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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杜鵑清供的散文

        時間:2021-06-23 09:21:47 散文 我要投稿

        杜鵑清供的散文

          買賣人家以求財為上。不少店鋪,都供著財神爺。有的老板性格敞亮,或鍍金或彩塑的財神,在進門顯耀處搭起神位,四時香火侍奉;有的老板,含蓄,忸怩,把關(guān)公爺藏在角角兒里,把李詭祖戳在收銀臺背后的旮旯中。我這人生性警覺,逢事腦神經(jīng)老往岔道上去繞彎彎兒。逛店,見人家供著財神,內(nèi)心就升起那么一點抵觸的意思。俗話說,買的不如賣的精,何況,他還請了神仙做幫手,定然要一錙一銖跟我算計短長的。

        杜鵑清供的散文

          阿梅的店鋪沒有供神。她的店是賣門窗的,門窗仿照實景陳列,店里格外的“窗明幾凈”。除了安置妥帖的門窗,照例有個簡單的柜臺,柜臺上一疊名片,一臺連接著商場大系統(tǒng)的臺式電腦。快過節(jié)了,店里搞促銷,所以進店最顯眼的位置,整整齊齊碼放著駝絨被、電飯煲等禮品,旁邊是“買贈”的大紅招貼畫。我跟阿梅很快就談妥了一個單子,先下了幾百塊錢的定,約好過一兩天付全款。阿梅說,姐,有贈品,家用小菜車或酸奶機,你挑。我對待店家送贈品的態(tài)度,約略等于對待他們供奉的財神,內(nèi)里是不領(lǐng)情的。不過,既然已經(jīng)談了單,圈套早晚也要心甘情愿鉆進去,不若把小恩小惠領(lǐng)回家,反正不領(lǐng)人家也不再有別的讓利。可能見我猶猶豫豫的,不走,也不去挑贈品,阿梅兩只眼睛笑笑的看著我:姐,你喜歡花兒嗎?她的手指引著我的目光,一直到靠北墻的一方矮桌。

          矮桌,墨色玻璃罩面,一左一右各設(shè)一只象牙白的皮沙發(fā)。桌上擺一只廣口白玻璃大花瓶,瓶里大大的一束插花。說是插花,卻沒有一朵開了的花,甚至連一個咧開嘴兒的花蓇葖都沒有。這樣的清供,在書房里,是雅的,在店鋪,則顯得有些清簡。矮桌沙發(fā),是店里待客談生意的地方。大型家居廣場里的店,如今都很講究,或清雅,或豪華,總有一個體面的空間留給客戶小坐,茶果、點心甚至還有熱咖啡。像阿梅家的瓶插,這樣既不華貴也不妍美,無所寓意,頂多讓人看起來有些奇奇怪怪的瓶插,幾乎是絕無僅有的。

          “這是杜鵑。能開花兒的!卑⒚氛埼易谏嘲l(fā)上,她自己卻站著,只把身子矮下去,臉龐幾乎要貼到瓶插細細黑黑的枝條上。她說,杜鵑是請東北朋友用快遞小包寄來的,給父母家里也插了一瓶,已經(jīng)開了,滿枝子的花,要多美有多美?上У昀餂]供暖氣,忒冷,這瓶兒都倆星期了,還沒開的意思。

          要多美有多美,到底是多美呢?關(guān)于審美心理,有一個現(xiàn)象:審美期待的魔力,有時大于現(xiàn)實審美。對于女人尤甚。阿梅一句“要多美有多美”,竟讓我滿心愿意地接受了她小恩小惠的贈品,一束干枯的、黑黢黢的花枝。因為這一束枝條,阿梅似乎真的跟我親近了幾分,再喊姐的時候,便少了點職業(yè)慣性。她說,她不是老板,她只是老板雇的店長。送我的杜鵑,是她特特地求了老板同意,剛剛訂購的,一共就十束,派送完就完了。

          我以單車載一束杜鵑花枝回家的時候,天色已完全黑下來。刮了半日的風(fēng)終于倦了,霧霾盡散,燈光照徹的天穹,居然有幾粒星子頑皮地眨著眼睛。我從“要多美有多美”的夢里驚醒,忽覺得有一陣奇香的芳蹤四散。阿梅叮囑我,杜鵑瓶插之前,要先修剪,將入水的部分斜著剪出茬口,這樣吸水量大,花枝很容易就能吸收充足的水分。阿梅還叮囑我,早點兒來交全款,爭取趕上家居廣場的節(jié)慶大惠購,能打個折上折。

          偏偏我是不喜歡湊熱鬧的。阿梅說的大惠購,在我看來不過是商家另外的圈套兒,吸引消費者來湊人氣、沖業(yè)績,好跟供應(yīng)商去討價還價,返點獲利。我明知自己總會是某個商業(yè)圈套里的一只羊,卻愿意盡力躲在一邊,急惶惶上班下班,慢悠悠養(yǎng)育一瓶杜鵑清供。一天一天睜了眼睛,又閉了眼睛,杜鵑細細黑黑的枝條柔軟起來,原本焦干的葉片舒展開并且一點點油潤了,黑米粒樣的花蓇葖一夜一夜努著勁兒膨開,終而努出一線胭脂紅的媚。這樣的日子,有一種迷茫的溫馨,在心底舒卷,讓我對生活中的茍且種種暫時性失憶。

          在一本地理學(xué)雜志上,讀到過關(guān)于東北杜鵑的報道。報道說,這種杜鵑是杜鵑科亞科,又叫滿山紅、達子香、達達香,分布在黑龍江、吉林和內(nèi)蒙古東部、遼寧東部山區(qū)以及大小興安嶺,多見于落葉松林、樺樹林下或邊緣。有樺樹生長的地方,三米之內(nèi)必有杜鵑。一喬一灌,相依相隨,成為植物界的浪漫傳奇。一場森林大火之后,最先修復(fù)的植被就是杜鵑。初春時節(jié),高山的冰雪尚未消融,杜鵑便迎寒綻放,漫山遍野一派火紅。而當(dāng)林木濃密到一定程度,杜鵑群落會自動消逝。

          杜鵑這一繁衍規(guī)律,真讓人著迷。空閑時,我常常守在杜鵑瓶插旁邊,一待就是半個時辰。當(dāng)瓶插枝頭綻開幾朵羞澀的粉臉兒,我決定馬上去找阿梅,把單子的全款如數(shù)交上。雖然我想不清楚,或者根本也沒有認真想過,瓶插開花與完成訂單之間算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并非因與果,并非始與終;蛘,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阿梅店里的瓶插,是否已經(jīng)開得要“多美有多美”。

          去交款,阿梅的店卻已換了店長。新店長比阿梅年輕,舉手投足間透著利落、干練。我跟她打聽阿梅,她說,從來沒見過這么一個人,只聽老板說過,原來的店長在賬目上反應(yīng)不甚靈敏,業(yè)績不算很好,自己不好意思,主動走了。記得阿梅給過我一張名片,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番,名片上印的電話卻是店鋪的。我跟阿梅之間的聯(lián)系,就這么斷了。除了一瓶杜鵑瓶插,努著勁兒地要滿枝盛放,阿梅似乎一個夢里偶然出現(xiàn)過的人物,來無影,去無痕。

          聽阿梅提過一句,她原先在花店工作,也許她又回到花店了?阿梅說“要多美有多美”的時候,好像帶點關(guān)外的口音,說不準(zhǔn)她就是一個東北妹子。她為什么要特特地求著老板同意,以一束不起眼的杜鵑枯枝作為拉攏顧客的贈品呢?她的十束杜鵑花插都贈完了吧?如果都贈完,說明她至少談攏了十個單子,再說,還有駝絨被、電飯煲這樣的甜蜜武器。一周多的時間里,阿梅能拿下十個二十個訂單,也說不定。若往壞里想想,她也許只拿到了我這一個單,還是只交了定金的。

          阿梅的店里,不,是阿梅供職過的店里,待客的矮幾上,杜鵑瓶插已經(jīng)撤了。墨色玻璃罩面的桌子,正空著。

          月色如桂

          先人的想象力又單純又豐饒。比如說一棵桂樹,很輕松地就栽到了月宮里,陪伴美麗的玉兔和嫦娥。

          秋八月,走在月光地兒里,癡癡的,我會忘記了什么叫神話。一個人,伸著手去抓那絲絲縷縷的月光,送到鼻下輕嗅,好像月光該是香的,桂花一般的香。可是,沒有,我聞到的,只是秋夜的薄涼,露水輕悄悄地染上發(fā)梢,染上衣衫,行路人的心魂也倏然薄涼起來。

          姥姥在的光景,家里有個調(diào)料盒子。花椒、干辣椒是天天用的,寡淡的飯食,全指著一點麻、一點辣來提鮮。八角,熬制清醬或鹵咸菜才用。桂皮登場,是煮肉的時候。大鍋煮肉,一年就一回。我家煮肉的時間固定在年二十九的下午。鍋大,肉卻不多的幾方,加上幾根豬骨頭,多半鍋水,灶里填上硬柴,風(fēng)箱呱嗒呱嗒拉起來,不大工夫鍋開了,撇去血沫子,加花椒、八角、桂皮、老姜,還有自家做的干黃醬。等鍋再開起來,“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不停歇地叫喚著,熱氣從鍋蓋的縫隙里鉆出去,充滿灶屋,又從灶屋的門簾縫中沖到院子,從院子跑到街上。香氣氤氳,像是一種極熱烈的言語,向天向地向村莊昭告一戶人家要過新年了。

          小的時候,我老覺得年根下的肉之所以香,全是因了那塊稀罕的桂皮。桂皮,桂樹的皮膚啊。我所在的北方?jīng)]有桂樹,我那時還不知道哪里有桂樹。是月宮里的桂樹嗎?我當(dāng)然知道不是?晌乙廊缓V定,桂皮是金貴的。不金貴的樹,有資格到月球去陪著嫦娥姑娘嗎?我甚至還想過,剝下一塊桂皮,桂樹會多么的疼。我見過剝榆樹皮。一棵榆樹長老了,被連根挖掉,把樹皮剝下來,曬干,碾成榆皮面兒,攙和在紅薯面中,和面,搟面條,那面條吃起來才爽滑勁道。沒有榆皮面,即使我姥姥那樣廚藝精湛的農(nóng)婦,也拿一盆沒有一點粘性的紅薯面沒有辦法。剝榆樹皮,榆樹是疼痛的,晶瑩如淚的體液從木頭深處一滴一滴滲出來,掉落到泥土里。給桂樹剝皮,桂樹也一樣的疼吧。只是,人們?yōu)榱艘粫r的需要,就會忘了心疼別的物事,不管是一棵樹,還是一棵草。栽樹種草,本來就是因為要派上用場嘛。

          后來,我在屋子里養(yǎng)過一棵桂花。我養(yǎng)桂花,是無用之用,或者說附庸風(fēng)雅吧。你看,從屈原老夫子,到白居易、柳永,哪一個大文豪不愛桂樹,不愛桂花。心血來潮,也養(yǎng)一盆桂花。我養(yǎng)的桂花,大約是四季桂。時不時的,枝枝叉叉凸起的骨節(jié)上,就冒出幾粒米白色的花蕾。小小的花朵躲藏在深碧色的葉片之間,閃閃爍爍,似有若無。不仔細觀察,是看不到桂樹開花的。有客來,噏噏鼻子,奇怪屋里為什么如此有香氣。這才想起,陽臺的桂樹又開了一噴花兒。桂花樹在北方活不習(xí)慣,生了白色的樹虱子,一串一串的,捉不盡,藥不死,簡直一點辦法沒有,只能任憑它們吸干了樹的精髓,忍看深碧的葉子枯干下去,一把一把掉落。桂花樹死后,我再也提不起神養(yǎng)第二棵。一棵被蟲害折磨而死的小樹,是不會被派上用場的,不僅是不忍,還有不能。

          桂樹和桂花樹,其實并不是同一個樹種。這一點,我是很晚才曉得。但同一個桂字,讓我對它們生出同樣的牽念。何況,它們對人類都是那般無私,那般有用場。桂樹皮,是調(diào)料,還是一味藥材,早在2800多年之前史料中就有記載。中國人用它,外國人也用,《楚辭》里有它,《圣經(jīng)》里也有。桂花樹更可愛些,洋洋灑灑一場花開之后,一粒一粒的小花給人收集起來,釀酒,打糕,做桂花醬,煉桂花油。穿衣打扮,賞心樂事,都賦予了一絲絲、一縷縷桂花的香氣。

          我曾到訪桂林。據(jù)說,桂花樹是這個城市的市樹。街邊的行道樹,是桂花樹,公園綠化,大植桂花樹。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走在大街小巷,多少旅游的伴手禮拉扯著你的目光,也離不開一個“桂”字。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餅、桂花干,無桂不歡。離開的時候,我?guī)缀踝淼乖诠鸹ň幙椀闹刂叵銡庵小!肮鹆郑鹆,桂樹成林!边@是一個導(dǎo)游跟我歸納的桂林根文化。

          我最喜歡的桂花樹,在江南的同里古鎮(zhèn)。粉墻黛瓦,逸出一枝老樹干。葉子是蓊郁的,花朵是稠密的。不似我在北方屋檐之下強養(yǎng)的病桂花。溫煦的陽光下,花樹在白色的影壁上印出曼妙的影子。老房子,久無人居,落花一地,兀自生滅。這樣一樹桂花,也許可以不輸于白樂天山寺月中的三秋桂子了。桂花到底不該只是一種有用的植物。不是也有那句話么,無用之用,方為大用。既有用,又無用,被人在有用和無用之間自如地轉(zhuǎn)換角色,正是一棵桂花的宿命。

          作為江南的意象,桂花總是有些溫軟,有些懷舊。但也不乏有血性的桂花樹一樣的文人。比如屈原,比如方志敏。一個不肯讓自己內(nèi)心委屈的士大夫,只能以汨羅江水葬掉了自己的肉身。一個胸懷理想的共產(chǎn)黨員,可以超然于生死之外。方志敏憤于上海租界“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牌子,在贛東北創(chuàng)立革命根據(jù)地后,立即為農(nóng)民修了一個公園,他親手栽下一棵梭柁樹,就是傳說中月宮里永遠也砍不倒的桂花樹。梁衡在《方志敏的最后七個月》一文里說,我們現(xiàn)在讀史,看到的只是各種不同的靈魂,只有人格和精神不死。一棵不死的桂花樹,超越有用和無用的糾結(jié)、纏繞,也就超越了被人、被命運、被名利地位擺布的戚戚然。

          也是一個秋夜,為了躲避一場雨,我留在黃葉之中的一間孤獨的院落里。雨過天青,視野是城市里不曾有過的闊朗深透。月亮升起來,居然是一枚鑲滿紅色月暈的滿月。瓷釉般潤澤的月華,跟丹桂的顏色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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