生的事。一個名叫黃源的學生在上操時戴了一頂大氈 帽,省里的“督學”覺得這樣不成體統(tǒng),定要黃源把帽子除下,而性情剛烈 的黃源硬是不干。最后終于告到了校方。教務長匡互生先生堅持對學生采取 說服教育的態(tài)度,可校長卻一定要開除黃源。久積的矛盾象干柴般的一點即 燃了。匡互生憤而辭職,緊接著夏丐尊也提出辭職,豐子愷、朱光潛、朱自 清等自然也不愿再繼續(xù)教下去。這樣,成立五年的春暉中學發(fā)生了第一次集 體辭職事件。

        1924 年秋末一個曉風殘月的清晨,匡互生和豐子愷率先辭別了難忘的春

        暉,只身帶著不多的幾件行李準備到上海創(chuàng)辦一所新的學校。在驛亭火車站 上,幾位最先獲知先生們去意的學生揮淚向兩位敬愛的師長告別,幾位感情 脆弱的女生,靠在柳樹下嗚咽個不停。子愷走到學生們中間,好一陣安慰, 表示將來新學校創(chuàng)辦起來,一定歡迎他們前來就學?锘ド惨粋勁地相勸, 讓他們趕緊回校,不要誤了上午的課程?蓪W生們哪里肯走。

        火車終于開動了,一直消失在鐵路的拐彎口,學生們還在車站上黯然站

        著,久久不愿離去??

        第六章

          1925 年初,新創(chuàng)建的學校成立了。同仁們根據(jù)《論語》中“己欲立而立 人,己欲達而達人”之意,取校名為“立達學園”,不久又改稱“立達中學”。 經(jīng)過幾番周折,校址最終設立在江灣自建的校舍內。

          子愷把一家人也遷了過來,住在江灣的永義里。學校的同仁隊伍日益壯 大,除了匡互生外,朱光潛、夏丐尊、劉薰宇、方光燾、陶元慶、夏衍、陳 望道、許杰、黃涵秋、裘夢痕、陶載良等紛紛陸續(xù)加入。至于不久后成立的 “立達學會”,更是名流薈萃,象茅盾、葉圣陶、鄭振鐸、胡愈之、劉大白、 朱自清等皆輾轉介紹參加。此時的朱自清已去了北平,應聘于清華大學,可 他仍繼續(xù)與子愷等舊友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為了創(chuàng)辦立達中學,子愷真是忙壞了,此時學校逐步走上了正軌,他又 鉆進了自己的那個藝術天地中去了。自從在白馬湖那個輕風送爽的夏夜,他 在酒后散步中得到了為朱自清而作的那幅《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的靈 感后,他就經(jīng)常注意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掘那些有人生意味的題材,一旦想到了, 他就非畫不可,否則會覺得有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要是畫成功了,他又 似乎能得到與母產(chǎn)子后所感到的同樣的歡喜。他的作畫十分勤奮,包皮紙、 舊講義、香煙盒的反面都成了他的畫紙,凡有毛筆的地方又都成了他的“畫 室”了。他的畫,屢屢被當時正主編《文學周報》的鄭振鐸通過胡愈之索去, 陸續(xù)刊載在刊物上。鄭振鐸還在子愷的畫上冠以“漫畫”的題頭,統(tǒng)稱“子 愷漫畫”,從此,中國也就有了“漫畫”一詞,一個嶄新的畫種開始在中國 深入人心,風靡一時。

        子愷對于漫畫,也有精彩的見解。他認為漫畫并非一律都具有諷刺意味,

        而那些抒情的、描寫的,都是漫畫的屬性。既然稱其為“漫”畫,那么就應 該隨意些,只要不為無聊的筆墨游戲,而含有人生的意味,都有存在的價值。 對于表形方式,他又覺得漫畫好比文學中的絕句,字數(shù)少而精,含意深而長。 所以人們在讀他的漫畫時,總能在這隨意揮灑之中悟出深沉的生活哲理和幽 默的情趣來。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子愷正在江灣永義里的寓所里作畫,他正描繪得入

        神,突然力民走了進來。 “子愷,外面有三位先生找你!绷γ竦脑捯魟偮,胡愈之就領了二個

        人闖了進來。

        “愈之兄,快請,請!” 子愷擱下毛筆站了起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葉圣陶先生,這位就是鄭振鐸君!焙 重地拍了拍這長著瘦長個頭的鄭振鐸,仿佛覺得他們早該認識似的。

          圣陶和振鐸對子愷來說是早就仰慕的,且不說他倆在文學上的成就,僅 是他們真樸的為人,子愷也早有所聞。子愷忙上前握手,表示歡迎,又喚力 民為客人們倒茶。四人依著小茶幾坐了下來。也許是因為鄭振鐸的個子太高, 坐在那兒也象是佝僂著背似的。他對子愷說明了來意:

          “社會上對你的畫反響很大,都認為你的畫在中國畫壇開了一個新生 面。我意由文學周報社出一個集子。今天把圣陶兄一起叫來,就是想征求你 的意見,并挑選一下!

          

          子愷一聽要出畫集,不免有些猶豫,他說:“這好象不是正式的繪畫。 至于這種畫價值如何,我自己實在想不出來!彼A送S謳в幸环N誠懇的 語調說:“我仿佛具有一種癖癮,情不自禁地要作這種畫。這就象是聾人也 唱胡笳曲,好惡高低自不聞!

          子愷說罷,大家都笑了。圣陶風趣地說:“既然聾人不聞好惡高低,那 就讓別人去聞好了!

        屋里又是一陣笑聲?? 子愷終于同意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大疊畫稿:“都在這里 了??把它們都釘起來吧,諸位可以隨便挑。”子愷說著就把畫稿一一

        用圖釘釘在了板壁上,一幅挨一幅,布滿了三面的墻壁。一時屋內就象辦起 了漫畫展覽會。

          鄭振鐸和葉圣陶、胡愈之來回欣賞了好一會兒,覺得張張皆有趣味,實 在沒什么可棄的。鄭振鐸用眼光征求圣陶和愈之的意見,他倆點點頭,似乎 也是這個意思。

          “子愷,把畫都給我吧,行嗎?”鄭振鐸說話時好象還平靜,其實他的 內心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子愷的允諾。

          “要是喜歡,就都拿去吧!”子愷說話總是不多,可句句不會使你感到 模棱兩可的味道。

        他們一起收起了畫稿,又一起談了些家常,鄭振鐸便提出要告辭。圣陶、

        愈之明白他的心理,也就不反對。子愷一直把他們送上了返回市區(qū)的火車, 這才高興地回家。

        再說坐在火車上的鄭振鐸,手中抱著一大包疊得整整齊齊的畫稿,心里

        就象感覺到了一種新鮮的如占領了一塊新地般的愉悅,臉上總是顯出興奮和 滿足的神氣。圣陶也頗有感慨,他對身旁的愈之說:

        “今天的歡愉是永遠值得懷念的。子愷的畫開辟了一個新的境界,給了

        我一種不曾有過的樂趣。” 愈之頗有同感:“這種樂趣簡直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鑒賞,而使人心頓

        然產(chǎn)生相與會心的感受,真是絕了!”

        ??

          1925 年 12 月,豐子愷的第一部畫集《子愷漫畫》由文學周報社結集出 版了。畫集的出版,得到了朋友們的熱烈歡迎和支持,一時竟有鄭振鐸、夏 丐尊、丁衍庸、朱自清、方光燾、劉薰宇、俞平伯等七人為之作了序或跋。 其中的贊語和感嘆表達出了他們發(fā)自內心的無限喜悅:

          “??對于生活,有這樣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較,不能不羨子愷 是幸福者!??”

        --夏丐尊 “??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

        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象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 兒。??”

        --朱自清 “??您是學西洋畫的,然而畫格旁通于詩。所謂‘漫畫’,在中國實

        是一創(chuàng)格;既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法的活潑酣恣。雖是一 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 而工巧殆無以過之??以詩題作畫料,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畫的筆調寫中

        國詩境的,以我所知尚未曾有。有之,自足下始??只告訴您,我愛這一派 畫--是真愛!

        --俞平伯 就在《子愷漫畫》出版的同時,俞平伯出版了兒童詩集《憶》,他又請

        子愷作了十八幅插圖,整冊詩集宛如一顆閃爍著悅目光彩的詩與畫的彩珠。 周作人見后亦大為驚異,他寫了一篇《〈憶〉的裝訂》,寫道:

          “??里邊有豐子愷君的插畫十八幅,這種插畫在中國也是不常見的。 我當初看見平伯所持畫稿,覺得很有點竹久夢二的氣味??德法的羅忒勒克

        (Lautrec)與海納(Heine)自然也有他們的精彩,但我總是覺得這些人的 揮灑更中我的意。中國有沒有這種漫畫,我們外行人不能亂說,在我卻未曾 見到過,因此對于豐君的畫不能不感到多大的興趣了!

        ???? 豐子愷的漫畫,就象是萬斛瓊漿澆灌成的奇葩,終于在中國的藝術園地

        里綻蕾開放了。

        ????

          就在子愷以他那自樹一幟的漫畫在中國的藝壇嶄露頭角的同時,他還在 音樂、翻譯、藝術理論等領域取得了可觀的成績。在 1925 年至 1927 年上半 年這短短的兩年多時間里,他又出版了不少著譯。

        《苦悶的象征》(〔日〕廚川白村),1925 年 3 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音樂的常識》,1925 年 12 月由亞東圖書館出版;

        《音樂入門》,1926 年 10 月由開明書店出版;

        1926 年 1 月,子愷又出版了第二部畫集《子愷畫集》(開明書店)。 子愷還善于寫隨筆小品,字里行間流露著他對仁愛社會的美好向往。他

        在《東京某晚的事》一文中,通過一位老太婆請求路人援助而未被理睬的親

        身經(jīng)歷,由衷地寫下了這樣的話: “假如真能象這老太婆所希望,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天下如一家,人們

        如家族,互相親愛,互相幫助,共樂其生活,那么陌路就變成家庭,這老太

        婆就并不悖事,并不唐突了。這是多么可憧憬的世界!” 然而,子愷所處的世界,并非象夏目漱石《旅宿》中描繪的那樣,是一

        個鳥語花香,山青水秀,見不著人間煙火的世外桃源。近幾年國內勢態(tài)的發(fā)

        展也太不盡人意了。1927 年春末的一個傍晚,子愷獨自坐在書桌前抽著悶 煙。他久久地凝望著窗外殷紅色的余輝,覺得它象血一樣滲透在沉云中,不 禁嘆了一口大氣。“真是糟透了!先是‘五卅’慘案,‘三一八’慘案,又 是什么中山艦事件,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四一八’,到處是血腥味,這算是 啥個玩意兒?”

          子愷向痰盂里扔了一個煙頭,緊接著又點燃了一支煙。他在屋子里來回 走著,破舊的地板不時發(fā)生吱吱嘎嘎的聲響,象是冬日殘雪中的野鴨、大雁 在不停地呻吟。他想起了母親曾說過的那個人生三階段,不由自主的在心頭 生出這樣一個念頭:“象我這號人,還真希望登上二層樓頂窺探一下三層樓 上的風光呢!”

          打從那天以后,子愷把一直放在樓下小客堂里的一尊釋迦牟尼像搬入了 自己二樓的臥房,端端正正地安置在供桌上。他還在釋迦牟尼像旁燃上了兩 支香,使整個屋內終日香氣撲鼻,輕煙裊裊。每當他沉浸在這清香的霧氣中

          

        時,他就會聯(lián)想起弘一法師來。去年的秋后,法師云游上海時,就下榻在這 間屋子里。當時子愷正與友人裘夢痕合編一冊《中文名歌五十曲》,擬選入 法師在俗時以西洋名曲創(chuàng)作的歌曲十三首,諸如《朝陽》、《憶兒時》、《月》、

        《送別》、《天風》、《春游》、《西湖》、《夢》、《落花》、《晚鐘》 等等皆在其中。法師那回來,自然少不了與他談及歌集的編選問題,顧不上 更多的請教佛學上的事。不過有一件事,則是令子愷難忘的。那天傍晚,子 愷在屋里與法師長談。交談中,子愷欲請法師為自己的房舍取一個室名。法 師就讓他在小方紙片上寫了許多自己喜歡而又能夠互相搭配的字,團成小紙 球,撒在釋迦牟尼像前的供桌上,讓子愷抓閱。結果子愷連續(xù)抓了兩次,拆 開來都是“緣”字,于是就定其堂名曰“緣緣堂”。其實子愷的寓所是很簡 陋的,也沒有什么象樣的廳堂。

          所謂“緣緣堂”,這不過是一個象征性的名稱。但是這“緣緣”二字倒 也經(jīng)常讓子愷想到些什么。與何有緣?為何緣上加緣???

          再過一年多,就是弘一法師的五十歲生日了。子愷上回就同法師約好, 要與法師合作一套《護生畫集》作為紀念。并且相約在今年 9 月間,再度來 此下榻面唔商談。

          且說弘一法師自 1926 年秋后來上海以前,去了一趟廬山,在牯嶺大林寺 及五老峰后青蓮寺小住數(shù)月,寫經(jīng)數(shù)種。冬初即下山回到了杭州。今年春上, 法師自知夏末將要再度赴滬,便趁早安排了諸事,于 7 月間移居靈隱寺小憩,

        9 月便如約來到了豐家。

          說到弘一法師對子愷的感情,稱其為“父愛”加“友情”恐怕再合適不 過了。而子愷呢?早在浙一師讀書時,他就把李叔同視為一個圣人,他的品 格,他的才華,他的儀表,簡直無一不使他醉心的。如今,先生雖是個出家 人,但其明鏡般的胸懷,坦蕩淡泊的氣質和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操更使子愷對 他的仰慕、崇拜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就連弘一法師那低而緩的語調,子愷 也學來了。法師的這兩次來滬,為上海的文人們留下了一句流行話,那就是: “豐子愷變成了弘一法師的影子”。

        《護生畫集》既是為紀念法師五十歲生日而作,自然具有濃重的佛教色

        彩,然它的主旨是愛惜生靈,戒除殺機,使人向善。醞釀這些畫,不能不對 生活在一片污濁氣的社會里的豐子愷有切身的感觸。加上法師日夜言傳身教 般的熏陶,使子愷那日積月累的生活經(jīng)歷的交感一天天地活躍起來。一種撲 朔迷離,一時難以確認的念頭在子愷的靈魂深處萌發(fā)了。

        ????

          一天,法師因事外出。子愷心里頗感悵然。他走到桌邊,畫了一個小女 孩愁眉苦臉地躺在椅榻上,作著痛苦的表情,題目取了個《無聊》。他剛放 下筆,門口走進一個人來。他正是夏丐尊。這幾個月來,丐尊的心情也不愉 快,家里悶得慌,想找個朋友散散心,這就不期而然地走到了子愷家。

          子愷見丐尊進來,也無必要說些客套。他請丐尊坐下,又遞上一支美麗 牌香煙,兩人相視片刻,彼此都無言以對。丐尊看了看桌上的那幅《無聊》, 心中便也明白子愷的心境。

        “丐師,您說法師現(xiàn)在的心境不會象我們這般無聊吧?” “你羨慕你的弘一和尚了?” “有點!”子愷的回答有氣無力,但卻是正經(jīng)八百的。 丐尊見子愷如此神氣,心里有點緊張起來。這不就象李叔同當年出家前

        的那副狀態(tài)嗎?頓時,丐尊的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了當年他與李叔同在出家 一事上的幕幕情景:是我,首先介紹李君看了一篇斷食的文章--他果然去 實行斷食實驗了,是我,常與李君談起佛教的事來--他果然在室中供佛像 了;是我,說了一句“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他果然祝發(fā)入山了?晌夷?佛學對我雖有興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 遠沒有建筑成就;我平日對于說理的經(jīng)典,有時感到融會貫通之樂,但至于 實行修持,卻不能一一遵行。這世界雖說丑陋,但剃度化佛,對于藝術家來 說畢竟可惜。己所不為,勿施于人。當年在李叔同入山一事,自己已經(jīng)過了 火候,目下這子愷,我可再不忍他走李君的老路??

          丐尊太愛子愷了,盡管自己也陷入極度的苦悶之中,可對子愷,那怕是 苦口婆心也不能讓他陷入宗教的羅網(wǎng)而不能自拔。他想等待著子愷說些什 么,然后對癥下藥,設法對他進行開導?纱藭r子愷雙掌合抱,端坐在椅子 上一動不動,頗象和尚入定式的專心誦經(jīng)。丐尊覺得苗頭不對,趕緊述說了 一大堆自以為是的道道來:

          “我也相信只有賢達的內心才是一塊凈土,可是對于西方的種種客觀的 莊嚴卻不能深信;我也相信佛學中的因果報應是有的,但是那些修道者所說 的隔世的奇異般的因果報應,還覺得是近于迷信??”

        子愷眨了眨眼睛,身體雖然一動不動,可丐尊知道,他卻專心地聽著。

          “馬一浮先生是你最尊敬的,他以居士自稱,也懂得佛理,可他沒有做 和尚,仍在專心著述。世上有許多人都這樣。我以為,要是能以出世的精神 做入世的事業(yè)亦是一途!而這出世的精神并不一定要做和尚才能得到!

        子愷終于挪動了一下身體。丐尊抓住時機,補充一句:“況且你鐘愛你

        的藝術,摯愛你那極富真樸、天真之元氣的孩子!” 子愷聽見這“孩子”二字,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眼中閃出一絲希望

        之光。他的確太愛孩子了,有了他們,胸中的積郁便能消減一半。丐尊的開

        導使他覺得象是在緊閉的房屋上開了一扇小天窗,盡管屋內仍是灰黑的,但 至少還能看到這通天的光亮。他感謝丐尊這良苦的用心,知道自己不會再走 到李先生的那一步去。然而,子愷這顆曾被李叔同潤澤過的心,受其老師的 影響也實在太深了,尤其是在這污濁的社會里,更不堪在這世俗的汪洋中沉 浮。他對丐尊說:“我不會去做和尚,可我欲皈依佛教,丐師以為如何?” 聽了這話,丐尊放心了,在他看來,皈依與否不過是個形式而已,有人 認真些,有人隨便些。他想,我至今沒有皈依,但說不準哪天亦會皈依的呢。

        丐尊向子愷說了這個意思,兩人不約而同的會心地笑了。

        ????

          一轉眼,弘一法師已在子愷家里住了近二個月。他們已基本擬定好了繪 作《護生畫集》的總體計劃:在法師五十歲生日時繪作五十幅;六十歲時繪 六十幅??一百歲時繪一百幅。11 月初的一天,子愷估算了一下,自知法師 很快就要離開了。他對法師說:

        “法師,有一件事一直壓在心頭,不知該不該說?” “說吧!”弘一法師一身粗麻灰袍,正默默的誦經(jīng)。 “這些日子過得太不尋常了,佛的靈光照耀著我,法師的慈暉薰染著我,

        您能為我授皈依嗎?” “你要皈依?”

        弘一法師又驚又喜,欣然地一笑,口角邊現(xiàn)出了一對小渦。 “很好,很好,子愷!”這一聲允諾,就如造物主送下的福音,使子愷

        的整個身心都為之暢然了??

          1927 年 11 月 9 日,也就是豐子愷二十九周歲的那天,一個莊嚴的儀式 在子愷的家里舉行了。

        這天中午,事先備好的果品香燭擺上了一樓鋼琴旁的案桌。子愷凈身更 衣,在法師的身邊對著釋迦牟尼像跪下。青香開始繚繞,飄飄渺渺彌漫著。 子愷與法師人手一冊《地藏經(jīng)》,由法師引聲,先唱了一段佛曲:“爐香乍

        ,法界蒙薰??”而后子愷隨著法師念道: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繼而懺悔自己的業(yè)障,發(fā)四弘四愿: “我昔所造諸惡業(yè),

        皆由無始貪嗔癡。 縱身語意自所生, 一切我今皆懺悔!

          “眾生無邊誓愿度,煩惱無盡誓愿斷,法門無量誓愿學,佛道無上誓愿 成!

        ??

        “自皈依佛,當愿眾生,體愿大道,發(fā)無上心。 自皈依法,當愿眾生,深入經(jīng)藏,智慧如海。 自皈依僧,當愿眾生,統(tǒng)理大眾,一切無礙! 子愷念完那最后的《三皈依》,恭恭敬敬地對著釋迦牟尼像禮佛三拜,

        然后又轉向皈依師弘一法師深深地禮拜一次。

          儀式進入到了一個高潮,只見弘一法師把《說皈依文》緩緩地展開,面 向子愷莊重地念道:

        “今有信士豐子愷,于丁卯 9 月 26 日正午,發(fā)菩提心,盡形壽,皈依三

        寶,永志不渝。祈諸佛菩薩慈憫納受??! 皈依文念完,法師說了如下話:

        “從今天起,你是一個正式的佛門弟子了。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明日

        種種猶如今日生,你要持道修心,戒妄去邪,以一顆悲憫之心去包容世間的 罪惡??”

        子愷聽了法師的話,自是心悅誠服。從感情上說,子愷此時顯得格外脆

        弱,只見他眼眶濕潤,感慨萬狀。法師亦悲欣交集,子愷過去是他最得意的 學生,如今又是他佛道弟子,加上他倆一直保持的深緣厚誼,此情此景,任 何語言也難以形容了。

          至于子愷那“嬰行”的法名,法師亦用了一番心意。他自己曾在當年試 行斷食后不久,也曾改名為“李嬰”,“嬰”這個字,今天又用到子愷身上, 卻也有一番深意的。

          自從子愷皈依佛門之后,社會上傳說紛紜。有的說他的生活整個兒變了 樣;有的說他飄然得終日供香誦經(jīng)。更有甚者,放風說子愷不久也要入山了。 至于后者,丐尊當然不會相信,可對于前者,他卻也有疑慮。于是他經(jīng)常跑 到子愷家去,想探個明白?梢欢螘r日下來,在丐尊的眼里,子愷還是那個 子愷,除了言行更為莊重,遇事更能三思外,別的無甚變化。他照舊把酒喝 得臉通紅,照舊吟詩、作畫、寫文,還出版了一部譯著《孩子們的音樂》。

          

        至于子愷那悲天憫人的心眼和對人間萬物的同情之心,這在他來說本來就已 具備,不過如今更為突出罷了。丐尊放心了。其實,這也是他所期望的。

          1928 年,剛剛接編《小說月報》的葉圣陶頗有用心的在十九卷第十號上 擬了一個《兒女》的標題,同時刊載了兩篇散文,其作者都是圣陶的好友, 即朱自清和豐子愷。說來也極有趣味,當時子愷與朱自清都是三十歲,各自 也都已有五個孩子。這兩位情趣相投的同齡人,在他們的散文里真切地寫出 了自己對于兒女的感受。且不說他倆同時寫到了父輩對兒女培養(yǎng)教育的義務 和責任,在對待兒女方面也有不同特點。

          朱自清對兒女也有疼愛、依戀之心,但他在文章中卻寫了許多由于五個 孩子的煩擾而給他精神上所帶來的苦惱。他這樣寫道:

          “我曾給圣陶寫信,說孩子們的磨折,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 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實也有過的。”

        然而子愷的《兒女》則是別樣的情味,他在文中竭力贊頌兒童: “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

        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jù)了:天上的神 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人間與我因緣最 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子愷一貫愛孩子,這是朋友們都知道的?蛇@一時期,他畫了許多兒童

        漫畫,寫了不少關于兒童的散文。真是不惜筆墨來贊頌兒童生活,大有要鉆 進兒童世界里去的架式。丐尊說對了,他熱愛藝術,離不開孩子,所以這才 把人間的藝術和兒童與天上的神明和星辰放到了同等的地位。

        1928 年,立達中學西洋畫科由于經(jīng)費不足,決定停辦。子愷決定把教師

        們及部分學生介紹給正在杭州西湖藝術?茖W校任校長的林風眠,自己卻留 下,一則想獨自安靜一個時期。二則是想回故鄉(xiāng)看看那五個日夜思念的孩子, 他們已由力民帶著離開好一陣子了。

        這是一個炎熱夏日,他回到了石門。第二天的傍晚,他在小院中的槐樹

        下看著四個坐在地上吃西瓜的孩子。太陽的余暉已經(jīng)消失,涼夜的微風吹拂 著孩子們細絲一般的頭發(fā)和那消盡了汗氣的衣領。從孩子們那暢快、喜悅的 表情中,可以猜度他們那滿足的心懷。那三歲的阿韋,笑嘻嘻搖擺著身子, 以一種音樂的節(jié)奏學起了小花貓的叫聲。

        突然,五歲的瞻瞻搖頭晃腦地發(fā)表了他的詩作:

        “瞻瞻吃西瓜,寶姐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吃西瓜。” 這詩的發(fā)表,又立即引起了七歲的軟軟,九歲的阿寶那散文的、數(shù)學的

        興味,她倆異口同聲地作了歸納,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 見此情景,子愷滿身歡喜,一種非父子不能體味的憫愛、幸福、喜悅之

        感充滿了他的全身。子愷忘形地蹦到了四個孩子跟前: “好,好!阿韋的音樂的表現(xiàn)最好。瞻瞻的詩歌第二。阿寶和軟軟的也

        不錯!你們比爸爸寫的文章還要好!” 四個孩子聽到爸爸這般贊揚,一溜煙似地都跑進屋,向媽媽報功去了。 子愷望著這象小燕子一般的可愛的孩子,心想: “他們的作品盡管淺顯,然而看他們的態(tài)度,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的

        事上,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看來,天地間最健全的心 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

        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jīng)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是一個可憐 的殘廢者了??”

          可惜的是,這具有“音樂”天才的阿韋,不多久便因病而去了。好生讓 力民痛哭了一場??

          主觀上的接近,客觀上的促合,使子愷與孩子們的距離越靠越近,有時, 簡直分不清你我了。

          一天晚上,子愷正欣喜地觀賞自己那只心愛的煙嘴,因為他剛請了一位 鄉(xiāng)里善刻小字的朋友在煙嘴上刻了一首八指頭陀黃瀆山的小詩。詩是這樣 的:

        吾愛童子身, 蓮花不染塵。 罵之唯解笑, 打亦不生嗔。 對境心常定, 逢人語自新。 可慨年既長, 物欲蔽天真。

        “是。懙枚嗪,我們這些成年人,還真不如孩子呢!”

          正在此時,大女兒阿寶興沖沖地跑了過來,一把挪過子愷身邊的一只凳 子。只見她腳上沒有鞋,光穿了一雙襪子,手里拿著兩雙新鞋子,動作很快 的就將四只鞋子往四只凳腳上套。套完后,得意的叫:“爸爸,阿寶兩只腳, 凳子四只腳”。子愷頗驚異,如此的想象,是他花上幾天幾夜也不可能得到 的。子愷沒有出聲,但從他的眼神里,就可知道,他對于女兒的創(chuàng)造,已羨 慕得五體投地。

        力民見此狀,連忙跑過來:

          “齷齪了襪子!齷齪了襪子!”說完就一把將阿寶擒到藤榻上,接著就 動手除下了四只鞋子。阿寶蹲在榻上一動不動,先是戀戀不舍地注視著媽媽 毀壞自己的杰作,繼而眨巴著大眼睛觀察爸爸的表情。子悄笑了,笑得那樣 天真,但卻又是那般深逸??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他說出

        來,使你們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 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象你們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

        永沒有象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占” “口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閑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

        謝。然而一旦回到故鄉(xiāng)的平屋里,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 山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鉆研,搜求,或敷衍,應酬, 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tài)的,病的,殘廢的,” 這些,都是子信在這個時期留下的心靈寫實。初嘗世味的子俏,目睹夠 了塵俗里的虛偽驕矜之狀,覺得成人大都已失去本性,唯有兒童天真爛漫, 人格完整。于是在他的隨筆中,漫畫中,處處頌揚兒童,以此從反面沮咒成

        人社會的惡劣。剛剛皈依不久的子他,就從這里,開始了他的后士生活 J

        1928 年至 1929 年間,子愷仍掛名在立達中學,并每周兼任幾節(jié)江蘇省

        松江女子中學的圖畫及藝術理論課。教書并不是他熱衷的職業(yè),然而生活所 迫,卻也不得已。1929 年,應朋友的邀請,他任了開明書店的兼職編輯,主 要從事書籍的裝幀、插圖工作。不過,子愷的生活圈子并不十分廣大,他仍 以主要精力在“神明、星辰,藝術、兒童”之中打轉轉。他出版了不少著作, 計有《藝術教育 ABC》、《構圖法 ABc》、《谷訶生活》;翻譯出版了《藝術 概論》、《現(xiàn)代藝術十二講》、《生活與音樂》等。更使他欣慰的是,1929

        年 2 月,由他作畫,弘一法師作謁語的《護生畫集》在開明書店出版發(fā)行了。 在別人看上去,子愷的心境倒也不壞,不過對于他本人來講,他的真實情懷 卻不折不扣地體現(xiàn)在他的散文隨筆里。

        ????

        《秋》

          1929 年立秋剛過不幾天的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子愷在書桌上的稿紙上沉 重地寫下了這個標題。

          “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不解達觀的我,從 這兩個字上受到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 九歲時全然沒有什么差異,但‘三十’這一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 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仿佛在日歷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 以后,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 只當?shù)糜嗤c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大地的節(jié)候已從今移交于秋了。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后,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

        成秋天了。??我現(xiàn)在對于春非常厭惡。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 斗艷,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狀態(tài),我覺 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癡,無過于此了!??

        ????

          “??古來無數(shù)的詩人千遍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可 厭。假如要我對于世間的生榮死滅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愿歡 喜贊嘆一切的死滅。??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jīng)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

        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 之時愁亦重。’我現(xiàn)在對于這話深抱同感;??直到現(xiàn)在,仗了秋的慈光的 鑒照,死的靈氣鐘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復過億萬次的老調, 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

        子愷寫到這里,忽然窗外的空中黑云彌漫,天際閃過幾道電光,繼而發(fā)

        出陣陣隱隱的雷聲--這已是秋天的雷聲了。一陣傾盆秋雨夾帶著細碎的冰 雹灑將下來??

          老天爺?shù)闹家饩褪悄菢拥碾S心所欲,那怕對這位虔誠的皈依了三寶的子 愷。無獨有偶,就在子愷內心極度苦悶,只能在藝術與兒童的世界里尋找安 慰的時刻,一個人間情感最難以忍受的災難降臨到了子愷的身上--1930 年 正月初五,飽經(jīng)患難,以一身兼任嚴父慈母之職把他撫育成人的母親鐘蕓芳 病逝了。

        母親的逝去,使子愷那冷得似冰雪一般的心又加上了一層厚厚的霜。 辦完喪事后,子愷找人留守故鄉(xiāng)舊居,將全家遷到了嘉興楊柳灣的金明

        寺弄居住。他開始蓄須,以作對母親的永念。生活剛轉入安定,不料傷寒癥 使他一病不起,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

          初冬的一天,子愷正靠在床頭上反省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為,心里好似纏 著千頭萬緒的亂麻,理也理不清。

          這時,丐尊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只見他右手拎著一壇紹興老酒,左手 攜著一壇紹興霉豆腐,剛跨進門就笑瞇瞇地說:

          “找你真是一點不難,可謂故鄉(xiāng)石門灣,工作在江灣,卜居楊柳灣。你 真是與‘灣’有緣了!

          子愷知道丐尊并不是逗自己,他是想放松自己的情緒,可這一來,反使 子愷傷心起來。

        “丐師,打老遠的來看我,真難為你了! “昨天剛有朋友送來家鄉(xiāng)的這酒和霉豆腐,我們何不再過上幾日白馬湖

        的生活?” “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胃口可能不允許??”

          子愷說話好一副頹喪的神氣,丐尊自知他是個多情善感的人,母親逝世 的陰影此刻仍籠罩著他。

        “子愷,人生非金石,焉能長壽考,還望節(jié)哀!” 丐尊停了片刻,又說:

        “我勸你病好后,去杭州走走,再拜訪一下馬一浮,想必你會輕松些。” 丐尊提起的這馬一浮,正是當年指點李叔同改道從佛,滿腹 經(jīng)倫,博學多識,見解獨到的大學者。他八歲時隨父母在原籍紹興定居,

        九歲時因從母命作過一首極漂亮的菊花詩:“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枝

        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 麻!币粫r被人稱為神童。李叔同曾對子愷說過:“假定有一個人,生出來 就讀書;而且每天讀兩本,而且讀了就會背誦,讀到馬先生的年紀,所讀的 還不及馬先生之多!边@位馬先生,子愷曾經(jīng)由李叔同帶著見過他一面,留 下的印象極其深刻。丐尊這一提,子愷覺得也真該去見他一次或許能在他那 里領悟到些什么來,使自己走出苦海,勇猛精進。

        ????

          1931 年清明的那天,子愷帶上了兩塊弘一法師曾托他轉交的印石和自己 剛剛出版的散文集《緣緣堂隨筆》,只身來到了杭州寶極觀巷。這陋巷照舊 是他所想象的顏子的居處,那老屋也照舊古色蒼然。還未進屋,子愷就發(fā)出 了一陣感慨:“這十六七年之間,我東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 群兒女,少了一位母親;可馬先生則十余年如一日,長是孑然一身地隱居在 這幽靜的陋巷里,真讓人羨慕不已!”

          馬一浮的音容與十余年前一樣,炯炯發(fā)光的黑瞳,和那響亮而豁達的言 談,這一切依舊是過去的馬先生。這次與馬先生交談,在子愷看來順當多了。 他在白馬湖呆過,紹興方言已不成障礙,他已皈依佛門,對佛學多少有了研 究,于是乎馬一浮談吐中不時流露的佛學哲理,子愷亦能理解了。

          子愷原本要向馬一浮傾吐自己胸中的塊壘,讓馬先生替自己理一下那“剪 不斷,理還亂”的絲。可馬一浮對子愷的心情早有領悟。他知道子愷抱著風 木之悲,便開導說:

          “無常就是常。無常容易把握,常卻不容易把握。無常是自然界的常規(guī), 因此它本身就是一種常道!

          馬一浮喝了一口茶又說:“況且你如此年輕,出十本這樣的散文集,在 你也不是困難的事。事業(yè)是本,只要有了這本,生出什么樣的枝亦無須計較。

          

        人貴在從小我中走出來,塑造一個大我,要把自己的懸念推及到整個眾 生??”

          短短的一席話,卻把子愷從無常的火宅中救了出來,使他感覺到無限的 清涼。其實,子愷一走進馬一浮的屋子,不須多聽他說話,只要望著他的顏 色,他的達觀而又駕馭人生的氣度,子愷就已覺得羞愧得無地自容了。在馬 一浮的面前,子愷感到了一種做人所應有的氣量和勇氣,敬畏和效仿之心油 然而生。于是他帶著有如清池出浴般的輕松告別了馬一浮。剛出巷口,迎面 來了一輛黃包車。子愷不問價錢,跨上就走。

        “先生,去哪里?” “西湖邊??”

          古詩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笨山袢盏奈骱,卻是 晴空高照,岸邊玉蘭夾道,長長的蘇堤,一路新柳。湖中蕩著輕舟,寺廟樓 閣點綴在青色的群山之中。子愷的心被這西湖的春色所占據(jù)了。

        ????

        第七章

          公元 1933 年,經(jīng)過藝術上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和靈魂凈洗的豐子愷,迎來了一個 輝煌的黃金時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座遐邇聞名的緣緣堂開始的。

          自從 1926 年,子愷與弘一法師為寓所抓鬮定下了堂名后,無論是居上海 還是嘉興,子愷都將法師手書的“緣緣堂”的橫披掛在哪里。“緣緣堂”這 個“靈”足足跟隨子愷達六七年之久,F(xiàn)在,豐子愷終于給它賦形了。

          早在子愷的母親在世的時候,豐家就在故鄉(xiāng)石門灣的老屋后面買下一所 平屋,房屋面積雖小,但屋子前后均有園地。1933 年春,子愷終于在這塊地 皮上建起了樓房三楹,實現(xiàn)了全家亟盼以久的愿望。

          這可真是一座別致的住宅。這是子愷親自繪圖設計的一所中國式構造, 近世風形式的宅院,完美的達到了子愷所追求的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樸 素深沉之美的要求。堂的主體是一幢三開間的朝南二層樓房。樓前有一個水 泥地的大天井,后面隔開一個院落便是三間平屋。平屋后面又是一個小天井, 并有后門通向后街??。

          子愷把寓所布置得很諧調。他覺得當年弘一法師寫的橫披太小,便請馬 一浮重新寫了隸體堂名,用一塊銀杏板,請雕工把字鐫上,制成一匾,高掛 在廳堂中央。緣緣堂里還掛有弘一法師書寫的《大智度論十喻贊》以及對 聯(lián):“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睂β(lián)旁又掛上了子愷自書的一副小對聯(lián), 這是他喜愛的杜甫詩句:“暫止飛鳥才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贝送,廳 堂里還掛有吳昌碩畫的老梅中堂以及自書的王荊公為其妹長安君所作的詩 句:“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闭麄住宅就象是一件靈與肉完 全調和的藝術品。

        布置堂屋時,子愷常常一本正經(jīng)地對力民說:

          “我們的緣緣堂處在一個古風的小市鎮(zhèn)里,所以我不給它穿洋裝,而給 它穿最合理的中國裝。我也不給它配洋式家具,而要中式的。”

        子愷愛種花,便又在天井南壁、西南角上分別筑了半圓形和扇形花壇。

        花壇里種著櫻桃、薔薇、鳳仙、雞冠、牽牛、柳樹、芭蕉等。這些都是子愷 喜歡的。

        緣緣堂的位置,夾著一條梅紗弄與豐家舊宅相對,所以子愷又在大門的

        門額上題上“欣及舊棲”四字。他終于還是沒有忘記孩子,特意在后院中架 了一個秋千架,上面搭著葡萄棚,好讓孩子們在此盡情的玩耍。

          環(huán)境布置完畢,該輪到住房了。他把力民帶在身邊,一一的分配起來。 這緣緣堂的樓上前后有六個房間,子愷和力民轉了一圈后,他決定那當中的 前間作為自己的臥室兼書房。其余五間由一直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三姐和諸孩 子們分享,至于后面的平房,子愷則分別用之于廚房、柴草間、磨子間、閣 樓和幫工的住宅。子愷把安排的決定一一對力民說了,力民除了一個勁的 “嗯、嗯!”外,什么意見也未提。她是從不違背丈夫的。

          子愷當時已有六個子女,這就是十三歲的阿寶、十二歲的林先、九歲的 瞻瞻、六歲的元草、四歲的一吟和十一歲的軟軟。軟軟雖是胞姐夢忍的女兒, 但子愷一直視同己出,完全同自己的親生女一樣看待。這樣,一家九口,在 一個暖意融融的春日一齊遷入了新居。

        遷入新居,最快樂的無疑就是這一群活潑天真的孩子了。他們上竄下轉,

        一會兒蕩秋千,一會兒捉蝴蝶,文靜的軟軟還總喜歡蹲住花壇旁欣賞著奇花 異草。這天,子愷見孩子們正玩得高興,自己便一人在屋里忙了起來。

          “爸爸,你怎么三天兩頭移動桌子?一個月來,你好象已移動了三四 回!眲傋哌M來的阿寶見父親又在變著花樣的搬弄著桌椅,好奇地問。

          “家里不能老是一個樣子,把它們挪挪位置,我們感到新鮮,它們也可 舒暢一下筋骨呀!哈哈哈哈??”

        這時,四歲的一吟也跑到了爸爸跟前: “爸爸,我們家過去也是這么漂亮嗎?” “沒有,從前我們家擠得很,還經(jīng)常打游擊! “什么叫打游擊?”一吟眨了眨眼睛問。 “一吟,打游擊對我們家來說就是經(jīng)常搬家! “搬家好玩嗎?”一吟問得越來越離奇。 “搬家不好玩,很累!”

        “那為什么要搬呢?” 父女倆的對話被剛走過來的力民聽見了:“一吟,快下去玩去,爸爸要

        看書!” “不,不!不要下去。挺可愛的!”子愷摸了摸女兒那細軟的頭發(fā)說。 “那你說我們?yōu)槭裁蠢习峒夷兀俊?“那時爸爸沒有錢,蓋不起自家的房子!

        “現(xiàn)在有錢啦?”

        “對,爸爸現(xiàn)在有錢了! “那現(xiàn)在的錢是從哪來的?”

        “哈哈哈哈??你這小毛丫頭,好,爸爸告訴你,爸爸的錢是它給的!”

          子愷說著拿起擱在那筆架上的一支大紅色的派克鋼筆給女兒看。一吟一 看,這鋼筆好粗大:“它會給你錢?”

        子愷這時可真的無法再回答下去了,即使說了,這四歲的女兒也不會明

        白。終于還是力民來解了圍: “好啦,好啦,爸爸今后也給你一支,快去,快去!” 力民打發(fā)走了一吟,回頭看看子愷,只見他滿面感慨的神氣。是啊,這

        些年來作畫寫稿,四處奔波乃至借錢東渡的甘苦,只有他倆最能體會。

          力民走到子愷跟前,帶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口氣說:“子愷??現(xiàn)在總 算有自己的家了!

        子愷微微一笑,但沒有說什么,他自己最清楚,一個外在的,物質的新

        房子,這本身并不是主要的。它好就好在從此以后,他能夠在這環(huán)境幽靜, 詩趣盎然的小天地里,過上淡泊超然,明窗凈幾的繪畫、寫作生活,拋開一 切塵俗的喧嘯,以一腔的熱情擁抱著這藝術的國度,散步在這藝術的伊甸 園??

        ????

                      二 鄉(xiāng)居生活,對這位閑不住的藝術家來說也真夠忙的。他每天 收到友人的來信和各報刊雜志的約稿不下于一二十封!稏|方雜志》、

        《申報》、《新中華》、《現(xiàn)代》、《前途》、《文學》、《太白》、《中 學生》、《人間世》、《論語》、《教育雜志》等等都成了他作畫和撰稿的 對象。

          一個夏夜,力民帶著一群小家伙在大秋千旁的葡萄架下納涼。子愷一個 人坐在書房的濁光下檢拆當天的來信。他不喜用電燈,覺得昏昏然的濁光更 富詩情畫意。

          這封信的筆跡可沒見過,子愷拆開一看,果然是一位素不相識的讀者寫 來的。這樣的信,子愷這陣子真不知收到了多少。可這一封,卻特別有趣味。 信是這樣寫的:

          “近來在《自由談》上,幾乎每天能見到你的插畫??前數(shù)天偶然看見 幾個窮小孩在玩。他們的玩法,我意頗能作你的畫稿的材料。而且很合你向 來的作風,F(xiàn)在特地貢獻給你,以備采納。此?到 R粋敬佩你的讀者上。”

        這封信的后面有這樣的附注: “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條長凳放置地上。再拿一條長凳橫跨在上面。

        這樣兩個小孩子坐在上面一張長凳的兩端,仿蹺蹺板的玩法,一高一低的玩 著!

          子愷讀完信,心里一怔:“這可怎么得了,如此危險的游戲,孩子怎能 使得!”

          子愷正想著,樓下傳來孩子們的一片歡笑聲。力民正陪著他們在玩?zhèn)魇?帕呢。

        “不行,我得告訴孩子的爹娘,這可使不得!

        子愷當即畫了一幅畫,由于從未見過這等玩法,他只能忠實 按照信中所述照描。他很快將畫描完,又給《申報自由談》的編輯先

        生寫了一封信,要求在畫旁用鉛字加上這樣的文字:

        “世間倘有看了我的仿畫而教孩子們做這游戲的人,務請關照孩子們,

        ‘當心軋手指’!那板凳的交叉點的地方,很危險,手不可伸過去。細嫩的 手指被軋了一下,不是耍處!

        信寫好,子愷這才松了一口氣,他貼上郵票,將信放到門口的信袋中,

        自言自語道: “真可憐,真可憐!??”

        子愷拾起一把紙扇,慢慢走到了窗前,他在想,以往把畫筆過于囿于自

        家孩子的圈子里了。還應該想到那天下眾多的苦孩子哩!以往見到的那些慘 景也夠多的了。

        “我希望我的畫能含有深意--人生情味或社會問題。我希望一幅畫可

        以看看,又可以想想! 這天夜里,子愷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作了這樣要求。

        ???? 從這以后,人們在報刊上見到的子愷漫畫,越來越多的是那些描寫窮孩

        子的苦狀了。

        《二重饑荒》--小學堂的窗外坐著一個小乞丐;

          《最后的吻》--一個無力喂養(yǎng)孩子的母親忍痛把孩子送入了育嬰堂的 墻箱里。

        ???? 子愷曾經(jīng)反復自問:“現(xiàn)代人要求藝術與生活的接近。中國畫在現(xiàn)代何

        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贊美自然,也不妨到紅塵間來高歌人生的悲歡,使藝術與 人生的關系愈加密切,豈不更好?”他覺得,如今二十世紀的畫家再也不能 只描繪十五世紀以前的現(xiàn)象了。應該有大量描寫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出現(xiàn)。為此

        他還畫了大量民間諸相的畫,一時連曾經(jīng)批評他飄然超脫的人也為之驚訝 了。當然,最能引起共鳴的還是那些生活在下層的讀者?刹皇牵@天子愷 又收到了一封來信,信的開頭,竟讓人出乎意料:

          “豐先生,你那幅《最后的吻》,我不忍看,掩卷而泣,淚如雨下-- 我要你賠償我的眼淚??”

          子愷呀!子愷,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畫,引起了讀者如此的心靈震 動。1935 年,子愷干脆把所有這類畫收集起來,出了一部畫集,取名為《人 間相》。定稿那天,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寫下了序言,其中寫道:

          “吾畫既非裝飾,又非贊美,更不可為娛樂;而皆人間不調和相,不歡 喜相,與不可愛相,獨何歟?東坡云:‘惡歲詩人無好語!粼姰嬐ㄋ疲 則竊比吾畫于詩可也。”

          藝術家的生活,真是奇里古怪,當初子愷糊口四方,對人間的丑陋看得 也算夠多的了,可他也并未描出此等的漫畫。而今在這鄉(xiāng)間居士般的生活中 反倒激起了如此的靈感。這算是個什么規(guī)律,算不算規(guī)律?誰也說不清楚。 子愷當然也未必想去總結它。

        ?? 石門灣,這真是個得天獨厚的好地方?v貫京杭的古運河,流經(jīng)杭嘉湖

        平原,在這里拐了一個大彎,由西南向改為南行,徑直流往天堂杭州。四季

        的緣緣堂各具風姿。 春天,朱欄映著粉墻,薔薇襯著綠葉。飛燕呢喃地穿過房檐,好一派平

        和幸福的光景。一到夏季,櫻桃與芭蕉相爭艷,垂簾上的樹影,墻門外水果

        涼粉的叫賣??傍晚約幾個親朋好友,葡萄架下擺起小桌對飲,讓人覺得古 樸民風的幽趣。秋天來到,夜間的明月照著高樓,樓下的水門汀好似一片湖 光。秋蟲呢噥,樹影朦朧,要再彈奏起鋼琴,其安閑舒適的氛圍叫人不忍入 夢。冬季全家人圍著炭爐取暖,烤著蕃薯,煎著茶湯,要是再給孩子們講一 段故事,吟一首古詩,其溫暖安逸的情味,會令人如癡如醉。

        子愷覺得這樣的生活簡直是太幸福了。

        “爸爸我們不離開了吧?”有一次阿寶這樣問。 “不走啦,即使是阿房宮和金谷園來換,我也不肯哩!” 不過,子愷也并不是死守在緣緣堂不動的。這里交通方便,距上海、杭

        州都很近,每到春秋,他總會有一部分時間在這兩地小住,這對他來講,確

        是換換空氣,吸取點靈感的好方式。 子愷平生不善守錢。余下的稿費超過了定數(shù),他就坐立不安起來。于是

        他索性在杭州的田家園租了一所房子,請兩位幫工留守,這樣便免去了每次 住旅館。這年春上,子愷又來到了杭州。一日,他正埋頭寫作,一個幫工進 來送茶水,子愷便也趁機略作小息,跟他聊了起來。

          “豐先生,這陣子不少人來打聽過,問您來了沒有。他們都說這里是緣 緣堂的支部,還有人講這是您的行宮哩!”

        “行宮?那么你說呢?” “我說您也真是的,不在杭州賺點兒錢,偏作起這寓公,也真劃不來!” “錢是身外之物,夠花也就行了。古人有言:‘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

        有涯之生?’這話我懂,但我還想借莊子的論調來加個注解:益就是利! 生也有涯,而利也無涯,以有涯遣無涯,殆已!已而為利者,殆而已知!’” 子愷頗自以為是。

        “這有涯無涯的,啥意思?” “這就是說,要度有限的生命,須為無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給我優(yōu)美

        的印象,要誘我常來,就因為我對它沒有利害關系,我見到的西湖都是藝術 的,所以并不想賺錢!”

        子愷品了一口香茶,繼續(xù)說: “就象喝你給我泡的這杯茶,我喝它時只想到它清香可口,而并不想它

        對人體有多少益處??哈哈哈哈??” 幫工只好嘆服,搖搖頭出去了。

          這天的寫作也真夠累的。傍晚,子愷獨自一人走到了西湖邊,找了一張 長椅坐下了。但見湖岸的楊柳柳其,條宛若一串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 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 S 線來。他被這美麗可愛的形態(tài)給迷住 了。

          子愷想,這古人對楊柳的贊美真可謂多矣!杜少陵將它視為報春的信使, 曾有“漏泄春光有柳條”的詩句;賀知章更是比得出奇,他曰:“碧玉妝成 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笨蔀楹螞] 有人透過楊柳的外表,探究它的實質呢?楊柳的品質是什么?眼前這彎彎下 垂的柳條不是再好不過的說明嗎?

        子愷這樣想著,越想越有感慨。最后竟悟出了一種人生的哲理來。于是

        他在第二天,揮筆寫下了一篇隨筆《楊柳》: “??

        我贊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

        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fā)展的,紅杏能長到‘出墻’,古木 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 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你們是靠它養(yǎng)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 絕不理睬它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 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經(jīng)被斫,而上 面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 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 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 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 象一群活潑的孩子環(huán)繞著他們的慈母而游戲,但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邊去, 或者撲進慈母的懷里去,使人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墻頭的, 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不然,當春發(fā)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只 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東君的勢力而拼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 其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

          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贊美的不僅 是西湖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xiāng)村處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贊美的 姿態(tài)。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于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子愷一口氣寫完這篇《楊柳》,手都發(fā)麻了。他揉了揉兩只眼皮,捋了 捋已長得約摸兩寸長的胡須,嘆了一口長而又長的大氣,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群 花斗艷,蜂蝶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狀態(tài),同時 也想起了那萬人腳踩,而深埋在地下的樹根??

        ????

          秋天到了,子愷又一次來到杭州。這回,他還帶了兩個女兒來,她們是 陳寶和林先。江南的秋季可不象北方那樣少雨,有時甚至跟春天一樣終日細 雨綿綿,所謂“秋風秋雨愁煞人”或許指的就是這里的秋天了。不過對于這 位藝術家來說,他卻能從中領悟出別樣的情趣來。

          “爸爸,您看這天,一會兒能下雨嗎?”小林先指那逐漸陰沉下來的天 擔心地問。

        “既出來,就安心吧,你看阿寶就不怕! 子愷此時正領著兩女孩在西湖的山中游玩。他平生最不喜歡到那有名的

        景點湊熱鬧。子愷游西湖,有句格言,那就是“人棄我取”,專門找那無人 去或很少有人去的地方。象云棲、九溪、南高峰等處是他常去的地方,這些 地方的幽靜和野趣能使他激起藝術的美感來。

        “哎喲,真下啦,爸爸您看我鼻子上的水?”林先又叫喚了起來。 天果然落起雨來,父女三人倉皇奔逃,他們一邊逃一邊笑。“這位老大

        爺,當心摔著,進來喝杯茶吧!” 三人跑著跑著,但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

        茶店的。茶博士見這長著胡子的人正領著兩個小女孩奔過來,便招攬他們進 來。

        “老大爺,好福氣,孫女都那么大了!”

          “老大爺?”子愷先是一愣,這才慢慢醒悟過來,原來是這一把胡子使 自己的身價抬高了。于是他將錯就錯,也不說明。也許這一說明,反倒沒有 藝術味了。

        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兩角錢一壺,他

        也不嫌貴了。 茶越?jīng)_越淡,雨卻越落越大。兩個女兒覺得太掃興了。 “都怪你,非要今天出來!”林先責備姐姐說。 “天突然下雨,我怎么知道!”阿寶好不高興的回答。

        可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子愷的感興,覺得這

        雨中游山的味道反比晴天好多了。在這空蒙的山林中眺望西湖,宛如白茫茫 的江海,沙沙作響的雨聲,如同一曲美妙的音樂。子愷正這么聯(lián)想著,忽然 聽見店門口響起了胡琴聲,茶博士亦在那兒消閑呢!只聽他拉的是《梅花三 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十分準,但拍子還拉得不錯。這《梅花三弄》,子愷 小時候曾經(jīng)請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這曲子 給你聽,卻不教工尺的曲譜。其實阿慶并不懂得工尺,只是能拉下來罷了。 后來子愷找了一位識字的裁縫司務大漢,向他請教。大漢把小工調、正工調 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他,這才使子愷拉胡琴入了門。如今子愷早已掌握 了小提琴、鋼琴,再加上有兒時拉胡琴的經(jīng)驗,他想要拉上幾下,是不成問 題的。

          茶博士拉了一陣子胡琴,便不再拉下去了。子愷為了安慰兩個女兒,便 從容地走了過去:

        “您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 茶博士客氣地將胡琴遞了過來。 “您會拉的?您會拉的?” 子愷見女兒們不相信,便拉給她們看。

        他拉了許多西洋小曲。這些小曲,子愷平日里也經(jīng)常教孩子唱,所以兩

        個女兒也都會唱點兒。阿寶和林先聽著聽著,情不自禁地和著歌唱了起來, 這情景,倒蠻象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來看。開始人們對這 種種西洋小曲聽不懂,都默默地站著靜聽。可過了一會兒,阿寶要唱《漁光 曲》,要爸爸用胡琴去和她。于是父親拉,女兒唱。沒想到這么一來,三家 村里的青年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

          子愷的眼眶濕潤了,“天吶,我曾教過多年的音樂課,曾用鋼琴伴奏過 混聲四部合唱,曾經(jīng)彈過貝多芬的奏鳴曲。但有生以來,還真沒有嘗到過今 日這般音樂的趣味呢!”

        ?? 要等雨停再回家,這怕是不可能了。此時從山間的石子道上正拉過兩輛

        空黃包車,便被子愷雇定了。他付了茶錢,還了胡琴向青年們告別。村里的 男女青年都送他們上車,一個個臉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子愷見此狀, 只得安慰他們說:“下星期再來!下星期再來!”

          其實這倒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搪塞,因為再過幾天,他就要領著女兒回 緣緣堂去了。

          子愷讓兩女兒坐一輛車,自己坐在前面那輛。油布遮蓋了他的視線,只 聽見那打在車布上的嗒嗒的雨聲。他回味剛才的體感,覺得胡琴這東西蠻有 意思。鋼琴笨重如棺材,小提琴要數(shù)十百元一具,世間有幾個能享用呢?胡 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小提琴廣,但也足夠演奏尋常小曲。雖 然音色不比小提琴優(yōu)美,然只要裝配得法,其發(fā)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民 間很流行,倘若作曲家們多作幾首簡易而優(yōu)雅的胡琴曲,就象《漁光曲》一 樣,那么它的藝術陶冶之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

        黃包車駛下了山坡,子愷戀戀不舍地揭開油布的一角,抬頭望望那秋雨

        中的山林,自言自語道: “若沒有胡琴的因緣,這些青年對于我的路過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

        何依依于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

        他把頭又縮了回來: “古語云,‘樂以教和’。今天在這荒村中實征了??” “先生,您說什么?要下車嗎?” “不,不不不!走吧!走吧!”

        這次子愷回緣緣堂,他從杭州帶回了許多唱片,其中有不少民族樂曲,

        還有許多梅蘭芳的京劇唱段。一旦寫作繪畫停下來,他就津律有味地欣賞起 這些曲子來。他聽唱片時的形態(tài)挺悠然自得,斜躺在藤榻上,微合著兩眼, 一手鉗著香煙,另一只手不停地跟著樂曲拍打著扶手。有時煙灰在煙頭上積 了一大段,也忘了敲一下、吸一口。力民頗感奇怪:

        “你不是最不愛京戲的嗎?老嘀咕著冗長、緩慢、氣悶??。” “西洋的和聲音樂固然好聽,但中國的旋律音樂也自有它的好處,味道

        不同,卻合我這中國人的胃口! “那也不能老聽哩!”

          “哎,我初聽這些唱片,覺得有些動人;再聽,三聽,竟被它們迷住了, 現(xiàn)在可真愛不釋手了??哈哈哈哈??”

        力民無話以對,搖了搖頭走開了。 子愷越聽越入迷,后來竟“嗯嗯啊啊”地哼了起來。一直躲在門口偷聽

        的阿寶和林先止不住咯咯笑了起來,一吟正在走道上玩布娃娃,聽到姐倆笑

        個不停,忙向爸爸匯報: “爸爸,她們倆笑您!”

          “是阿寶、林先吧,那天她們還在一大群人面前唱呢!一吟,你喜歡聽 爸爸唱嗎?”

        “不喜歡!象老頭!” “象老頭?哈哈哈哈,爸爸可真是老頭啰??” 子愷摸摸一把胡須,又笑了起來。三個女兒,從高到矮一字 排著,面對父親,好一陣傻笑。

        ????

          子愷在緣緣堂生活期間,真可謂是他創(chuàng)作的豐收期。他利用堂內一二萬 冊各類藏書,以及鄉(xiāng)間安謐寧靜的氛圍勤奮工作,寫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 文藝論著;繪出了為數(shù)眾多的漫畫。他有一份著譯清單,上面這樣寫著:

        畫集:《云霓》、《人間相》、《都會之音》;隨筆集:《子愷小品集》、

        《隨筆二十篇》、《車廂社會》、《子愷隨筆集》、《豐子愷創(chuàng)作選》、《緣 緣堂再筆》、《少年美術故事》;音樂著作:《世界大音樂家與名曲》、《洋 琴彈奏法》、《懷娥鈴演奏法》、《西洋音樂楔子》、《開明音樂講義》; 藝術論著:《西洋名畫巡禮》、《繪畫與文學》、《近代藝術綱要》、《藝 術趣味》、《開明圖畫講義》、《藝術叢話》、《繪畫概論》、《西洋建筑 講話》、《藝術漫談》;翻譯:《初戀》(屠格涅夫)、《藝術教育》(阿 部重孝等)、《自殺俱樂部》(斯蒂文生)、《音樂概論》(門馬直衛(wèi))。 子愷的名望在社會上越來越大。1936 年 6 月,“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宣告 成立,十月,代表全國各路的文化人共二十一位在《文藝界同人為團結御侮 與言論自由宣言》上簽了字,子愷的名字與魯迅、茅盾、巴金、郭沫若、葉

        圣陶、鄭振鐸、謝冰心、林語堂等并列其中。

          子愷出了大名了,由于他的畫,主要出自平凡的大眾生活,也特別能得 到民眾的親昵。這又招致了越來越多的仰慕者前來索字求畫。子愷樂于慷慨 待人,一般尋常百姓一有要求,他總是有求必應,甚至連縫紉鋪里、漿粽攤 上也貼著他的作品。

        報上?窃u論他的文章。一個大清早,子愷翻開了一張上海的《新聞

        報》,一篇題為《豐子愷畫畫不要臉》的文章赫然入目,使他大吃一驚: “我素來與人無冤無仇,何以對本人如此破口大罵?”子愷心里這想著,

        一時怒不可遏地讀了起來。

        可讀著,讀著,子愷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 “妙!妙!太妙了!此人真是天才!”子愷失聲叫好。 “你喊什么?”力民從隔壁聽見后走了過來。 “你看這篇文章,評我的畫的特色,說人物的臉上大都沒有眼睛鼻子,

        可仍維妙維肖。而此文的題目竟取了個《豐子愷畫畫不要臉》。太有意思了!” 力民接過報紙一看,也覺得有趣: “誰讓你畫人不畫眼睛的,你自找??” “這叫‘意到筆不到’,作畫意在筆先。只要意到,筆不妨不到;非但

        筆不妨不到,有時筆到了反而累贅! 子愷從不與力民一起探討作畫問題,此刻見了這篇文章后,竟滔滔不絕

        地談起了繪畫經(jīng)來。

          子愷的名望,自然也引起了不少喜好賣弄風雅的官僚紳士們的興趣。這 天,子愷正在二樓睡午覺。從緣緣堂的大門外走進一個人來:

        “喂!大嫂,主人在家嗎?” 來人向正在前院晾衣服的女傭人紅英打聽。

        “先生這會兒正在睡覺,請問有什么吩咐,待先生醒來后可以轉告! “就說一小時后毛縣長要來拜訪,請豐先生賞臉準備接待!边@來人頭

        戴一頂瓜皮帽,穿著一件灰色長衫,肥得好象一只娃娃桶。 “縣長大人要來?我一定轉告!” 來人走后,紅英不知怎樣才好。她想盡快轉告子愷,可又不忍上樓叫醒

        他。這時林先正好跑過來,紅英便想了一個辦法。她讓林先去喚醒爸爸,這 樣也許妥當些。

        林先噔噔噔幾步就上了二樓。此刻子愷恰好醒來,正準備下床。 “爸爸,爸爸,紅英阿姨讓我告訴您,一會兒縣長要來見您,還要您準

        備準備! 毛皋坤要來?上回他差人前來索畫,被我頂了回去,F(xiàn)在可好,找上門

        來了!弊訍疬@么想著。心里一陣惡心。要讓他見這類人簡直比看到蒼蠅還 討厭。他靈機一動,對女兒說:

        “林先,爸爸今天頭昏,想再睡一會兒,我寫一張紙條,你給它貼到大

        門上。記住,貼上后就把大門關上!” 林先一聽要讓她去貼紙條,覺得挺好玩的,迫不及待地催爸爸快寫。 子愷取出一張紙,裁下一小條,然后寫道:“子愷有恙,謝絕訪客! 林先接過紙條就往樓下跑。子愷望望女兒的背影,然后把鞋一脫,又鉆

        到被子里去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好吧,感謝縣長大人賜恩,讓我好好的再睡一覺吧! 過了片刻,只聽樓下大門咿呀一聲關門聲,子愷這才又閉上了雙眼。

        ????

        1936 年,隨著雪花的飄落很快就過去了。 蘆溝橋事變以后,日軍發(fā)起了大舉進攻。戰(zhàn)爭的炮火終于威脅了豐子愷

        在“緣緣堂”的平靜淡泊的生活。1937 年 11 月,日本侵略軍逼近石門灣。

        豐門是個大家族,戰(zhàn)爭一吃緊,親戚們紛紛遷回了石門灣。此時,距石門不 遠的松江、嘉興等地已被戰(zhàn)火炸得不成樣子,可子愷對留還是走仍然猶豫不 決。這一手經(jīng)營起來,并平安生活五六年的緣緣堂,怎么舍得丟棄呢?

        陰歷九月二十六,正是子愷四十歲生日。子愷把遠近親朋請到家里吃飯。

        堂上雖是紅燭高燒,滿屋氣氛熱烈。然而,賓朋們的談話,所涉及的幾乎都 是戰(zhàn)事。

          “哎呀,這幾天火車頂上都坐滿了人。車還沒開,飛機就在天上叫,火 車突然象野馬一般飛奔,車頂上的人紛紛掉下。那些手腳被輪子壓斷的人, 一片慘叫聲,真是嚇死人了!

          “我剛從上海來,南市簡直變成了火海。難民們聚在法租界的鐵柵前到 處搶東西吃!

          “我看到的還要慘哩!一個婦女抱著嬰兒躲在墻角邊喂奶。忽然落下一 個炸彈,那彈片恰好把那婦女的頭削去大半,那孩子還在吃奶哩??”

          這便是子愷請親朋最后一次在緣緣堂的聚會。大家散去以后,子愷獨自 站在書房的窗前凝思。是去,是留,這又一次成了子愷反復考慮的重大問題。

          

        他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問友詩: 種蘭不種艾,

        蘭生艾亦生。 根莖相交長, 莖葉相附榮。 香莖與臭葉, 日夜俱長大。 鋤艾恐傷蘭, 溉蘭恐滋艾。 蘭亦未能溉, 艾亦未能除。 沉吟意不決, 問君合如何?

          煙灰缸里已積滿了煙灰,終于,子愷在方寸之間決定了“移蘭”之策。 他想:寧可逃難,也不能當亡國奴!今天,我要把蘭花好好地掘起,慎勿傷 根折葉。然后鄭重地移到名山勝境,去種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然后再拿 起鋤頭來,狠命的鋤,把那臭葉連根鏟盡,或放一把火,燒成一片焦土。將 來再種蘭時,灰肥倒有用處。這不得已的“移蘭”之策,想來香山居士也會 在地下點頭的吧!

        第二天,子愷收到了馬一浮從桐廬寄來的一封信,說他已從杭州遷至桐

        廬縣,住迎薰坊十三號。信中還附著一份他自己的近作《將避兵桐廬留別杭 州諸友》。這封信更堅定了子愷離開故鄉(xiāng)的決心。

        ??

          1937 年 11 月 21 日,子愷終于辭別了緣緣堂。同行者有:岳母、力民、 夢忍、表弟周丙潮夫婦及嬰兒三人、染坊店員章桂和子愷的六個兒女。一行 十六人雇船離開家鄉(xiāng)。所帶物品,除必要的衣物行李外,只有在炮火威脅下 從緣緣堂中搶出的兩網(wǎng)籃書。這正是:

        千里故鄉(xiāng),

        六年華屋, 匆匆一別俱休。是年底,緣緣堂毀于無情的戰(zhàn)火。

        ??

        中篇 第八章

          抗戰(zhàn)的炮火,一下子把子愷從緣緣堂里“轟”了出來。使他踏上了一條 漫長而又坎坷的逃難之路。

          從 1937 年 11 月 21 日那天起,子愷率家人經(jīng)桐廬、衢州、常山、上饒、 南昌、萍多、長沙,一路顛沛流離,終于在次年 6 月 24 日抵達戰(zhàn)時文化人的 聚居地桂林。

          早在路途中,子愷就已收到老友裘夢痕從上海發(fā)來的明信片,知道自己 離鄉(xiāng)不久,緣緣堂就毀于戰(zhàn)火。這在子愷看來,已是預料中事。沿途他讀了 不少報紙,象某處陣亡幾千人,某地被虐殺數(shù)百人之類的消息幾乎每天都有, 與這些被屠殺的同胞相比,緣緣堂的被毀,實在算不了什么。

          “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覺輕快,此猶破釜沉舟,斷絕后路,才能一心向 前,勇猛精進!

        這是子愷常對那些前來慰勸的朋友們說的活。 然而,在那伊甸園般的環(huán)境中生活慣了的兒女們,對緣緣堂的被毀,總

        是耿耿于懷。

        還在萍鄉(xiāng)時,一天夜里,子愷正在寫作。女兒林先竟在夢中 笑醒了。

        “林先,你笑什么?”

          “爸爸,我夢見緣緣堂了,看見堂內一切如舊,小皮箱里的明星照片一 張不少!

        子愷聽后,可悲而又可笑,只得敷衍了兩句,哄林先睡去。子愷想,女

        兒也真不容易啊,跟著大人一路奔波,甜睡中還要夢見緣緣堂,他為之感慨 萬分。第二天一早,他就代小林先作了一首詩:

        兒家住近古錢塘。

        也有朱欄映粉墻。 三五良宵團聚樂, 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識流離苦, 生小偏遭破國殃。 昨夜客窗春夢好, 不知身在水萍鄉(xiāng)。

          在三月里,子愷曾去漢口一趟。那時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立,不 久協(xié)會出版了《戰(zhàn)地文藝》。子愷被推選該刊編委,還為創(chuàng)刊號題了簽,作 了封面畫。這回子愷一到桂林,抗戰(zhàn)氣氛頗濃。他一面在桂林師范任課,一 面繪抗戰(zhàn)漫畫。生活天地的變化,他的精神面貌似乎也變了一個樣子。

          一天,子愷為了抗戰(zhàn)漫畫事去找老友傅彬然。兩人一見面,彬然十分驚 異:

        “嘿!子愷,你簡直是返老還童啰!” 原來,此期間子愷經(jīng)常奔波在外,平日慣穿的長袍顯得十分不便。于是

        今天他干脆穿了一件中山裝。 “我說子愷,你若再把這胡須給剃了,完全可以冒充年輕人啦!”

        “不,不,胡子可不能剃! 這胡須,是子愷紀念母親而蓄留的,怎么能隨便剃去呢?可彬然這話不

        知怎的,竟傳開去了。沒過多久,外地的親朋好友紛紛來信,說近來江浙好 幾家報紙都有“豐子愷割須抗戰(zhàn)”的消息。上海的一家小報出題更是離奇, 曰《一根不留》。無錫報也刊文,題《剃個干凈》。來信中都問他是否確有 其事。這可把子愷弄得哭笑不得。

        “彬然,看,都怪你亂說。這會兒好,你替我登報聲明! 子愷再次見到傅彬然時,開口就是這樣一句。 “真沒想到,還有那么多的人記掛著你的胡子?不可思議,不可思

        議??” 子愷蠻認真地說:

          “你看人家梅蘭芳,為了抗戰(zhàn)還特意留須明志。我看了他那留須照片, 覺得比舞臺上的西施、太真更加美麗!我覺得他確是一位高尚的戲劇藝術家, 值得崇仰的!我還真愿意拜倒在他那石榴裙下呢!”

          子愷一口氣把話說完,面對彬然往椅子上一坐,兩眼一直注視著彬然的 反應,象是要好好聽聽彬然還有什么高見似的。

          彬然開始沒有說話,開始覺得自己的傳話有些輕率,心里頗感內疚。但 很快他又替子愷想出了一條妙計:

        “子愷,你好久未拍照了吧?”

        “戰(zhàn)事如此緊張,哪有功夫拍照!” “你應該去拍一張。一來也是逃難途中的一種紀念,二來你可以把照片

        分贈諸友。大家見了照片,問題不是就解決了嗎?”

          “你這老兄,盡會出歪主意。好吧,割須一節(jié)是假,可抗戰(zhàn)倒是真的。 我就憑這五寸不爛之筆,努力從事文化宣傳。軍民一心,抗戰(zhàn)必能勝利!”

        “好,說得好!我得把這句話登到報上去!”

        “登吧,登吧,胡須都被你宣揚出去了,何況言談?” 到此為止,一樁“胡須”事件終于有了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兩位酒友

        自然又要斟上幾盅了??

          子愷在桂林,先居馬皇背,后遷泮塘嶺。他除了去桂林師范上課外,其 它時間大都用在寫文作畫上。這天,《中學生》編輯宋云彬正與子愷在家商 量繪作《日本侵華畫史》。郵遞員送來了一大疊信件。自從子愷到了桂林后, 他的對外聯(lián)系頻頻不絕。子愷從郵遞員手中接到信件,轉身回屋,正碰上房 東謝四嫂子從外面回來:

        “喲,我說先生您是做大官的吧!怎么每天都有這么多信?” “做大官的?哈哈哈哈??不,不,不,謝四嫂子,錯啦,錯啦??” 子愷搪塞幾句,便走進了屋內。他順手拆開一封上海的來信。這信是柯

        靈寄來的。信上說近來《申報自由談》經(jīng)常收到一位署名“次愷”的人寄 來的漫畫稿,畫風酷似子愷。信里還附上了一幅“次愷”的作品《廣州見聞》 和題畫詩《望江南》一首:

        轟炸也, 樹下且藏身, 手執(zhí)枝條人未坐, 玲瓏袋腦變飛塵, 鮮血濺兒襟。

        子愷看了頗驚奇: “這次愷的畫還真象本人的呢!” 云彬見后亦覺得有意思。

        “此人名字取為次愷,怎么畫和詩都是你的?”“不錯!去年十月我在

        《申報自由談》上有過一畫,詩是: 空襲也,

        炸彈向誰投, 懷里嬌兒猶索乳, 眼前慈母已無頭, 血乳相和流。 “這人幾乎整個兒照搬了?”

        云彬對這位“次愷”的作法持有批評態(tài)度。 “沒關系,沒關系。只要他為了抗戰(zhàn),照搬亦無妨,況且他并非原畫原

        文。這老弟取得名字很巧妙,即使別人知道我先前亦有此類詩畫,也能諒解, 是不?”

        “這倒有理!” “難得此君如此恪摹,復以謙懷署名‘次愷’。不知是何許人?他日有

        緣,當圖一見哩!”

        ???? 子愷對這幅畫確也十分上心。幾天后,他給桂林師范的學生作抗戰(zhàn)漫畫

        的示范,仍描了這樣一幅揭示在黑板上。不料有學生看了那母親的頭被炸彈

        削去的形象后,發(fā)出大笑聲,似乎覺得好玩: “瞧,這女人沒有頭了。” “象無頭菩薩!”

        子愷這下子可火了?此l(fā)火可真是難得。只見子愷嚴肅地面對學生,

        神色十分莊重。他說: “正值抗戰(zhàn)救國之際,我們以日寇之暴行激發(fā)民眾對侵略者的憤恨,以

        期達到全民抗戰(zhàn),協(xié)力抗敵之目的。此原本一件嚴肅而神圣之事,豈能如此

        兒戲!這還有民族之心嗎?” 幾個學生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羞愧地抬不起頭來。 子愷見他們有悔悟之心,接著又說: “若出于年輕單純,這也就罷了,希望今后不會再發(fā)生此等事來! 下課以后,幾位在課上對著漫畫發(fā)笑的學生自動留了下來。 “豐先生,我們錯了! “先生,我一定好好地與大家一起宣傳抗日!” 子愷拍拍他們的肩膀,表示不再提這件事。

          從此以后,同學們再也不會對漫畫中的慘狀表示出任何不嚴肅的種情。 相反,他們對宣傳抗戰(zhàn)更積極,對子愷也越加尊敬。他們感到,在這位藝術 家的心靈深處蘊藏著一股巨大的愛國熱情,只要與他一經(jīng)接觸,這種熱情, 就會給你留下一種難以磨滅的印象。

                      二 桂林,這真是一座美麗的風景勝地,素有山水甲天下之稱。 子愷來到桂林以后,覺得這里一切都還不錯,尤其是這里的抗戰(zhàn)氣氛頗

        有鼓舞人心的感召力。不過,他在此地也見到不少為喪家作迷信佛事的和尚,

        非但與佛法無關,反而魚目混珠,邪愿亂德。他寫了一篇《佛無靈》: “??我不屑與他們?yōu)槲。因為這班人多數(shù)自私自利,丑態(tài)可掬,非但

        完全不解佛的廣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謂不信佛的人深得 多!他們的念佛吃素,全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錢去求利??

          “信佛為求人生幸福,我絕對不反對。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 而不顧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樂道,引為佛佑(抗戰(zhàn)期中, 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難者,時有所聞。)受了些小損失就怨天尤人,嘆‘佛無 靈’,真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他們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誦經(jīng)。 但他們的吃一天素,希望比吃十天魚肉更大的報酬。他們放一條蛇,希望活 一百歲。他們念佛誦經(jīng),希望個個字變成金錢。這些人從佛堂里散出來,說 的統(tǒng)是果報:某人長年吃素,鄰家都燒光了,他家毫無損失。某人念‘金剛 經(jīng)’,強盜洗劫時獨不搶他的。某人無子,信佛后一索得男。某人痔瘡發(fā), 念了‘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痔瘡立刻斷根??此外沒有一句真正關于佛 法的話。這完全是同佛做買賣,靠佛圖利,吃佛飯。這真是所謂:‘群居終 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

          子愷寫完文章,心想:歪曲的佛教應該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 勝于一切!他不免想起了近來多病且時時遭受日軍威脅的弘一法師來。他知 道法師近來常住福建漳州,便寫了一封信去,希望法師到內地來,由自己供 養(yǎng)。且說弘一法師在漳州收到子愷的來信后,深為子愷的一片虔誠感動。不 過,法師對自己的危險處境早有準備,且從容安然處之。他給柳亞子先生寫 過一首詩:

        亭亭菊一枝,

        高標矗勁節(jié)。 云何色殷紅, 殉教應流血。

        面對子愷的來信,弘一法師又一次感慨起來,他給子愷回信時寫道:

          “??朽人年來,已老態(tài)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 安盡力宏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瞬即西沉。吾生亦 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后紀念??!狈◣熤x絕了子愷的誠心供養(yǎng),依然留 在閔南,繼續(xù)在那里為宏法而竭盡全力。

        ????

          法師不愿來內地,子愷自然能夠理解?删驮谶@時候,子愷則又要送別 另一位尊敬的師長--馬一浮了。

          自從子愷離開故鄉(xiāng)以后,首先到達的是浙江桐廬,他曾在那里與馬一浮 先生相處了一個月。后因日軍迫近,兩人先后離去。此后他倆鴻雁往返,并

        在 1938 年 6 月又在桂林重逢。在桂林期間,子愷經(jīng)常陪同馬一浮游覽巖洞, 暢談古今歷史。在子愷看來,如果能與馬一浮一起永遠居桂林,也是心甘情 愿的。然而,馬一浮終于應遷校址于宜山的浙江大學之聘,要隨校離去了。

        這是 1938 年 10 月 25 日,子愷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字句: “??赴東環(huán)路送馬克生離桂林赴宜山。匆匆話別??。途中忽見桂林

        城中黯然無光,城外山色亦無理唐突,顯然非甲天下者。蓋從此刻起,桂林 已是無馬先生的桂林了。”

        ???? 弘一法師謝絕來內地,馬一浮先生又離子愷遠去。這對子愷來說,自然

        感到十分遺憾。平生他共有三位恩師,除了法師和馬先生外,另一位夏丐尊 先生又遠在上海飽受苦難。而他自己,孤獨的攜著一家老小逃難在外。國破 家毀,友朋零落,促使他以最大的毅力投身到藝術抗戰(zhàn)的洪流中去。

          盡管桂林風光獨好,子愷與當?shù)氐奈幕耸肯嗵幍靡膊诲e,然這塊值得 留戀的土地終于不能長住下去了。隨著戰(zhàn)事的擴大,桂林也遭到了狂轟濫炸。 子愷只好再作逃難打算。已遷往宜山的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得知子愷有內遷 之意,便趕緊通過教務長鄭曉滄先生聘請他前來擔任藝術指導,開講藝術教 育課。

          3 月,正值子愷辭別桂林師范,即將奔赴宜山浙江大學之際,由于遇連 日大雨,船車不能如期而至,他便利用這段時間畫起魯迅小說《阿 Q 正傳》 的連環(huán)漫畫來。這是他第三次畫這套畫了。早在 1937 年春天,子愷閑居杭州 田家園。飯后茶余,他常常信手以《阿 Q 正傳》為題材作漫畫。他的學生張 逸心那時也住杭州,他見了這漫畫后,覺得很有意味,就想出資自印。子愷 對此沒有意見,認為畫這畫宛如在魯迅的聲音上加上一支麥克風,宣傳出去 讓那些不識字的老百姓了解亦是好事。于是在 1937 年的夏天,這些漫畫被制 成五十四塊鋅版,送交上海南市城隍廟附近某印刷廠印行。不料,“八一三” 事起,南市成了一片火海,這些畫皆成灰燼。此后不久,子愷被迫離開家鄉(xiāng) 來到內地,一路顛沛流離,難得有安定的日子。但他仍想有朝一日能重作此 畫,以酬心志。去年春上,子愷曾到武漢。學生錢君匋聽說后即從廣州來信, 替《文叢》期刊向子愷索要《漫畫阿 Q 正傳》。子愷又重新作畫。最初發(fā)表 了兩幅,后又寄上六幅?上倓偟橇藘煞陀錾蠌V州大轟炸,余下的六 幅又再次葬于火海。

        無情的戰(zhàn)火兩次毀掉了子愷的畫作,實為慘事。但他卻說:

          “炮火只能毀吾之稿,不能奪吾之志。只要有志,失者必有復得,亡者 必可復興!

        這回他正是帶著這樣的信念第三次畫起《阿 Q 正傳》來的。由于輕車熟

        路,畫稿很快完成。但此次,子愷并未立即拿出去發(fā)表,他準備請幾位紹興 籍的朋友為畫稿作一次校閱。因為他自己的家鄉(xiāng)與《阿 Q 正傳》故事的背景 紹興雖相去不過二三百里,但民情風俗上卻略有差異。為了畫得更準確,他 決意要這樣做,直到七月,他這部第三次獲得新生的《漫畫阿 Q 正傳》才由 開明書店出版。后又重版十五次,可見其影響深遠了。

        說起子愷與魯迅,也倒頗有緣份。還是在二十年代中期。他倆同時翻譯

        了日本文藝評論家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魯迅的譯本最初由北京未名 社于 1924 年 12 月初版,子愷的譯本由上海的商務印書館于 1925 年 3 月出版。 兩個譯本“撞車”了。當初子愷頗為難,他覺得:魯迅的譯筆遠勝于自己, 要是早知道他在譯,自己就不會再譯了。于是子愷曾于 1927 年深秋由學生陶 元慶、黃涵秋陪同去拜見魯迅,向他表明了這個意思。而魯迅卻說:“這有

        什么關系,在日本,一冊書有五六種譯本也不算多呢!” 魯迅的話消除了子愷的顧慮。此后他們便親近起來。這回子愷繪《阿 Q

        正傳》,多少也帶著幾分對魯迅敬重的心情的。 話說子愷在四月初,作為藝術教師,他在簡陋的浙江大學教室里走馬上

        任了。他先講了幾節(jié)課,自我感覺尚好,而那些好學的學生也給子愷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子愷講課,善于深入淺出,又能結合當今中國藝術之現(xiàn)狀,極

        受學生歡迎。當他第三次走進課堂的時候,一個從未有過的場面出現(xiàn)了。 這天子愷臨時有幾件事,當他步入教室的時候,正好搖響了上課鈴。他

        在講臺上一站,頓時吃了一驚。這教室原本只有五十來個座位,可今天竟來 了百余人。那些未能捷足先登的學生,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層層疊疊地站在后 排。子愷心想:今天夠熱鬧,我算是演獨腳戲,引來了這許多觀眾。

        下課時,子愷被學生圍了起來。 “先生,還能讓我們注冊聽您的課嗎?先生真是講得太精彩了!币粋

        男同學迫不及待的首先開了腔。 “怎么?你們并未注冊?那么你們本該在這時聽別的課的?” “不瞞先生說,我們是逃課來聽的呀!請先生一定收容!” “這可不好,學校上課都有秩序的!”子愷一個勁的勸阻。 “我們補了不就是了么?”

        “先生一定讓我們也來聽!” 學生你一言我一語,弄得子愷也奈何不得。只好在下次授課時另改地方。 此后,子愷只得在學校最大的“課堂”--飯廳里開講。其實這飯廳也

        不過是一座大茅棚,不過與教室相比,自然要寬敞些。子愷的講課,其對象 原本是師范學院的學生,可自從換了地方后,那些工學院、理學院、文學院 的學生也爭相前來聽講,就連部分教師也是每課必到。

        這天,子愷講演的題目是《中國文化之優(yōu)越》。當他在黑板上寫下這個

        題目后,整個飯廳鴉雀無聲。 “文化范圍甚廣,我今所欲講者為其藝術方面,然各種文化猶似同根之

        枝葉,則舉一可以反三。

          五十年來,只有中國留學生而無外國留學生,但在古昔則否。西洋交通 阻隔,自可不論。日本則自唐代即派留學生來中國,??直至明清,來華之 日本留學生絡繹不絕。迨明治維新,中國通商,而形勢反變,留學生遂成中 國之特產(chǎn)!

        子愷說到這里,有意識停了一停,但見聽眾仍不作聲,一個個似乎都在

        等候他下面有何論調。 “先生降為學生,學生升為先生。此事實似乎表示外國文化近來忽而優(yōu)

        越,中國文化近來已經(jīng)衰落。其實不然。保有中國靈魂之留學生,想亦確信

        不然。留學不過參訪外國之所長,非欲用夷變夏。吾國物質文明雖未發(fā)達, 精神文明實遠勝于東西各國,藝術則尤非東西各國所能望其項背。故以藝術 界觀之,五十年來,全世界號稱文明之國,無不派大批留學生來華學習,特 其所派者非身體,而為精神,故一般人不易見到耳!

        子愷把最后一句說得格外強調,只聽得全場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好久沒聽見過如此高論了!說得太好了!” “可不,看來豐先生的見解的確不凡! 講臺下的聽眾不時的竊竊私語,表示出由衷的感奮。 子愷接著列舉了西洋“后期印象派”重寫意的革新實是與日本畫中色彩

        與構圖的師承關系,繼而說道: “??日本畫者,中國畫之一小支流也??此亦非吾之臆說,乃日本人

        自己招供。日本近代最老的大畫家中村不析氏在其所著《中國繪畫史》之序 文中劈頭說:‘中國畫乃日本畫之父母!毡窘畲笏囆g評論家伊勢長 一郎亦在其著作中聲稱:‘中國畫加上地方色,即成日本畫!

          西洋學日本,日本學中國。如此看來,中國文化始終優(yōu)越。中國藝術在 近世豈止為先生而已,實為歐洲各國之太先生,所以稱說:五十年來全世界 各國都派大批留學生來中國學習藝術。不過所派來的不是其身體,而是其靈 魂,所以中國人不易看見,倒反而實際地派許多留學生到巴黎去學習藝術。 學了回來,就請他們辦藝術學校,還說這是外國來的藝術!其實這是出嫁女 兒回娘家。又好比富人裝作乞丐,向街上窮人討飯,回來分給家里人吃,還 說這些飯是外來的。”

        “好!講得好!” “痛快!痛快!”

        這時的掌聲,歡呼聲豈止稱其為暴風雨般呢?實則是雷霆般的了。 此時坐在后面的幾位留過洋的教師似乎對子愷的論調并不完全贊同,但

        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刻,能聽到如此令中國人揚眉吐氣的言論也確深受感動, 其掌聲,并不比學生們弱多少。

          子愷的演講在繼續(xù)進行,場內時而寂靜,象深邃的幽谷,時而熱鬧,又 如同洶涌的大海??

          “??諸君是中國最高學府之學生,不久的將來的中國的向導者。發(fā)揚 文化之責,端在諸君肩上。務請努力保住中國靈魂,以提倡物質文明及發(fā)揚 固有之精神文明為己任。這才不愧為一個堂堂的中國大學生。吾與全體同學 今日尚是初見。古人有‘臨別贈言’之事。則初見亦可贈言。此話即作為吾 對諸君之‘初見贈言’可也!

        子愷演講完畢,向大家一鞠躬。此時全場響起了長時間的鼓掌聲,大家

        全體起立,用最熱烈、最真誠的情意歡迎這位頗負盛名的藝術家的到來。一 個學生甚至給子愷遞上了一張條子,上面寫著:

        “我們不希望有‘臨別贈言’,我們希望您給我們的永遠是‘初見贈言’。”

          子愷也被感動了,他望著大家,眼眶漸漸濕潤了,是由于興奮?還是歡 欣、感傷?誰知道呢?

        ????

          子愷在浙江大學的講課,其內容十分廣泛,從繪畫的練習程序,到葛飾 北齋和米勒的畫;從托爾斯泰和尼采“曲高和眾”的音樂主張,到護生之道, 只要涉及藝術,他什么都講,還教學生讀《禮記》、《樂記》和《大乘起信 論》。然而宜山的暫時平靜很快被日軍攻占南寧而打破了。浙大決定遷往貴 州。子愷好容易雇得一輛車,說好開往貴州都勻。豈知司機失信,后幸好靠 學生幫忙先帶上胞姐夢忍與一孩子搭車先走,剩下的一家老小經(jīng)過三天奔 波,來到了一座小鎮(zhèn)河池小憩。

          河池雖是小鎮(zhèn),卻也繁盛,子愷一家宿在一家不錯的旅店里。老板是個 讀書人,知道子愷的大名,招待得十分周到。但問起去貴州的車子,他也只 能搖頭。

          南國的冬日,盡管驕陽艷艷,青天漫漫,但子愷心懷渺渺,后事茫茫, 這一群老幼,流落中途,如何是好呢?

          警報一天比一天頻繁,要是日軍真打過來,這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子愷 已在旅店宿了好幾夜,他為此事十分煩惱。老板是個好心人,他見子愷正不 知所措,便上來安慰說:

        “先生還是暫時不走,在這里休息一下,等時局稍定再說! “你的好意我十分感謝!但萬一打到此地,我人地生疏,如之奈何?”

        “我有家在山中,可請先生同去避避! “你真是義士,我多蒙照拂了。但流亡之人,何以為報呢?” “若得先生到鄉(xiāng),趁避亂之暇,寫些書畫,給我子孫世代寶藏,我便受

        賜不淺了!” 兩人越談越親切,子愷真有十之七八想跟老板入山了。 次日,老板拿來一張大紅閃金紙:

          “老父今年七十,蟄居山中。做兒子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觴上壽,欲乞 先生寫聯(lián)一副,托人帶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壁生輝!”

          子愷見他如此孝心,便滿口答應。他提筆就寫了一副慶壽的八言聯(lián),然 后落上了款。這閃金紙是不吸水的,寫完后只得拿到門外馬路邊去曬。這一 曬不要緊,卻給子愷帶來了一線“生機”。

          話說子愷寫完了對子,獨自走上樓去,一身倒在床上想起心事來。不多 一會兒,只聽得有人上樓來。子愷開門一看,原來是老板。

        “先生,樓下有一位趙先生要見您。” 子愷正想下樓,只見一位身穿皮上衣的壯年男子已走上樓來。 “哎呀,久仰,久仰,豐先生,真是難得呀1此人一口無錫口音。這江

        浙鄉(xiāng)音,使子愷覺得十分可親。原來這又是一個敬仰豐子愷的人。他姓趙, 名正民。子愷請他入客間坐談。方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這趙正民不是一般之人,恰巧是汽車加油站站長。他此時正路過旅店,

        發(fā)現(xiàn)閃金紙上這熟悉的字跡格外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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