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琴聲裊裊升起,輕柔細屑,仿佛小兒女耳鬢廝磨,竊竊私語。
琴聲變得昂揚激越起來,就像勇猛戰(zhàn)士揮戈躍馬沖入敵陣。
轉(zhuǎn)成悠悠浮云依依柳絮無根無蒂,天地廣闊高遠隨風飛揚。
百鳥齊鳴啁啾不已,眾鳥之中一只鳳凰翩然高舉引吭長鳴。
孤傲鳳凰一心向上飽經(jīng)躋攀之苦,失勢跌落竟有一千多丈。
可嘆啊虧我腦袋空有耳朵一雙,卻對音樂太外行不懂欣賞。
聽見你這琴聲忽柔忽剛,令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在身旁。
伸出手我突然阻止你繼續(xù)彈奏,淚水滂滂已打濕我的衣裳。
穎師你好功夫的確擅長彈琴,可別再把冰與火填入我肝腸。
喜懼哀樂,變化倏忽,百感交集,莫可名狀,這就是韓愈聽穎師彈琴的感受。讀罷全詩,穎師高超的琴技如可聞見,怪不得清人方扶南把它與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相提并論,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了。
詩分兩部分,前十句正面摹寫聲音。起句不同一般,它沒有提及彈琴者,也沒有交待彈琴的時間和地點,而是緊扣題目中的“聽”字,單刀直入,把讀者引進美妙的音樂境界里。琴聲裊裊升起,輕柔細屑,仿佛小兒女在耳鬢廝磨之際,竊竊私語,互訴衷腸。中間夾雜些嗔怪之聲,那不過是表達傾心相愛的一種不拘形跡的方式而已。正當聽者沉浸在充滿柔情蜜意的氛圍里,琴聲驟然變得昂揚激越起來,就像勇猛的將士揮戈躍馬沖入敵陣,顯得氣勢非凡。接著琴聲又由剛轉(zhuǎn)柔,呈起伏回蕩之姿。恰似經(jīng)過一場浴血奮戰(zhàn),敵氛盡掃,此時,天朗氣清,風和日麗,遠處浮動著幾片白云,近處搖曳著幾絲柳絮,它們飄浮不定,若有若無,難于捉摸,卻逗人情思。琴聲所展示的意境高遠闊大,使人有極目遙天悠悠不盡之感。
驀地,百鳥齊鳴,啁啾不已,安謐的環(huán)境為喧鬧的場面所代替。在眾鳥蹁躚之中,一只鳳凰翩然高舉,引吭長鳴!败Q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這只不甘與凡鳥為伍的孤傲的鳳凰,一心向上,飽經(jīng)躋攀之苦,結(jié)果還是跌落下來,而且跌得那樣快,那樣慘。這里除了用形象化的比喻顯示琴聲的起落變化外,似乎還另有寄托。聯(lián)系后面的“濕衣淚滂滂”等句,它很可能包含著詩人對自己境遇的慨嘆。他曾幾次上奏章剖析政事得失,希望當局能有所警醒,從而革除弊端,勵精圖治,結(jié)果屢遭貶斥,心中不免有憤激不平之感!皾褚隆本渑c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江州司馬青衫濕”頗相類似,只是后者表達得比較直接,比較顯豁罷了。
后八句寫自己聽琴的感受和反應,從側(cè)面烘托琴聲的優(yōu)美動聽。“嗟余”二句是自謙之辭,申明自己不懂音樂,未能深諳其中的奧妙。盡管如此,還是被穎師的琴聲所深深感動,先是起坐不安,繼而淚雨滂沱,浸濕了衣襟,猶自撲撲簌簌滴個不止。這種感情上的強烈刺激,實在叫人無法承受,于是推手制止,不忍卒聽。末二句進一步渲染穎師琴技的高超。冰炭原不可同爐,但穎師的琴聲一會兒把人引進歡樂的天堂,一會兒又把人擲入悲苦的地獄,就好比同時把冰炭投入聽者的胸中,使人經(jīng)受不了這種感情上的劇烈波動。
全篇詩情起伏如錢塘江潮,波濤洶涌,層見迭出,變化無窮。上聯(lián)與下聯(lián),甚至上句與下句,都有較大的起落變化,例如首聯(lián)“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寫柔細的琴聲,充滿和樂的色調(diào),中間著一“怨”字,便覺波浪陡起,姿態(tài)橫生,親昵的意味反倒更濃,也更加富有生活氣息。又如首聯(lián)比以兒女之情,次聯(lián)擬以英雄氣概,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柔一剛,構(gòu)成懸殊的形勢。第三聯(lián)要再作起落變化,即由剛轉(zhuǎn)柔,就很容易與第一聯(lián)交叉重迭。詩人在實現(xiàn)這一起伏轉(zhuǎn)折的同時,開辟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它高遠闊大、安謐清醇,與首聯(lián)的卿卿我我、充滿私情形成鮮明的比照,它所顯示的聲音也與首聯(lián)不一樣,一者(首聯(lián))輕柔細屑,純屬指聲;一者(三聯(lián))宛轉(zhuǎn)悠揚,是所謂泛聲。盡管兩者都比較輕柔,卻又各有特色,準確地反映了琴聲高低疾徐的變化。清人方東樹說韓愈寫詩“用法變化而深嚴”(《昭昧詹言》),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歷來寫樂曲的詩,大都利用人類五官通感的生理機能,致力于把比較難于捕捉的聲音轉(zhuǎn)化為比較容易感受的視覺形象。這首詩摹寫聲音精細入微,形象鮮明,卻不粘皮著肉,故而顯得高雅、空靈、醇厚。突出的表現(xiàn)是:在摹寫聲音節(jié)奏的同時,十分注意發(fā)掘含蘊其中的情志。好的琴聲既可悅耳,又可賞心,可以移情動志。好的琴聲,也不只可以繪聲,而且可以“繪情”、“繪志”,把琴聲所表達的情境,一一描摹出來。詩歌在摹寫聲音的同時,或示之以兒女柔情,或擬之以英雄壯志,或充滿對自然的眷戀,或寓有超凡脫俗之想和坎坷不遇之悲,如此等等,無不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韓愈是一位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巨匠。他寫作詩文,能夠擺脫拘束,自辟蹊徑。這首詩無論造境或遣詞造語都有獨到之處。以造境言,它為讀者展示了兩個大的境界:一是曲中的境界,即由樂曲的聲音和節(jié)奏所構(gòu)成的情境;一是曲外的境界,即樂曲聲在聽者(詩人自己)身上得到的反響。兩者亦分亦合,猶如影之與形。從而使整個詩歌的意境顯得深閎雋永,饒有情致。以遣詞造語論,不少詩句新奇妥帖,揉磨入細,感染力極強。例如開頭兩句押細聲韻,其中的“女”、“語”和“爾”、“汝”聲音相近,讀起來有些繞口。這種奇特的音韻安排,恰恰適合于表現(xiàn)小兒女之間那種纏綿糾結(jié)的情態(tài)。后面寫昂揚激越的琴聲則改用洪聲韻的“昂”、“場”、“揚”、“凰”等,這些都精確地表現(xiàn)了彈者的情感和聽者的印象。另外,五言和七言交錯運用,以與琴聲的疾徐斷續(xù)相協(xié)調(diào),也大大增強了詩句的表現(xiàn)力。如此等等,清楚地表明,詩人匠心獨運,不拘繩墨,卻又無不文從字順,各司其職。所謂“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其實也是韓愈本人詩歌語言的一大特色。
--選自《唐詩鑒賞辭典》第793-795頁。
李煜《虞美人》鑒賞
原文
譯文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春花秋月什么時候才了結(jié)?往事知道有多少!小樓上昨夜又刮來了春天的東風,在月明中對已亡的本國不忍回首去想念。
精雕細刻的欄桿、玉石砌成的臺階應該還在,只是朱紅的顏色已經(jīng)改變。問您能有多少愁?正像一江春水向東流。
前人吊李后主詩云:“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的確,作為一個“好聲色,不恤政事”的亡國之君,沒有什么好說的,可是作為一代詞人,他給后代留下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血淚文字,千古傳誦不衰。這首《虞美人》就是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一篇。相傳后主于生日(七月七日)晚,在寓所命故妓作樂,唱《虞美人》詞,聲聞于外,宋太宗聞之大怒,命秦王趙廷美賜牽機藥,將他毒死。所以,這首《虞美人》,可說是后主的絕命詞了。
這首詞通篇采用問答,以問起,以答結(jié),以高亢快速的調(diào)子,刻繪詞人悲恨相續(xù)的心理活動。“春花秋月”,人多以為美好,可是,過著囚徒般生活的后主李煜,見了反而心煩,他劈頭怨問蒼天:春花秋月,年年花開,歲歲月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完了呢?奇語劈空而下,問得好奇!然而,從后主處境設身處地去想,他對人生已經(jīng)絕望,遂覺厭春花秋月之無盡無休,其感情之極端悲苦可見。后主面對春花秋月之無盡時,不由感嘆人的生命卻隨著每一度花謝月缺而長逝不返。于是轉(zhuǎn)而向人發(fā)問:“往事知多少?”一下轉(zhuǎn)到社會現(xiàn)實中來了,“往事”,自然是指他在江南南唐國當皇帝的時候,可是,以往的一切都沒有了,都消逝了,都化為虛幻了。他深深嘆惋人生之短暫無常!靶亲蛞褂謻|風”,縮筆吞咽!坝謻|風”點明他歸宋后過一年。時光在不斷消逝,引起他無限感慨。感慨什么呢?“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放筆呼號,是一聲深沉的浩嘆。夜闌人靜,幽囚在小樓中的人,倚闌遠望,對著那一片沉浸在銀光中的大地,多少故國之思,凄楚之情,涌上了心頭,不忍回首,也不堪回首。“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完全以一個失國之君的口吻,直抒亡國之恨,表現(xiàn)了后主任情縱性,無所顧忌的個性,和他那種純真而深摯的感情!暗駲谟衿鰬q在,只是朱顏改”。他遙望南國慨嘆,“雕欄”、“玉砌”也許還在吧;只是當年曾在欄邊砌下流連歡樂的有情之人,已不得當年的神韻風采了!爸皇恰倍值膰@惋口氣,傳出物是人非的無限悵恨之感。
“亡國之音哀以思”,由于亡國,李煜由一國之主,跌落為階下囚,他失去了歡樂,失去了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悔恨,他的追思,他對家國和自己一生變化的痛苦的嘗味。以上六句的章法是三度對比,隔句相承,反復對比宇宙之永恒不變與人生短暫無常,富有哲理意味,感慨深沉。如頭二句以春花秋月之無休無盡與人世間多少“往事”的短暫無常相對比。第三句“小樓昨夜又東風”,“又東風”三字翻回頭與首句“春花”“何時了”相呼應,而與第四句“故國不堪回首”的變化無常相對比。第四句“不堪回首”又呼應第二句“往事知多少”“不堪回首”“朱顏改”也一脈相承,專說人生之短暫無常。如此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將詞人心靈上的波濤起伏和憂思難平曲曲傳出。
最后,悲慨之情如沖出峽谷、奔向大海的滔滔江水,一發(fā)而不可收。詞人滿腔幽憤,對人生發(fā)出徹底的究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人生啊人生,不就意味著無窮無意的悲愁么?“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顯示出愁思如春水的汪洋恣肆,奔放傾瀉;又如春水之不舍晝夜,長流不斷,無窮無盡。這九個字,確實把感情在升騰流動中的深度和力度表達出來了。九字句,五字仄聲,四字平聲,平仄交替,最后以兩個平聲字作結(jié),讀來亦如春江波濤時起時伏,連綿不盡,真是聲情并茂。這最后兩句也是以問答出之。九字句,五字仄聲,四字平聲,平仄交替,最后以兩個平聲字作結(jié),讀來亦如春江波濤時起時伏,連綿不盡,真是聲情并茂。這最后兩句也是以問答出之,加倍突出一個“愁”字,從而又使全詞在語氣上達到前后呼應,流走自如的地步。顯然,這首詞是經(jīng)過精心結(jié)構(gòu)的,通篇一氣盤旋,波濤起伏,又圍繞著一個中心思想,結(jié)合成諧和協(xié)調(diào)的藝術(shù)整體。在李煜之前,還沒有任何詞人能在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方面達到這樣高的成就,所以王國維說:“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保ā度碎g詞話刪稿》)可見李煜的藝術(shù)就有超越時代的意義。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感之深,故能發(fā)之深,是感情本身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也是王國維說得好:“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边@首《虞美人》充滿悲恨激楚的感情色彩,其感情之深厚,強烈,真如滔滔江水,大有不顧一切,沖決而出之勢。一個處于刀俎之上的亡國這君,竟敢如此大膽地抒發(fā)亡國之恨,是史所罕見的。李煜詞這種純真深摯感情的全心傾注,大概就是王國維說的出于“赤子之心”的“天真之詞”吧,這個特色在這首《虞美人》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以致使李煜為此付出了生命。法國作家繆塞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保ā段逶轮埂罚├铎稀队菝廊恕凡徽沁@樣的不朽之作嗎!
--選自《唐宋詞鑒賞辭典》第122-1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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