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李憑箜篌引》賞析
李憑箜篌引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賞析一】
此詩大約作于元和六年(811)至元和八年,當(dāng)時,李賀在京城長安,任奉禮郎。李憑是梨園弟子,因善彈箜篌,名噪一時!疤熳右蝗找换匾,王侯將相立馬迎”,身價之高,似乎遠(yuǎn)遠(yuǎn)超過盛唐時期的著名歌手李龜年。他的精湛技藝,受到詩人們的熱情贊賞。李賀此篇想象豐富,設(shè)色瑰麗,藝術(shù)感染力很強。清人方扶南把它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相提并論,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見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注》卷一)。
詩的起句開門見山,“吳絲蜀桐”寫箜篌構(gòu)造精良,借以襯托演奏者技藝的高超,寫物亦即寫人,收到一箭雙雕的功效。“高秋”一語,除了表明時間是九月深秋,還含有“秋高氣爽”的意思,與“深秋”、“暮秋”之類相比,更富含蘊。二、三兩句寫樂聲。詩人故意避開無形無色、難以捉摸的主體(箜篌聲),從客體(“空山凝云”之類)落筆,以實寫虛,亦真亦幻,極富表現(xiàn)力。
優(yōu)美悅耳的弦歌聲一經(jīng)傳出,空曠山野上的浮云便頹然為之凝滯,仿佛在俯首諦聽;善于鼓瑟的湘娥與素女,也被這樂聲觸動了愁懷,潸然淚下!翱丈健本湟魄橛谖铮言茖懗删哂腥说穆犛X功能和思想感情,似乎比“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銅仙人辭漢歌》)更進一層。它和下面的“江娥”句互相配合,互相補充,極力烘托箜篌聲神奇美妙,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魅力。第四句“李憑中國彈箜篌”,用“賦”筆點出演奏者的名姓,并且交代了演奏的地點。前四句,詩人故意突破按順序交待人物、時間、地點的一般寫法,另作精心安排,先寫琴,寫聲,然后寫人,時間和地點一前一后,穿插其中。這樣,突出了樂聲,有著先聲奪人的藝術(shù)力量。
五、六兩句正面寫樂聲,而又各具特色!袄ド健本涫且月晫懧,著重表現(xiàn)樂聲的起伏多變;“芙蓉”句則是以形寫聲,刻意渲染樂聲的優(yōu)美動聽!袄ド接袼轼P凰叫”,那箜篌,時而眾弦齊鳴,嘈嘈雜雜,仿佛玉碎山崩,令人不遑分辨;時而又一弦獨響,宛如鳳凰鳴叫,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败饺仄断闾m笑”,構(gòu)思奇特。帶露的芙蓉(即荷花)是屢見不鮮的,盛開的蘭花也確實給人以張口欲笑的印象。它們都是美的化身。詩人用“芙蓉泣露”摹寫琴聲的悲抑,而以“香蘭笑”顯示琴聲的歡快,不僅可以耳聞,而且可以目睹。這種表現(xiàn)方法,真有形神兼?zhèn)渲睢?/p>
從第七句起到篇終,都是寫音響效果。先寫近處,長安十二道城門前的冷氣寒光,全被箜篌聲所消融。其實,冷氣寒光是無法消融的,因為李憑箜篌彈得特別好,人們陶醉在他那美妙的弦歌聲中,以致連深秋時節(jié)的風(fēng)寒露冷也感覺不到了。雖然用語浪漫夸張,表達(dá)的卻是一種真情實感!白匣省笔请p關(guān)語,兼指天帝和當(dāng)時的皇帝。詩人不用“君王”而用“紫皇”,不單是遣詞造句上追求新奇,而且是一種巧妙的過渡手法,承上啟下,比較自然地把詩歌的意境由人寰擴大到仙府。以下六句,詩人憑借想象的翅膀,飛向天庭,飛上神山,把讀者帶進更為遼闊深廣、神奇瑰麗的境界!芭畫z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樂聲傳到天上,正在補天的女媧聽得入了迷,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職守,結(jié)果石破天驚,秋雨傾瀉。這種想象是何等大膽超奇,出人意料,而又感人肺腑。一個“逗”字,把音樂的強大魅力和上述奇瑰的景象緊緊聯(lián)系起來了。而且,石破天驚、秋雨霶霈的景象,也可視作音樂形象的示現(xiàn)。
第五聯(lián),詩人又從天庭描寫到神山。那美妙絕倫的樂聲傳入神山,教令神嫗也為之感動不已;樂聲感物至深,致使“老魚跳波瘦蛟舞”。詩人用“老”和“瘦”這兩個似平干枯的字眼修飾魚龍,卻有著完全相反的藝術(shù)效果,使音樂形象更加豐滿。老魚和瘦蛟本來羸弱乏力,行動艱難,現(xiàn)在竟然伴隨著音樂的旋律騰躍起舞,這種出奇不意的形象描寫,使那無形美妙的箜篌聲浮雕般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了。
以上八句以形寫聲,攝取的多是運動著的物象,它們聯(lián)翩而至,新奇瑰麗,令人目不暇接。結(jié)末兩句改用靜物,作進一步烘托:成天伐桂、勞累不堪的吳剛倚著桂樹,久久地立在那兒,竟忘了睡眠;玉兔蹲伏一旁,任憑深夜的露水不停在灑落在身上,把毛衣浸濕,也不肯離去。這些飽含思想感情的優(yōu)美形象,深深印在讀者心中,就象皎潔的月亮投影于水,顯得幽深渺遠(yuǎn),逗人情思,發(fā)人聯(lián)想。
這首詩的最大特點是想象奇特,形象鮮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詩人致力于把自己對于箜篌聲的抽象感覺、感情與思想借助聯(lián)想轉(zhuǎn)化成具體的物象,使之可見可感。詩歌沒有對李憑的技藝作直接的評判,也沒有直接描述詩人的自我感受,有的只是對于樂聲及其效果的摹繪。然而縱觀全篇,又無處不寄托著詩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達(dá)了他對樂曲的感受和評價。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內(nèi)在的情思融為一體,構(gòu)成可以悅目賞心的藝術(shù)境界。 (朱世英)
【賞析二】
音樂是一種訴諸于聽覺的時間藝術(shù),它的音響只存在一瞬,轉(zhuǎn)瞬即逝。音樂形象比較抽象,難以捉摸,要用文字將其妙處表達(dá)出來就更困難了。李賀這首詩在眾多的描寫音樂的唐詩中脫穎而出,獲得讀者的摯愛,人們將李賀這首詩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 》并列為“摹寫聲音之至文”,這是有道理的。
但是李賀這首詩與白居易、韓愈的詩不同。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主要通過比喻、象聲等手法,力圖描繪出音樂的形象。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大珠小珠落玉盤”;“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等就是。李賀在詩中雖然也用了“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兩句來描寫李憑彈箜篌的音樂形象(這兩句固然寫得很妙),但李賀主要不是使用描寫的手法去精雕細(xì)刻音樂的形象,而是著重寫“感”,寫音樂給人的感受,寫音樂強烈的、驚心動魄的藝術(shù)力量。
在描繪李憑箜篌彈奏的樂聲給人們的感受、描繪樂聲藝術(shù)效果時,詩人李賀沒有按一般的思維軌跡去敘述;而馳騁自己大膽的幻想和豐富的聯(lián)想,形成神奇變幻、令人應(yīng)接不暇的藝術(shù)境界來表現(xiàn)樂聲。這里試以新詩的形式,把它翻譯出來。
吳絲蜀桐制成精美的箜篌,奏出的樂聲飄蕩在睛朗的深秋。
聽到美妙的樂聲,天空的白云凝聚,不再飄游;
那湘娥把點點淚珠灑滿斑竹,九天上素女也牽動滿腔憂愁。
這高妙的樂聲從哪兒傳出?那是李憑在國都把箜篌彈奏。
像昆侖美玉碰擊聲聲清脆,像鳳凰那激昂嘹亮的歌喉;
像芙蓉在露水中唏噓飲泣,象蘭花迎風(fēng)開放笑語輕柔。
整個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如同沉浸在一片寒光中那樣清幽。
二十三根弦絲高彈輕撥,天神的心弦也被樂聲吸引。
高亢的樂聲直沖云霄,把女媧煉石補天的天幕震顫。
好似天被驚震石震破,引出漫天秋雨聲湫湫。
夜深沉,樂聲把人們帶進夢境,夢見李憑把技藝向神女傳授;
湖里老魚也奮起在波中跳躍,潭中的瘦蛟龍翩翩起舞樂悠悠 。
月宮中吳剛被樂聲深深吸引,徹夜不眠在桂花樹下徘徊逗留。
桂樹下的兔子也佇立聆聽,不顧露珠兒斜飛寒颼颼!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詩人李賀如同一位神奇的魔術(shù)師,他驅(qū)使著大自然的靜物、動物,調(diào)動了神話傳說中眾多的神人的形象,來寫出樂聲強烈感人的藝術(shù)效果,表現(xiàn)了李憑彈奏箜篌的高超藝術(shù)。這其中有天空中的白云、湫湫的秋雨,潭中的老魚、瘦蛟,神話傳說中的湘娥、素女,紫皇、神嫗,吳剛、玉兔等等。李憑彈箜篌的樂聲連沒有感覺的靜物、無知的動物都為之感動,連高踞仙界的神仙們也被樂聲緊扣心弦。這樣,抽象的、難以捉摸的樂聲以及它奇妙的藝術(shù)效果,形象而具體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讀者沉浸在奇異的藝術(shù)境界之中,引起豐富的幻想。
詩人的想象是奇特的、與眾不同的。例如音樂引動魚鳥,前人也曾寫過,《列子》一書說:“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 ”這種描寫還是一種常規(guī)的思維軌跡。然而,李賀卻是寫“老魚”寫“ 瘦蛟”,這樣的藝術(shù)形象就十分奇異了。又如,詩中寫到“ 教神嫗”,如按一般思維程式,就會說李憑的技藝高超,是神女所傳授的,這樣的說法就已經(jīng)是夸張了,這樣的描寫很多,不用例舉。但李賀卻說李憑教善彈箜篌的神女彈奏,這就不同尋常。再如,白居易寫樂聲“銀瓶乍破水漿迸” ,這樣描寫思維軌跡是一般讀者能把握的;但李賀卻說樂聲把女媧煉五色石補天之處震破,引出一天秋雨 ,這樣的寫法就新穎了。此外,芙蓉哭泣、香蘭笑,這樣的描寫也不一般。我們這里可以看到李賀想象奇異,描繪意象新奇的藝術(shù)特色。詩人在這首詩中的幻想、聯(lián)想,還有一個很鮮明的特點,那就是它的跳躍性。這首詩詩人的思維活動時而地下,時而天上;時而動物,時而植物;時而神人,時而天帝。他敘述的脈絡(luò)沒有一定的次序,而是隨著詩人想象的流動,想象所至,筆之所至。這樣寫法,既在內(nèi)容上使詩的意境內(nèi)蘊豐富,變幻多樣,也在形式上使詩的意境具有一種流動搖曳之美。神異的美,奇特的美,流動搖曳之美,這就是李賀這首詩具有的藝術(shù)美感。
【賞析三】
這是唐代詩人李賀聽李憑演奏箜篌曲后所寫下的感想,是一首表現(xiàn)音樂美的詩。箜篌(又稱“坎侯”或“空侯”)是古代的一種撥弦樂器,有豎箜篌、臥箜篌等多種樣式。豎箜篌可能是古代埃及和希臘豎琴的前身,東漢時經(jīng)西域傳至中原地區(qū),它一般有二十三(一說二十二)根弦。李憑彈的就是二十三弦的豎箜篌。所謂“引”,原指古代一種樂曲的形式或體裁,略近于“引子”、“序曲”或“序奏”。李賀的這首詩就采取了樂府詩中“引”的這種體裁,比較自由地抒寫了他對音樂的感受。
唐代彈奏箜篌的高手,最著名的就是被稱為“李供奉”的宮廷樂師李憑,與李賀同時的一些詩人如楊巨源(曾寫《聽李憑談箜篌二首》)、顧況(曾寫《李供奉談箜篌歌》)都曾贊美過他的高超技藝,但只有李賀這首詩寫得最為出色,可以說是古典詩歌中以詩喻樂的又一絕唱!
唐詩中有不少描寫音樂的杰作,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就是其中最卓絕的篇章。清人方扶南說:“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琴師》,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這評價是不錯的,唯“摹寫”一詞有待辨析:用它來評白居易和韓愈的上述兩首詩,大體上是可以的,因為他們都是對音樂形象作現(xiàn)實主義的描摹和比擬,例如白居易寫琵琶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切切嘈嘈錯雜談,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guān)鶯語花低滑,幽咽流泉水下灘”。再如韓愈把琴聲比做“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在表現(xiàn)手法上也與白居易的相類,都是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聲音和物象來比擬樂聲的。這些詩句的確是描寫音樂的千古名句。
但是,用這種手法來表現(xiàn)音樂時,也難免其局限因為就音樂本身來說,它是一種最富于浪漫主義色彩的藝術(shù),它不是以具體地“摹寫”生活為其特長,而是以一定的聲音的有規(guī)律的運動(節(jié)奏、旋律、和聲、高低、快慢、強弱)來比擬(而不是“摹寫”)人的情感為特征的。因此,用語言(詩或散文)對音樂加以描繪時,對其加以具體的摹寫和比擬,是一種通常的辦法,然而它畢竟不象浪漫主義那樣可以通過更加奇特的想象和幻想式的比擬來抒發(fā)更為強烈、微妙而色層又極為豐富的心情。
李賀的這首詩主要就是以浪漫主義方法來表現(xiàn)音樂的。歷來的注家和評論者,一般都指出了李賀在這首詩中善于活用、暗用神話典故,并著重從音樂效果上表現(xiàn)了一種神奇的想象,這固然不錯;但似乎還沒有注意到:李賀的這首詩本身就是他自己獨創(chuàng)的一篇瑰麗的音樂神話,一幅誘人的寫意詩畫,一曲色彩斑爛的交響音畫!陽剛陰柔的美學(xué)范疇,在這里似乎都不足以范圍它的特色。這首詩創(chuàng)造了一種神奇美。人們只要一步入這瑰奇的交響音畫的境界,就不能不在這從未領(lǐng)略過的神奇美面前發(fā)出驚贊!你聽,在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國內(nèi)第一流的箜篌演奏家正在表演他的絕技,從那箜篌弦上流出的樂音,就象令人欣慰的空谷佳音,是如此的美妙動人。更奇妙的是,這樂曲的嘹亮音色,仿佛才從長安城中飛向了空山峽谷,又一下子從這山谷中飛上了高高的天空,結(jié)果竟使那飛動的秋云也凝而不流、頹然下顧,駐足聆聽,這真真是“響遏行云”。∵@里的“響”,主要指音樂的魅力。你聽,這奇妙的樂曲忽而又變得低沉,凄惋了,它那如泣如訴的聲調(diào),竟使原來舜的兩個妃子、后來成為湘江女神的娥皇、女英也被這悲愴的樂聲感動得泣啜不已!或許,這凄楚動人的旋律,本來就是“江娥”在秋夜寒空中的哀憐吧?那靜綠的九嶷山,不知又要灑滿她們多少深情的淚花?那早已斑斑點點的湘妃竹,因了這如泣如訴的音樂,因了這不斷灑下的斑斑血淚,也將會變得更加絢麗多采吧?然而,究竟是那哀吟低訴的箜篌引起了江娥的哭聲呢,還是這樂曲就象她們的悲泣,就象這兩位女神滴落在斑竹上的貞潔晶瑩的淚珠?或者竟是李憑在為湘娥的吟哦伴奏?……這一切,我們只有展開想象的翅膀,才能和李賀這位以想象奇特著稱的詩人一起去遨游這交響音畫的神奇境界!面對這美妙神奇的音樂,就連那傳說中特別擅長于鼓瑟的“素女”也自嘆弗如,連連發(fā)出悲愁的嘆息。
《李憑箜篌引》一開篇就寫出了音樂的神奇美;然而,神奇美卻并不等于一味的神奇。如果藝術(shù)作品的內(nèi)容與人的生活和人的感情極少聯(lián)系,那么這種神奇又有誰能理解呢?李賀雖然是一位天馬行空的浪漫主義詩人,但他的兩腳仍踏在現(xiàn)實的土地上,并且是懂得藝術(shù)上虛實顯隱的辯證關(guān)系的。以這首詩而言,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結(jié)構(gòu)層次。開頭四句是一段,其中雖然交待了事由、時間和地點,但并非純粹實寫,而是有實有虛,并且重點在虛,即通過奇特的幻想寫出了樂曲的動天地泣鬼神的驚人景象;接下來四句可以看作這首詩的第二個結(jié)構(gòu)層次(如果以詩的感情節(jié)奏來劃分,第二個大段應(yīng)到“石破天驚”句為止),它側(cè)重于實寫,但仍是虛實結(jié)合。從“昆山玉碎鳳凰叫”開始,分別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聲音、物象和氣氛來比喻那樂曲的美妙,即從聽覺上、視覺上、嗅覺上乃至觸覺上來描寫和比擬那變化多端、豐富多采而又難以言狀的音樂。“玉碎”用以比擬樂聲的清脆悅耳;“鳳凰叫”則更進一層,于清脆之外更顯得清亮、高雅。人們未必都有機會聽過玉碎時的音響,更不可能聽到鳳凰的叫聲;然而,人們在大自然中和日常生活中卻可能有過類似的經(jīng)驗。這些潛伏在我們大腦深處的聽覺表象,由詩句引發(fā)而頓時活躍起來,它們似乎就是從李憑所彈奏的箜篌曲中流出的美妙旋律……。如果說,這一句主要從聲音上來作摹擬,即以聲喻樂,那么下一句“芙蓉泣露香蘭笑”則進一步從物象上和情感上來作比擬。那曲盡其妙的箜篌聲,其凄惋動人,有如一朵朵不勝寒風(fēng)而嗚咽悲訴的荷花,那晶瑩的露珠,不正是它的聲聲淚滴嗎?忽而,樂曲中又仿佛響起了一陣陣歡愉的笑聲,這大概是秋之驕子--那高雅不凡的幽蘭吧?你看,它笑得那么欣悅,那么美好,笑得張開了蓓蕾,笑得清香四溢!這些花花草草是這樣多情,有如嫣然含笑的少女。在這里,香草美人既合而為一,又恍忽交錯,有如電影中一個個迭印的畫面,又象由萬花筒中幻化開來的一幅幅奇異景象,一個接著一個地從那樂曲聲中接連不斷地涌現(xiàn)出來,為這首交響音畫增添了如此美麗的色調(diào),把本來只能提供微弱視覺形象的音樂變得這般絢麗多姿!并且,詩人在這里不僅把聽覺形象變成了視覺形象,同時又在這聽覺和視覺形象中給了我們以嗅覺和溫度的感觸;在那神奇的音樂聲中,不僅有一縷幽香溢出,更使氣溫也絪缊上升,以致清秋寒夜中長安城(城中有十二個城門)的“冷光”也為之消融!--“十二門前融冷光”,這句詩很好地概括了樂曲在這時所造成的熱烈氣氛,使我們覺得周圍真仿佛洋溢著一股春天般的暖意!作者在通過語言來再現(xiàn)音樂的奇妙效果時很注意藝術(shù)“通感”的運用,使音響、色彩、芬芳與優(yōu)美的情態(tài)融為一體,從而使人們從聽覺而及于視覺、嗅覺以至于溫覺和運動覺……并且使多種感覺互相交通,這樣就造成了一幅五音繚繞、色彩斑爛、情態(tài)生動的交響音畫,給人一種“百感交集”的特殊審美效果!
常言道,千金易得,知音難覓。劉勰就曾感慨地說過:“得其知音,千載其一乎?”但音樂家李憑總算遇到了李賀這樣的“知音”;詩人不但有一副音樂的耳朵,更有一支把音樂美轉(zhuǎn)化為詩美的神筆!這的確是李憑的幸運。然而,在當(dāng)時真正能夠欣賞李憑絕技的人,恐怕也正象能夠賞識李賀的人一樣稀少吧?深受壓抑的心情和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這可能正是形成李賀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奇峭風(fēng)格的一個重要原因。
詩的最后六句是全詩的第三個結(jié)構(gòu)段。詩人在前面四句較現(xiàn)實的描寫之后,忽然又隨著那美妙的樂曲,讓自己的想象飛向了更加神奇的境界,那奇妙的音樂這時竟穿過天空中的凝聚的烏云,直上九霄,致使女媧娘娘當(dāng)年采用五色石補過的那塊天壁也為之震撼破裂,終于“石破天驚”,秋雨大作了!這音樂的偉力是何等的強大!把音樂的感染力描寫到這樣神奇,達(dá)到了這樣“異想天開”的地步,真可以說是“筆補造化天無功”了!在這樣奇特的想象面前,我們能不發(fā)出由衷的驚贊么?詩寫到這里,似乎已經(jīng)登峰造極,難以為繼了,誰知詩人的筆鋒陡然一轉(zhuǎn),又把我們從九天之上引入深山大澤之中,“夢入神山教神嫗”--使我們仿佛看到了李憑正在云霧縹緲的海上仙山中向神仙傳授他的絕技,那位傳說中最善于彈箜篌的年老的女神成夫人也不得不為李憑的絕技所傾倒,竟情不自禁地合著樂曲的節(jié)拍跳起舞來;甚至連江河海湖中的魚龍聽了這美妙的音樂也樂不可支,以致它們當(dāng)中的那些“老魚瘦蛟”都不顧自己的年邁體弱,也隨著這優(yōu)美的樂曲在水波中翩翩起舞了!這是何等奇特的景象!或許,這本來就是從李憑那支單純的弦樂器中幻化出來的一幅水光波影,龍騰魚躍的圖畫吧?或許,這一切也并非純粹的神話和幻想;現(xiàn)代科學(xué)不是已經(jīng)證實了嗎?優(yōu)美和諧的輕音樂不但有益人的身心,而且真的可以使母雞多下蛋,西紅柿多結(jié)果,連那俏皮的海豚,有時也會在音樂聲中不停地跳躍嬉戲……然而,正當(dāng)我們神往于這美麗的遐想,這音樂與人和大自然關(guān)系的無窮奧妙,想要在這里流連一下之時,詩人突然又把我們引向了一個更加想象不到的世界。這神妙無窮、無遠(yuǎn)弗屆的音樂,忽然又從深山大澤中一躍而起,直上蘭天,帶著我們一起飛向了那皎潔如瓊樓玉宇般的月宮神殿,讓我們看到了在月中伐桂的吳剛(即“吳質(zhì)”),居然也被這奇異的音樂弄得如醉如癡了!--在“吳質(zhì)不眠依桂樹”這個罕見的奇句中,詩人那非凡的想象真是愈飛愈高,愈高愈險,愈險愈奇!你看,這神奇的音樂竟使吳剛也中斷了他那永不休止的勞作,甘冒遭受天廷的嚴(yán)厲懲罰,索興扔下了手中的斧頭,靠在那棵巨大的桂樹上出神地欣賞起來了!這時夜色已經(jīng)深沉,寒霧從月空降下,那蕭瑟的金風(fēng)又把這寒霧斜吹進樹蔭之中,淋濕了吳剛的衣襟,淋濕了干燥的月面,整個月宮都披上了一層輕紗似的薄霧……然而,這位神仙中的苦役犯在這時早已忘掉了周圍世界的一切,忘掉了疲勞,忘掉了睡眠,也忘掉了天界對他的不公正的待遇,完全浸沉到李憑那美妙神奇的樂曲聲中去了……
這首詩在表現(xiàn)手法上有兩個特點。一是活用典故而又自鑄偉辭。李賀在這首詩中用典時不僅十分靈活,而且更把它們幾乎不見痕跡地熔鑄在自己獨造的奇峭詞句和形象之中。本來,我國古代有很多關(guān)于音樂的神話傳說,諸如秦青“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或師曠鼓琴“大雨隨之”等等,但這些神話傳說都顯得比較原始而簡略,主要是從效果上來夸張音樂的神奇,往往缺少生動具體的形象;李賀則根據(jù)眾多的神話傳說進行了綜合加工,匠心獨運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整的神奇瑰麗的藝術(shù)境界。
這首詩的另一個特點就是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的運用。詩人以這種手法,把我們引入了一個類似亞里斯多德所說的“藝術(shù)幻覺”的真實之中,其實這也跟中國古典美學(xué)理論中十分重視的藝術(shù)形象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道理有相通之處,正是在這種浪漫主義的“離形得似”的藝術(shù)境界中,我們獲得了一種類似康德所說的想象力與理解力得以和諧合作與自由運動的快感。你看,詩人寫李憑彈奏的樂曲,不論是“江娥啼竹素女愁”,也不論是鳳凰叫,香蘭笑,融冷光,動紫皇,舞魚龍,逗秋雨,吳質(zhì)不眠等等,這些情景,意象,如前所說,無不具有雙重的或多重的含義,并不只是單純從效果上來表現(xiàn)音樂。清人王琦就因為不太懂得這種“似景似情,似虛似實”、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的藝術(shù)辯證法的奧妙,把這首詩的幾乎每句都當(dāng)成了“顯然明白之辭”,他自然就難以把握這首浪漫主義音樂詩的美學(xué)特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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