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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樓》白居易
燕子樓
張仲素白居易
樓上殘燈伴曉霜,
獨(dú)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長。
—— 張仲素
滿床明月滿簾霜,
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
秋來只為一人長。
—— 白居易
白居易詩鑒賞:
《燕子樓》是張仲素和白居易相互唱和的兩組詩,各三首。燕子樓的故事及兩人作詩的緣起,見于白居易詩的小序:“徐州故張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fēng)態(tài)。余為校書郎時,游徐、泗間。張尚書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余因贈詩云:
‘醉嬌勝不得,風(fēng)裊牡丹花。’一歡而去,爾后絕不相聞,迨茲僅一紀(jì)矣。昨日,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繪之訪余,因吟新詩,有《燕子樓》三首,詞甚婉麗,詰其由,為盼盼作也。繪之從事武寧軍(唐代地方軍區(qū)之一,治徐州。)累年,頗知盼盼始末,云:‘尚書既歿,歸葬東洛,而彭城(即徐州)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幽獨(dú)塊然,于今尚在。’余愛繪之新詠,感彭城舊游,因同其題,作三絕句。”張尚書名愔,是名臣張建封之子。
張仲素這第一首詩寫盼盼在十多年中度過的無數(shù)不眠之夜中的一夜。起句中“殘燈”、“曉霜”,是描繪天亮?xí)r燕子樓內(nèi)外的景色。以一個“伴”字,將樓外之寒冷與樓內(nèi)之孤寂聯(lián)系起來,是為人物的出場作安排。次句正面寫盼盼。詩人既沒有寫其盼盼因?yàn)樗寄詈捅瘋纯揲L嘆,也沒有寫其輾轉(zhuǎn)反側(cè),起而復(fù)臥,這些都可能發(fā)生,但詩人未落此窠臼,而是從寫盼盼起床落筆。用起床的動作,來表現(xiàn)人物的心情,如元稹在《會真記》中寫的“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zhuǎn)千回懶下床”,就寫得很動人。但張仲素在這里并不多寫她本人的動作,而以人和床作極其強(qiáng)烈的對比,深刻地展現(xiàn)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合歡是古代一種象征愛情的花紋圖案,也可用來指含有此類意義的器物,如合歡襦、合歡被等。一面是殘燈、曉霜相伴的不眠人,一面是令人深情回憶的合歡床。在寒冷孤寂之中,這位不眠人煎熬了一整夜之后,最終還是得從這張合歡床上起來,其情已不言自見。
后兩句是補(bǔ)筆,寫盼盼的徹夜失眠,也就是《詩經(jīng)》第一篇《關(guān)雎》所說的“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地角天涯”,道路可算得長了,然而哪能比得上自己的相思之情?一夜之情的長度,已非天涯地角的距離所能比擬,何況是如此過了十多年而且還要這么地過下去呢?
先寫早起,再寫失眠;不寫夢中會見情人,而寫相思之極,根本無法入夢,都將這位“念舊愛”的女子的精神活動描繪得更為細(xì)致突出,用筆深曲,跳脫俗筆。
白居易和詩第一首的前兩句也是寫盼盼晨起情景。
天冷了,要放下簾子御寒,霜花結(jié)在簾上,滿簾皆霜,可見寒氣之重。簾雖可防霜,卻不能遮月,月光依舊透過簾隙灑滿了這張合歡床。天寒則“被冷”,夜久則“燈殘”。被冷燈殘,愁人無奈,于是只得起來收拾臥床了。古代常以“拂枕席”或“侍枕席”這類用語代指侍妾。這里寫盼盼“拂臥床”,既暗示了她的身分,也表明了她生活上的變化,因?yàn)檫^去她是為張愔拂床,如今只能是為自己了。原唱將樓內(nèi)殘燈與樓外曉霜合寫,獨(dú)眠人與合歡床對照。和詩則以滿床月與滿簾霜合寫,被冷與燈殘相映,又增添了她拂床的動作,這就與原唱既相銜接又避免雷同。
后兩句也是寫盼盼的失眠,將這位獨(dú)眠人與住在“張氏舊第”中的其他人對比。在寒冷的有月有霜的秋夜里,別人都早早入睡了,沉沉地睡了一夜,醒來之后,誰會覺得夜長呢?只有因愁苦相思而不能成眠的人,才會覺得冬夜是多么難以消磨。燕子樓中雖然還有其他人住著,但感到霜月之夜如此之漫長的,只是盼盼一人。原唱作為盼盼的自由,感嘆天涯地角都不及自己此情之長。和詩則是感嘆這凄涼秋夜竟似為她一人而顯得格外綿長緩慢,這就是同中見異。
北邙松柏鎖愁煙,
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
紅袖香銷已十年。
—— 張仲素
鈿暈羅衫色似煙,
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
疊在空箱十一年。
—— 白居易
張仲素,原唱第二首,寫盼盼撫今追昔,思念張愔,哀憐自己。起句是描繪張愔墓前景色。北邙山是漢、唐時代洛陽著名的墳場,張愔“歸葬東洛”,墓地就在那里。北邙松柏,為慘霧愁煙重重封鎖,是盼盼想象中的景象。因此次句接寫盼盼在燕子樓中沉沉地思念的情形。“思悄然”,也就是她心里的“鎖愁煙”。情緒不好,無往而非凄涼黯淡。因此出現(xiàn)在她幻想之中的墓地,也就不可能是為麗日和風(fēng)所煦拂,而只能是被慘霧愁煙所籠罩了。
古時皇帝對大臣表示寵信,特許劍履上殿,因此劍履為大臣的代詞。后二句是寫:自從張愔死后,她再也沒有心緒歌舞,歌聲飄散,舞袖香銷,已經(jīng)轉(zhuǎn)眼十年了。白居易說她“善歌舞,雅多風(fēng)態(tài)”,比之為“風(fēng)裊牡丹花”,可見盼盼曾引起很多雅士貴人傾慕,完全可以在張愔逝后另附高枝,但她卻沒有這樣,而是始終忠于自己的愛情,無怪當(dāng)時的張仲素、白居易乃至后代的蘇軾等都對她很同情并寫詩加以頌揚(yáng)了。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是蘇詞中名篇之一。)
白居易的第二首和詩便從盼盼不愿再出現(xiàn)在舞榭歌臺這一點(diǎn)生發(fā),著重寫她怎樣對待歌舞時穿著的首飾衣裳。
年輕貌美的女子哪個不愛打扮呢?然而盼盼幾次想妝扮自己,卻又作罷:打扮了給誰看呢?想到這里,就只有流淚的份兒了。于是,盡管金花徒然地褪去了光彩,羅衫改變了顏色,也只有隨它們?nèi)グ伞?/p>
“自從不舞《霓裳曲》”,誰還管得了這些!赌奚延鹨隆肥翘菩跁r代著名的舞曲,這里特別點(diǎn)出,也是暗示她的舞技高妙。空箱的“空”字,形容精神上的空虛,如婦女獨(dú)居的房稱空房、空閨,獨(dú)睡的床稱空床、空帷。說“已十年”,張愔死于元和元年(806),據(jù)此推算,其詩當(dāng)作于元和十年。元和十年秋季以前,兩位詩人同在長安,詩當(dāng)作于此時。年秋,白居易就被貶出京,十一年,他在江州,無緣與張仲素唱和了。
在這首詩里,沒有涉及張愔。但他始終存在于盼盼的形象中。詩人展現(xiàn)的盼盼的精神活動,就是以張愔在她心里所占據(jù)的巨大位置為基礎(chǔ)的。
適看鴻雁洛陽回,
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
任從蛛網(wǎng)任從灰。
—— 張仲素
今春有客洛陽回,
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
爭教紅粉不成灰?
—— 白居易
原唱第三首,寫盼盼感節(jié)候之變遷,嘆青春之消逝。第一首在秋之夜,這一首則為春之日。
起句是去年的事。鴻雁每年秋天自北南飛。徐州在洛陽之東,經(jīng)過徐州的南飛鴻雁,不可能來自洛陽。但因張愔墓在洛陽,而盼盼則住在徐州,所以詩人緣情構(gòu)想,寫在盼盼的心目中,這些相傳能夠?yàn)槿藗鲿暮蝤B,一定是從洛陽來的,然而人已長眠,不能傳書,也就更加感物思人了。
次句是當(dāng)前的事。玄禽即燕子。社日是春分前后的戊日,古代祭祀土神、祈禱豐收的日子,燕子每年春天,由南而北。臨近社日,它們就來了。燕子雌雄成對地生活,雙宿雙飛,詩人們慣以用來比喻恩愛夫妻。盼盼現(xiàn)在是合歡床上的獨(dú)眠人,看到雙宿雙飛的燕子,豈能不發(fā)出人不如鳥的感嘆呢?
人在感情的折磨中過日子,往往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所以前詩說“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而有時又變得麻木,覺得時間流逝很快,所以本詩說:“適看鴻雁洛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這兩句只作客觀描寫,但卻從另外兩個角度再次展現(xiàn)了盼盼的深情。
后兩句從無心玩弄樂器見意,寫盼盼哀嘆自己青春隨愛情生活的消逝而虛度。周邦彥《解連環(huán)》云: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即從這兩句化出,又可以反過來解釋這兩句。瑟以瑤飾,簫以玉制,可見貴重,而讓它們蒙上蛛網(wǎng)灰塵,這不正因?yàn)閼涾櫻阒疅o法傳書,看燕子之雙飛雙宿而使自己發(fā)生“綺羅弦管,從此永休”(蔣防《霍小玉傳》)之嘆嗎?前兩句繪景,后兩句寫情,似斷實(shí)連,章法極妙。
和詩的最后一首,著重在“感彭城舊游”,但又不直接表現(xiàn)對舊游之回憶,而是通過張仲素告訴他的情況,以抒所感。
當(dāng)年春天,張仲素從洛陽回來與白居易相見,提起他曾到張愔墓上去過。使白居易感到驚心動魄的,乃是墳邊種的白楊樹都已經(jīng)長得又粗又高,可以作柱子了,那么,又如何能使得盼盼的花容月貌最后不會變成灰土呢?彭城舊游,豈能再得?雖只是感今,而懷舊之意自在其中。
這兩組詩,遵循了十分嚴(yán)格的唱和方式。詩的題材主題相同,詩體相同,和詩用韻與唱詩又為同一韻部,連押韻各字的先后次序也相同,既是和韻又是次韻。唱和之作,最主要的是在內(nèi)容上要彼此相應(yīng)。張仲素的原唱,是通過寫盼盼生活代盼盼抒發(fā)她“念舊愛而不嫁”感情的,白居易的繼和則抒發(fā)了他對于盼盼這種生活和感情的同情以及對于時光易老,今昔盛衰的感嘆。一唱一和,處理得非常恰當(dāng)?偟恼f來,這兩組詩如兩軍對壘,工力悉敵,表現(xiàn)了兩位詩人精湛的藝術(shù)技巧,是唱和詩中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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