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翠翠成長的神話-沈從文《邊城》之再解讀
《邊城》借船家少女翠翠的純愛故事,展現(xiàn)出了人性的善良美好。其中翠翠的成長是《邊城》中最令人動容的故事。下面小編給大家?guī)黻P(guān)于翠翠成長的神話——沈從文《邊城》之再解讀。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關(guān)于翠翠成長的神話——沈從文《邊城》之再解讀
成長是人生的母題,也是文學(xué)的母題。從哲學(xué)意義來說,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成長——它包括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首先是生理層面的,指的是作為個體的人所經(jīng)歷的童年、少年、青年、壯年這樣一個生命生長發(fā)育的自然流程;其次是心理或精神層面的,意味著個體存在的趨向成熟,有較明確的自我意識,能協(xié)調(diào)個人意愿和社會規(guī)范之間的沖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自我價值。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成長一般不是指生理層面的生長發(fā)育,而是指心理或精神層面的成熟過程。十八世紀末,歌德便把成長母題與小說創(chuàng)作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成為“成長小說”的典范之作。此外,還有凱勒的《綠衣亨利》也是代表之作!俺砷L小說”在德語中表達為Bildungsroman一詞,又可譯為“教育小說”,是一種帶有傳奇色彩的文學(xué)類型,“不是以一個或幾個成熟的、定型的性格為中心,通過一些特殊的、復(fù)雜的以至離奇的生活現(xiàn)象或傳奇情節(jié),呈現(xiàn)某個社會的某個時期的橫斷面……教育小說是以個人和社會的矛盾尚未激化成為敵對狀態(tài)為前提的,主人公在生活中接受教育的過程就是他通過個性的成熟化和豐富化成為社會的合作者的過程”①。沈從文的小說《邊城》以山清水秀、充滿人性美和人情美的茶峒小山城為背景,敘述了美麗純樸的湘西少女翠翠如何在“現(xiàn)代”文明之風(fēng)的浸浴下以及愛情的折變磨難下,逐漸從半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成長蛻變?yōu)椤俺扇恕、“社會人”的故事。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它也是一篇關(guān)于“成長”的小說。在行文中,沈從文多處以“長大成人”“大了”“成長” “長大”等詞,昭示翠翠走向“成人化”和“社會化” 。
從《邊城》的文本解讀出發(fā),翠翠的“成長”至少受到三個方面因素的影響:一是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翠翠出生的湘西茶峒小山城,風(fēng)俗淳厚、人情質(zhì)樸、重義輕利,“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的人每個日子都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里過去!奔词购咏值跄_樓里的妓n,也還保持著某種“生命的嚴肅感”。然而,這里畢竟不是原始洪荒的“世外桃源” ,“大都市隨了商務(wù)發(fā)達而產(chǎn)生的某種寄食者”開始落戶于此。“現(xiàn)代” 的人侵,對未經(jīng)金錢、實利污染的樸質(zhì)民風(fēng)造成沖擊。翠翠耳濡目染,“現(xiàn)代”的觀念也悄悄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當(dāng)她和儺送的愛情由于團總女兒的介人,直接呈現(xiàn)為“渡船”與“碾坊” 的對立時,她第一次感到了金錢力量的可怕。“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鄉(xiāng)民關(guān)于儺送是選擇她還是團總女兒,是選擇渡船還是碾坊的議論,以金錢為衡量標準(碾坊的收益頂十個長工干一年),使她“小小心腔中充滿了一種說不明的東西”。她在第八章里無所謂地唱著:“白雞關(guān)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蠼愦鞲苯痿⒆,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么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憋@然是她潛意識里對金錢觀念至上的反抗。這是社會大課堂在翠翠的成長路上所上的.第一課。
二是祖父心事的變化。純樸大方、熱情豪爽的祖父老牛護犢,使翠翠在沒有父母的呵護愛惜下,也能無憂無慮、快樂健康地成長。隨著翠翠的長大,祖父開始“有點心事,心子重重的”。原因有二:一是翠翠的長大直接使他憶起翠翠母親的悲劇,害怕翠翠重蹈覆轍;二是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必須要把翠翠交給一個可靠的人。這些有分量的心事沉沉地壓在祖父的心上,也迫使翠翠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小說在第七章寫道:“我想的很遠,很多?墒俏也恢胄┦裁!辈欢么浯湫乃嫉淖娓,在面對選擇大老天保還是選擇二老儺送作為翠翠的終身依靠人時,提出了走車路和走馬路的方式。走車路就是包辦婚姻,即請媒人提親,一切由雙方家長做主;走馬路是指原始的自由婚姻,以向?qū)Ψ匠璧姆绞角髳,一切由男女雙方自己做主。大老選擇走車路,遭到翠翠的拒絕后(祖父還是以尊重翠翠的意愿為主,沒有再作主張),自知走馬路不是儺送的對手,避走下水在茨灘出事淹壞了,釀成悲劇。整個悲劇發(fā)生的過程中,翠翠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祖父的心事變化,礙于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束縛,苦于不能親口說出自己愛的是二老不是大老。之后,雖然“一切依舊,惟對于生活,卻仿佛什么地方有了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而這一切直到祖父猝然而卒,翠翠才從楊馬兵的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不過,正是在這種與祖父的心理對抗和磨擦中,翠翠逐漸成熟起來。這是翠翠成長歷程中的第二課。
三是翠翠自我的發(fā)現(xiàn)。天真單純的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 ,“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 ,使她“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終日與祖父、渡船、黃狗相依生活,這時她的自我處于一種蒙昧狀態(tài)。換句話說,她從未意識到自我。翠翠自我意識覺醒源于她的情竇初開,兩年前的端午節(jié)與二老儺送相遇,文中這樣寫道:“但是另外一件事,屬于自己不關(guān)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朦朧的愛使她第一次意識到自我的存在。西方女權(quán)主義運動的先驅(qū)波伏娃曾指出:在以男性意識為中心的社會里,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是以社會(男性)的需要為基點建立起所謂女性的理想范式,這就使女性將原是社會的、男性的要求內(nèi)化為女性的自我選擇,將原是外在的、文化的壓抑內(nèi)化為女性的自我壓抑。因而,女性一旦覺醒,其反叛的對象不是外在的壓迫力量,而是女性與自我的抗?fàn)。①翠翠在意識到自我之后,就開始了與自我的抗?fàn)。這里有兩個最顯著的表現(xiàn):一是翠翠的自我非常喜歡儺送,但已經(jīng)將社會道德、倫理規(guī)范內(nèi)化為內(nèi)在品質(zhì)的她卻死死壓抑住自己的情感(社會認為不能表白),不給自我以充分表現(xiàn)的機會,導(dǎo)致自己也不知為何而哭,為何“在成熟中的生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么”。這樣,就造成自我的釋放只能借助于夢了。小說第十八章特意寫到翠翠在睡夢里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常是頂荒唐的夢,而她卻“從這份隱秘里,便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二是面對大老天保的走車路,同樣甚懂社會操作規(guī)范的翠翠不敢以言語表達自我的意見(拒絕),她身上各種所謂“好”的品質(zhì)(社會強加于她的)與自我由此產(chǎn)生強烈的沖突,導(dǎo)致自我只能產(chǎn)生逃避的念頭,“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钡R上就意識到如果真的這樣做了,爺爺會拿刀殺了她!自我的發(fā)現(xiàn)打破了翠翠單純快樂的生活,給她帶來了無盡的憂傷、煩惱與痛苦。然而,正是這樣,才使翠翠真正成熟起來,開始用成人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
翠翠的成長與其他“成長小說”所表現(xiàn)的主人公成長有著極大的一致性:即成長的過程就是展示人生悖論的過程,就是呈現(xiàn)人生痛苦的過程,或者說,成長本身就是悖論,就是痛苦。翠翠因“現(xiàn)代”觀念的入侵、祖父微妙心事的重壓以及自我意識的覺醒逐步走向成熟的過程就是一種煩惱而痛苦的過程。在這樣痛苦的過程中,每前進一步都是艱難的。每走到艱難處,翠翠總是用“哭”來宣泄,達到心理上的平衡,從而在心理上慢慢成熟起來。翠翠的第一次“哭”發(fā)生在面對大老走車路祖父又不懂得她的心思時(她愛的是二老),心亂如麻,自我想到了逃避,而現(xiàn)實中的她卻怕祖父會拿刀殺了她,“就忽然哭起來了”。在這之前,翠翠“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饒有趣味的是,祖父在勸慰她的時候,說的是這樣的話:“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jié)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在祖父(成人社會)看來,“哭”是一種幼稚的行為,成人世界里是不允許哭的,不管有什么事。但祖父(成人社會)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人從幼稚走向成熟,進入成人世界,“哭”是必不可少的催化劑。大老因得不到翠翠的愛,走茨灘淹壞了,船總順順家把責(zé)任歸到了老船夫這邊,二老因此生了氣,使翠翠“心中極亂”,于是第二次“哭”起來了。這一次“哭”使翠翠和祖父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翠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真正原因! 日子變得不完滿起來,而翠翠由此學(xué)懂了許多事。翠翠第三次是“大哭”,祖父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心力交瘁,闔然長逝,留下了孤獨無依的她。在此之前,翠翠一直恐懼祖父會離開她,她從未去想這些事。等到祖父真的離她而去的時候,翠翠反而堅強了起來,拒絕了船總順順接她過家里去住的好心。楊馬兵暫代祖父的位置陪伴翠翠,告知了她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使“翠翠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可全明白了”。于是,翠翠第四次“痛哭”了一個夜晚(此前在祖父喪事中的“哭”不計)。經(jīng)過這一次痛哭,翠翠完全成熟起來,決定留在渡口,等待意中人的歸來,雖然“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應(yīng)該說,是“哭”將翠翠在成長困境中的痛苦化成了前行的動力,使她接受了環(huán)境教育與自我教育,走向成人世界。
沈從文的《邊城》和歌德、凱勒等的“成長小說”或日“教育小說”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在《威廉·邁斯特》和《綠衣亨利》里,主人公在社會大熔爐里經(jīng)過痛苦的錘煉,接受教育,長大成人,成為社會人,作者是懷著欣喜和欣賞的態(tài)度;而在沈從文筆下,翠翠的成長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對于她遭受痛苦和接受教育而成熟起來,走向“社會化”,作者是萬分憐惜的。沈從文寫作《邊城》,本意是要表現(xiàn)“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②。在他心目中,“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乃是十五歲之前(未長大)的翠翠所表現(xiàn)出來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 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边@只有在現(xiàn)代文明所尚未侵襲、人性敗壞之風(fēng)尚未吹遍的世外桃源之一角——邊城才能孕育和培養(yǎng)得出來的。然而,隨著“現(xiàn)代”這頭怪獸的入侵,沈從文痛心疾首地發(fā)現(xiàn)“邊城”這一他夢中的理想樂土也開始墮落,滑向“惟實惟利”的深淵,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在《長河·題記》寫道:“一九三四年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zhuǎn)到家鄉(xiāng)鳳凰縣。去鄉(xiāng)已經(jīng)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惟實惟利庸俗人生觀!F(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因此我寫了個小說,取名《邊城》……”③顯然,《邊城》的寫作是沈從文試圖通過翠翠的“成長”和被迫“社會化”的過程對這一墮落的現(xiàn)象進行批判,所以,翠翠的這種“成長”與“成熟”并不是作者所想看到的,讀者也能從小說行文中品嘗到作者那隱伏著的悲痛與沉憂。
如果進一步從象征或隱喻的角度來看,沈從文在《邊城》里塑造翠翠的形象無疑還有更深刻的含義。在此,他把翠翠看成是心目中的文化女神,在她身上寄托著自己改造民族、社會的理想。他曾說:“在《邊城》題記上,且曾提起一個問題,即擬將‘過去’和‘當(dāng)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雹苡纱丝梢娚驈奈奶貏e希望人們從翠翠的“成長”歷程中看出“邊城” 的“過去”和“當(dāng)前”的區(qū)別,能夠以過去那種重義輕利、樂觀豪爽、充滿人性美的淳樸民風(fēng)對比當(dāng)前惟實惟利、金錢至上、庸俗透頂?shù)娜松^,從而尋找重造“民族品德” 的可能性。另外,翠翠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象征著一個民族(湘西苗族),她(身不由己)的“成長”正象征著湘西苗族由傳統(tǒng)(美好)走向“現(xiàn)代”(墮落)的過程。在現(xiàn)代文論中,“神話”這個術(shù)語經(jīng)常脫離詞的原意,用來指一個故事或故事的組合(complex of story)暗示性地象征人類或超人類存在的深藏方面的內(nèi)容。簡單地說,“神話”在現(xiàn)代文論中是指宏觀的、由整個作品組成的象征,或是象征系統(tǒng)構(gòu)成的世界。⑤因此,我們不妨說《邊城》是關(guān)于翠翠成長的神話(象征系統(tǒng))。
注釋:
、 參見(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② 沈從文《習(xí)作選集代序》,見《沈從文選集》第五卷(文論),第231頁,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6月第一版。
、 沈從文《長河·題記》,見《沈從文選集》第五卷(文論),第235—237頁,四JI1人民出版社,1983年6月第一版。
、 沈從文《長河·題記》,見《沈從文選集》第五卷(文論),第237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6月第一版。
、 參見趙毅衡著《新批評—— 一種獨特的形式主義文論》,第137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6年8月第l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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