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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散文(精選8篇)
在日常生活或是工作學(xué)習(xí)中,大家都經(jīng)常接觸散文吧?散文的宗旨是文筆一定要優(yōu)美,文章一定要流暢。“形散而神不散”。什么樣的散文才是真正的好散文呢?以下是小編整理的遲子建散文,僅供參考,歡迎大家閱讀。
遲子建散文 篇1
在北方,一年的開始和結(jié)束都是在寒冷時刻,讓人覺得新年是打著響亮的噴嚏登場的,又是帶著受了風(fēng)寒的咳嗽聲離去的。但在這噴嚏和咳嗽聲之間,還是夾雜著春風(fēng)溫柔的吟唱,夾雜著夏雨滋潤萬物的淅瀝之音和秋日田野上農(nóng)人們收獲的笑聲。
故鄉(xiāng)是我每年必須要住一段時日的地方。在那里,生活因寂靜、單純而顯得格外有韻致。八月,我回到那里。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打開窗,看青山,呼吸著從山野間吹拂來的清新空氣。吃過早飯,我一邊喝茶一邊寫作,或者看書。累了的時候,隨便靠在哪里都可以打個盹,養(yǎng)養(yǎng)神。大約是心里松弛的緣故吧,我在故鄉(xiāng)很少失眠。每日黃昏,我會準(zhǔn)時去媽媽那里吃晚飯。我怕狗,而小城街上游蕩著的威猛的狗很多,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手中往往要攥塊石頭。媽媽知道我怕狗,常常在這個時刻來接我回家。家中的菜園到了這時節(jié)就是一個蔬菜超市,生有妖嬈花紋的油豆角、水晶一樣透明的雞心柿子、紫瑩瑩的茄子、油綠的芹菜、細(xì)嫩的西葫蘆、泛著蠟一樣光澤的尖椒,全都到了成熟期,不過這些綠色蔬菜只是晚餐桌上的配角,主角呢,是農(nóng)人們自己宰殺的豬,是剛從河里打撈上來的野生的魚類。這樣的晚餐,又怎能不讓人對生活頓生感念之情呢?吃過晚飯,天快黑了,我也許會在花圃上剪上幾枝花:粉色的地瓜花、金黃色的步步高或是白色的掃帚梅,帶回我的居室,把它們插入瓶中,擺在書桌上。夜深了,我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可來自家園的鮮花卻亮堂地怒放著,仿佛想把黑夜照亮。
如果不是因為十月份要赴港,我一定要在故鄉(xiāng)住到飛雪來臨時。
在香港,我每天晚上跟媽媽通個電話。她一跟我說故鄉(xiāng)下雪的時候,我就向她炫耀香港的扶桑、杜鵑開得多么鮮艷,樹多么綠,等等。但時間久了,尤其進(jìn)入十一月份之后,我忽然對香港的綠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綠看上去是那么蒼涼、陳舊!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有一天參加一個座談,當(dāng)被問起對香港的印象時,我說我可憐這里的“綠”,我喜歡故鄉(xiāng)四季分明的氣候,想念寒冷。他們一定在想:寒冷有什么好想念的?而他們又怎能知道,寒冷也是一種溫暖!
十一月上旬,我從香港赴京參加作代會,會后返回哈爾濱。當(dāng)我終于迎來了對我而言的第一場雪時,興奮極了。我下樓,在飛雪中走了一個小時。能夠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真好。
年底,我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禮物,是艾蕪先生的兒子汪繼湘先生和兒媳王莎女士為我簽名寄來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南行記》和《艾蕪選集》,他們知道我喜歡先生的書,特意在書的扉頁蓋了一枚艾蕪先生未出名時的“湯道耕印”的木頭印章。這枚小小的印章,像一扇落滿晚霞的窗,看上去是那么燦爛。王莎女士說,新近出版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他們都沒有要稿費,只是委托新華書店發(fā)行,這讓我感慨萬千。在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垃圾一樣的作品,通過炒作等手段,可以獲得極大的發(fā)行量,而艾蕪先生這樣具有深厚文學(xué)品質(zhì)的大家作品,卻遭到冷落。這真是個讓人心涼的時代!不過,只要艾蕪先生的作品存在,哪怕它處于“寒冷”一隅,也讓人覺得親切。這樣的“寒冷”,又怎能不是一種溫暖呢!
遲子建散文 篇2
去前夏天,我給家里接上網(wǎng)線后,第一件事,就是請單位的同事,幫我申請了一個免費郵箱。我寫的第一封信,是給聶華苓老師的。在此之前,因為我不上網(wǎng),幾乎每隔半個月,她就要從美國打來電話,關(guān)切地詢問近況。
那天晚上我把信發(fā)出去后,有點忐忑不安的,心想鼠標(biāo)只那么輕輕一點,信就會長著翅膀翻山越海嗎?
清晨起來,我奔向電腦,查看是否有回音。天啊,信箱里果然有聶老師的回信,她的第一句話是:“你也終于用網(wǎng)絡(luò)了,太好了!”
沒花一分錢,一封到美國的信,瞬間就抵達(dá)了,這使我覺得網(wǎng)絡(luò)就是個魔術(shù)師,神通廣大。
未上網(wǎng)前,我寫好了稿子,若是短的,便在電腦上打印出來,去郵局寄掉。若是長的,就拷在軟盤里,寄盤。我還記得,2005年我在青島修改完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寄給《收獲》雜志的,就是一塊薄餅似的軟盤。
去郵局,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寄完稿,我就順路逛商場、副食店、花店、音像店或是點心鋪子。有的時候懶得做飯了,就趕到飯時出門,找家餐館,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
上網(wǎng)后,無論是長稿短稿,都可以用伊妹兒發(fā)出了。報紙的采訪,往往需要配發(fā)作者照片。以往我會寄上一張照片,并在后面標(biāo)記上“用后請奉還”,麻煩得很,F(xiàn)在呢,請人把照片掃描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圖片庫里,哪里需要,就選一張把它派發(fā)到哪里,非常便捷。而且,新書出版前,你可以事先看到美編設(shè)計的封面,有不滿意的,能夠及時溝通和修正。而從前,出版社因為我不上網(wǎng),讓我看封面時,只得出一份打樣,特快專遞過來。
二十多年前,我?guī)煼懂厴I(yè),分配到故鄉(xiāng)的山村學(xué)校教書。因為愛好寫作,常有投稿,所以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郵差的到來。那個郵差姓田,是個熱心人,很善良。由于他是個歪脖子,頭總是擰向一側(cè),他騎著墨綠的郵車行進(jìn)在山間公路時,我常擔(dān)心他會因為看不到正前方,而被迎面駛來的汽車撞上。從縣城到我們山村,十來公里的路吧,他通常是上午九點多鐘到。如果我的語文課恰好在第一節(jié)上完了,我便會在路口迎他。如果有我的信,他就會從自行車下來,從郵袋中取出信,遞給我。如果那信薄薄的,他就笑著,以為我收到了用稿通知;如果是厚厚一沓,他大概猜測到那是退稿,同情地看著我,尷尬地笑笑,好像責(zé)備自己不該把壞消息帶給我。我覺得這個郵差了不起,他不看大家都看的路,卻依然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從無閃失,說明眼前的那條路,他已熟稔于心。走上它時,只需輕輕一瞥,就能暢通無阻。能夠在大路上用目光“別開蹊徑”,去瞭望別人不曾看到的“旁逸斜出”的美景,真乃神人。
有了網(wǎng)絡(luò),像田師傅這樣的山村郵差,會漸漸失業(yè)了。我們的信件,在幾秒鐘內(nèi),不需輾轉(zhuǎn),就可以走遍世界。網(wǎng)絡(luò)中有一個看不見的郵差,可以二十四小時為我們服務(wù),隨時準(zhǔn)備出發(fā)。雖然是方便到家了,可有的時候,我還是懷念去郵局寄稿的日子。因為在返回的路上,你若買了點心,就可以邊走邊品嘗;買了書,走累了,完全可以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先睹為快;而若買了花,又逢了雨,那束花,無疑就有了露珠。
遲子建散文 篇3
我對香港美食的記憶,不是尖沙咀酒樓中的生猛海鮮,亦不是銅鑼灣燒味店里被熏制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尋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為香港是個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實不然。
從九龍的鉆石山出發(fā),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便擺脫了都市的喧囂,到了清幽的西貢漁港。從這里再乘半小時的計程車,便到了山腳下。這個地方叫大浪灣,是個有山有海的地方。
當(dāng)一座座山橫在你面前,且看不見人煙的時候,這些山就是一本被風(fēng)掀開了書頁的大書,撩起了人閱讀的欲望。
走走停停,疲憊不堪的一個半小時后,第一座山終于被甩在身后,我們看到了人煙,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棧。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了主人殷勤的招喚聲。我們散坐在涼棚下歇腳,點了客棧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們被裝在方方正正的硬塑料盒里,儲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們拿到桌子上時,其身上的冷氣與熱氣在剎那間融合,產(chǎn)生了一層細(xì)密的水珠,覆蓋在山水豆花的薄膜上。揭開薄膜,隨著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過天晴的情景:一塊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綻的白玉蘭,鮮潤明媚地看著你!豆花的原料是黃豆,它是由鹽鹵點化豆?jié){而成的半固體,細(xì)膩、柔軟。用一次性的塑料調(diào)羹輕輕一挖,一塊豆花就蕩進(jìn)調(diào)羹,看上去瑩白如玉。豆花涼爽滑膩,入口即化。細(xì)細(xì)品來,它的清香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后迸出的香氣,它還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氣息,因而那清香是別致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勞感一掃而空,說不出的愜意和滋潤。我實在愛極了這吃食,又叫了一份,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別人一樣,佐以含糖的姜汁。這份豆花雖然也好吃,但是淋了姜汁的豆花,味道還是俗了些。
兩份豆花,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氣。再次上路時,腳步就輕快了。開始時是尾隨著行進(jìn)在最前面的人,后來與他們漸漸拉開一段距離,為的是獨行的那份快樂。好像人一有了力氣,膽量也大了,我不再懼怕山中會跳出什么劫匪。我在溪畔駐足,觀賞水中的游魚;我在半山腰那白色的茶花和紅色的扶桑前放慢腳步,看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花朵如何含著陽光綻放。直到下得山來,到了海邊,也沒有疲憊的感覺。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們乘船去了大嶼山的一個小海島。
這個小島居住的都是打魚人,他們是香港原住民的后代。他們住的房屋很有特點,一座座灰色的棚屋就建在水上,支撐棚屋的水泥石柱裹著海草,很多棚屋上落著鷺鷥。住在棚屋的人,出門乘船,歸家也乘船。晚上,他們是枕著海濤入夢的。香港政府為漁民蓋了新房子,可他們還是喜歡老式的棚屋,不肯遷出。我站在石拱橋上,看歸來的漁船。有的漁船是大豐收,魚兒滿艙;有的則收獲平平,不過幾斤小雜魚。打魚人站在船頭,都黑瘦黑瘦的。不管收獲大小,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平和的。
我們在小島的石街中閑逛,看形形色色曬干了的海產(chǎn)品。不知誰說,這里的山水豆花很好吃,于是一行人踅進(jìn)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熱情地推薦她店里的其他小吃,可我對山水豆花情有獨鐘,只點了它。它上來了,仍然是那么的涼爽滑膩,那么入口。不同的是它有著微微的咸腥氣,好像它是一艘白輪船,剛剛出海歸來。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山水豆花中“山水”的含義。這是一種與大自然最有親和力的食物,在西貢的山中,我品嘗的豆花中有山的氣息;而在大嶼山的小島上,它則裹挾著海水的氣息。這樣浸潤著山水精華的食物,無疑是有魂靈的。誰又能忘懷有魂靈的食物呢!
遲子建散文 篇4
有一種門,是門中門,只有一尺見方,通常設(shè)置在院門的底端,挨著地,由兩個自由翻轉(zhuǎn)的合葉一左一右牽著它,既能往里開,又能向外開,這門當(dāng)然不是走人的,更不是什么裝飾物,它是專為家中的動物和家禽而設(shè)計的。白天時主人鎖上家門,上班的上班,下田的下田,貓啊狗啊雞啊鵝啊的就各忙各的去了,覓食的覓食,閑逛的閑逛,會友的會友。主人們?nèi)羰腔貋硗砹,?dāng)它們該回家的時候,就會從這扇小門鉆進(jìn)院子,喝喝水啦,趴在院子里打個盹啦等等。而當(dāng)它們又想出門的時候,只要用頭一頂這扇門,眼睛里看到的就是戶外的風(fēng)景了。
動物和動物的力氣是不一樣的,比如狗的力氣就比貓大。而家禽呢,雞的力氣就比不上鵝。所以那扇小門的厚度就有個講究,要輕點,薄點,使它們進(jìn)出時自如一些。但是它們又不能過于輕薄,否則趕上風(fēng)大的夜晚,它就會被吹得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fù)u蕩,發(fā)出啪啪的響聲,而攪擾了屋里人的美夢。
最自如出入這扇門的無疑就是狗了?醇业墓芬话憬K于職守,但它們老是呆在院子里也是悶的,所以寂寞時會溜出家門,看看院外的風(fēng)景,或者與其它相熟相知的狗親昵一會兒。貓呢,它們身懷翻墻跨院的絕技,高高的院墻對它們來說根本就不是屏障,它們往往不走這扇小門,尤其是有狗望著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精神抖擻、三下兩下爬過院墻,輕盈地跳到院外,讓狗只能低頭哀嘆自己的愚笨,所以貓與狗的關(guān)系總是比較疏離。
我養(yǎng)過兩條狗,一條是黃狗,一條是黑狗。黃狗叫傻子,黑狗叫黑子。傻子其實一點都不傻,它威風(fēng)凜凜的,很剽悍,是北極村屬得上的一條好狗。它太厲害,一直被一條長長的鐵鏈拴著,只能呆在后菜園里。我常拿了饅頭在它面前吃,趁大人不注意,會掰一半喂它。傻子很聰明地飛快地一口把它吞下,然后歪著腦袋十分動情地望著我,發(fā)出溫柔的叫聲,用一只前爪輕輕撓著地,企望我再偷著喂給它一些。傻子有個愛好,它喜歡吃蜜蜂,它跳得很高地捉空中飛旋的蜜蜂,幾乎是百發(fā)百中,讓我為之歡呼。不過它一吃了蜜蜂我就為它擔(dān)心,萬一蜜蜂沒死,蟄破了它的肚子,它還怎么吃食兒。
傻子的任務(wù)就是看家護(hù)院,不過到了冬天,家人若是去很遠(yuǎn)的山中拉燒柴或者是去江上捕魚,就會把傻子帶上。山中有野獸,狗能判斷出它們的方位,發(fā)出警告的吠叫,提醒主人。而去江上捕魚時,傻子要被套上爬犁,去時爬犁上裝著捕魚的工具,回來時則多了一樣?xùn)|西,那就是魚了。傻子一跟著去捕魚就興高采烈的,如果運氣好,上網(wǎng)的魚多,姥姥會把狗魚等不太上講究的魚撇給它一、兩條,它在冰面上就把它生吃了;丶业臅r候,傻子拖著沉重的爬犁,走了一身的汗,毛發(fā)上的汗氣凝結(jié)成霜,使它看上去成了一條白狗了。我離開北極村的時候,最不舍得的就是傻子。我握著它的爪,哭了。
回到父母身邊后,只要姥姥家來信了,我會問信上說沒說傻子怎么樣了?可信上都是人的消息,沒有關(guān)于傻子的只言片語。隔了很多年我再回北極村時,傻子還認(rèn)得我,不過它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毛發(fā)稀疏而沒有光澤,姥姥說傻子有一回偷吃了雞窩的蛋,被姥爺打得半死,至此后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傻子最后死了,姥姥念著它對主人多年的恩情,把它埋了。
黑子是我回到父母身邊后家人養(yǎng)的狗。它的毛很短,尖頭尖腦的,瘸著一條腿,十分丑陋,我不明白家里為什么要養(yǎng)這樣一條狗。我不喜歡它,左鄰右舍家來了人,它多管閑事地叫得很兇,而當(dāng)我們家來了生人呢,它卻歡天喜地地給迎進(jìn)來了,簡直就是個叛徒。我爸爸的風(fēng)濕病一旦發(fā)作,走路就一瘸一拐的,跟著爸爸走的黑子呢,也是一瘸一拐的,同學(xué)們見了我會不懷好意地說,你家的狗跟你爸走路怎么一模一樣啊?我覺得很沒面子,真想找條繩子把它悄悄勒死。
黑子雖然面容丑,它的心卻是不丑的。雞回家時若是頂那扇小門吃力了,它就幫助撞開,用一條腿支著門,讓雞進(jìn)院子,很有紳士風(fēng)度的樣子,所以雞們都不反感它。后來鎮(zhèn)子里發(fā)生狗瘟,黑子染了病,被勒死了,當(dāng)時讓我覺得無比暢快,覺得一塊礙眼的東西終于從眼前被清除了。只是以后在鎮(zhèn)子里再也看不到有一條狗是一瘸一拐地走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比較而言,貓的命運相對要好一些。它們可以依偎在主人的飯桌旁,分享主人吃的東西。而且,它們除了捉老鼠之外,沒有其他的活計,所以貓常常是蜷伏在熱炕上呼呼大睡。不過,若是倉房中的老鼠鬧得兇,主人在米缸里發(fā)現(xiàn)了漆黑的老鼠屎,它們就會遭到叱罵,主人會餓著它,不讓它進(jìn)屋門,讓它在倉房中專心捉鼠。偏偏很多貓是懶惰和貪圖富貴的,一怒之下離家而去,再不肯為主人效勞。所以你家丟失了的貓,幾年后在另外一個村鎮(zhèn)的人家的炕頭上可能會看到。而一個人家養(yǎng)的狗,你就是每天打它五十大板,它也還會兢兢業(yè)業(yè)地為主人家守夜,這大約就是貓與狗的不同之處吧。常吃人的食物的貓,也許不知不覺中,把人與人的背信棄義的氣息也沾染了過去。
遲子建散文 篇5
農(nóng)具似乎與樹木有著親緣關(guān)系,農(nóng)具的把兒幾乎都是木柄制成的。你能從光滑的農(nóng)具把兒上,看到樹的花紋和節(jié)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節(jié)個個圓圓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農(nóng)具長了眼睛似的。
農(nóng)具當(dāng)中,我最憎恨的就是犁杖了。由于家中沒養(yǎng)牲口,用犁杖耕田的,爸爸就把我們姐弟三人當(dāng)成牛,套在犁杖上,讓我們拉犁。我一拉犁就有屈辱的感覺,常常是直著腰,只把繩子輕飄飄地搭在肩頭。這時父親就會在后面叫著我的乳名打趣我,說我真不簡單,能把繩子拉彎了。我父親是山村小學(xué)的校長,曾在東北讀中學(xué),會拉小提琴。他那雙手在那個年代既得寫粉筆字,又得摸農(nóng)具,因為我們上小學(xué)時,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的熱潮風(fēng)起云涌,我們每周都要到生產(chǎn)隊的田地里勞作一兩次。而且家家戶戶又都擁有園田,種植著各色菜蔬,自給自足,所以無論大人還是孩子,沒有沒摸過農(nóng)具的。
農(nóng)具當(dāng)中,我不厭煩的是鋤頭和鐮刀。鋤頭的形狀很像道士帽,所以你若把它倒立著,儼然是一個清瘦的道士站在那里。鋤頭既可用于鏟除莊稼中的雜草,又可給板結(jié)的田地松土。我扛著鋤頭去田間勞作,一般是到土豆地里去了。土豆地一般要鏟三次,人們稱之為“頭趟、二趟、三趟”。鏟頭趟,苗才出齊不久,上豆秧矮矮的,雜草極好清除。鏟二趟呢,是在土豆打壟之后,粉的白的藍(lán)的土豆花也開了,雜草與土豆秧爭奪生長的空間,這時就得掄起鋤頭“驅(qū)邪扶正”。鏟三趟的時候,稗草瘋長,有的和秧苗纏繞在一起,頗有“綁票”的意味,這時候為土豆清除“異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所以,鏟三趟的時候最累,有時候你得撇下鋤頭,親手二下一下地把糾纏在土豆秧身上的雜草摘除。我喜歡鏟二趟,我愛那些細(xì)碎的土豆花,它們會招來黃的或白的蝴蝶,感覺是在花園中勞作。干活乏了小憩的時候,躺在被陽光照耀得發(fā)燙的泥土中,感受著如絲綢一樣柔曼滑過的清風(fēng),愜意極了。清風(fēng)拍打著土豆花,土豆花又借著風(fēng)勢拍打著我的臉頰,讓我臉頰發(fā)癢,那是一種多么醉人的癢!渴了的時候,我會到田邊草叢中采上幾枝酸漿來吃。它長得跟竹子一樣,光滑的身子,細(xì)長的葉片,它的莖能食用,酸甜可口,十分解渴。我鏟地時就不背水壺,因為酸漿早已存了滿腹的清涼之汁等著我享用。
我喜歡鐮刀,是因為割豬草的活兒在我眼中是非常浪漫的。草甸子上盛開著野花,割草的時候,也等于采花了。那些花有可供觀賞的,如火紅的百合和紫色的馬蓮花;還有供食用的,如金燦燦的黃花菜。用新鮮的黃花菜炸上一碗醬,再下上一鍋面條,那就是最美妙的晚飯了。我打豬草歸來,肩上背的是草,腰間別的是鐮刀,左手可能拿的是一束馬蓮,右手握的就是黃花菜了。所以我覺得豬的命運也不算壞,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窩里絮的草還來自于芳菲的大草甸子,比耕田的牛馬要有福氣,可惜它的命太短太短了。
父親是個知識分子,他伺候莊稼的本事與他的教學(xué)本領(lǐng)是無法相提并論的。我們家的地不是因為施肥過少而使莊稼呈現(xiàn)一派萎靡之氣,就是壟打得歪歪斜斜,寬的寬,窄的窄。進(jìn)了我家園田的莊稼,很像是被送入孤兒院的棄嬰,命運總是不大好。我們家的農(nóng)具,也比別人家的要邋遢許多,鋤頭上銹跡斑斑,鎬頭和犁杖上攜帶的塵土足夠蓄一只花盆的,鐮刀鈍得割草時草會發(fā)出被劇烈撕扯的痛苦的叫聲,如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而那些地道的農(nóng)家,農(nóng)具總是被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的,不似我們家的農(nóng)具,一律被堆置在墻角,任憑風(fēng)雨侵蝕,如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即便如此,我還是熱愛我們家的農(nóng)具,熱愛它們的愚鈍和那滿身歲月的塵垢。
我們家使用過的那些農(nóng)具早已失傳了。但我忘不了農(nóng)具木把兒上的那些圓圓的節(jié)子,那一雙雙眼睛曾見證了一個小女孩如何在鋤草的間隙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豬草的時候?qū)ⅫS花菜捋到一起,在夕陽下憧憬著一頓風(fēng)味獨具的晚飯。我可能會忘記塵世中我所見過的許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貪婪或含著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農(nóng)具身上的眼睛,它們會永遠(yuǎn)明亮地閃爍在我的回憶中,為我歷經(jīng)歲月滄桑而漸露疲憊、憂郁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縷縷溫和、平靜的光芒。
遲子建散文 篇6
北方的初春是骯臟的,這骯臟當(dāng)然緣自于我們曾經(jīng)熱烈贊美過的純潔無瑕的雪。在北方漫長的冬季里,寒冷催生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它們自天庭伸開美麗的觸角,纖柔地飄落到大地上,使整個北方沉淪于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飛雪中行進(jìn)在街頭,看著枝條濡著雪絨的樹,看著教堂屋頂?shù)陌籽,看著銀色的無限延伸著的道路,你的內(nèi)心便會洋溢著一股激情:為著那無與倫比的壯麗或者是蒼涼。
然而春風(fēng)來了。春風(fēng)使積雪融化,它們在消融的過程中容顏蒼老、憔悴,仿佛一個即將撒手人寰的老婦人:雪在這時候?qū)⑺膬芍匦院翢o保留地暴露出來:它的美麗依附于寒冷,因而它是一種靜止的美、脆弱的美;當(dāng)寒冷已經(jīng)成為西天的落霞,和風(fēng)麗日映照它們時,它的丑陋才無奈地呈現(xiàn)。
純美之極的事物是沒有的,因而我還是熱愛雪。愛它的美麗、單純,也愛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當(dāng)然,更熱愛它們消融時給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濘。
小巷里泥水遍布;排水溝因為融雪后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嘩嘩地響;燕子在潮濕的空氣里銜著濕泥在檐下筑巢;雞、鴨、鵝、狗將它們游蕩小巷的爪印帶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里印滿無數(shù)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樹龐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時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時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鬧時不慎將嘴里含著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著那泥水嗚嗚地哭,而窺視到這一幕的孩子的母親卻快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童年時常常經(jīng)歷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時間當(dāng)然是泥濘不堪的早春時光了。
我熱愛這種渾然天成的泥濘。泥濘常常使我聯(lián)想到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羅蒙諾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蒲寧、普希金就是踏著泥濘一步步朝我們走來的。俄羅斯的藝術(shù)洋溢著一股高貴、博大、陰郁、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息,不能不說與這種春日的泥濘有關(guān)。泥濘誕生了跋涉者,它給忍辱負(fù)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給苦難者以和平和勇氣?一個偉大的民族需要泥濘的磨礪和鍛煉,它會使人的脊梁永遠(yuǎn)不彎,使人在艱難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愛、博大和不可喪失,懂得祖國之于人的真正含義:當(dāng)我們愛腳下的泥濘時,說明我們已經(jīng)擁抱了一種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濘已經(jīng)不像童年時那么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時節(jié),我走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種久違的泥濘。泥濘中的廢紙、草屑、爛菜葉、魚的內(nèi)臟等等雜物若隱若現(xiàn)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撲入鼻息。這感覺當(dāng)然比不得在永遠(yuǎn)有綠地環(huán)繞的西子湖畔撐一把傘在煙雨淳淳中耽于幻想來得愜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種懷想,想起木輪車沉重地輾過它時所濺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艱難的背影,想起我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為雙腳仍然能觸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們不會永遠(yuǎn)回頭重溫歷史,我們也不會刻意制造一種泥濘讓它出現(xiàn)在未來的道路上,但是,當(dāng)我們在被細(xì)雨洗刷過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當(dāng)我們面對著無邊的落葉茫然不知所措時,當(dāng)我們的筆面對白紙不再有激情而蒼白無力時,我們是否渴望著在泥濘中跋涉一回呢?為此,我們真應(yīng)該感謝雪,它誕生了寂靜、單純、一覽無余的美,也誕生了骯臟、使人警醒給人力量的泥濘。因此它是舉世無雙的`。
遲子建散文 篇7
墻上的掛鐘,曾是我童年最愛著的一道風(fēng)景。我對它有一種說不出的崇拜因為它常夢著時間,我們的作息似乎都受著它的支配。到了指定的時間,我們得起床上學(xué),得做課間操,得被父母吆喝著去睡覺。雖然說有的時候我們還沒睡夠不想起床,在戶外的月光下還沒有戲耍夠不想回屋睡覺,都必須因為時間的關(guān)系而聽從父母的吩咐。他們理直氣壯呵斥我們的話與掛鐘息息相關(guān):“都幾點了,還不起床!”要么就是:“都幾點了,還在外面瘋玩,快睡覺去!”這時候,我覺得掛鐘就是一個拿著煙袋著我們腦門的狠心的老頭,又兇又倔,真怒把他給掀翻在地,讓它永遠(yuǎn)不行走。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一個看不見形影的家長,嚴(yán)古板。但有時候它也是溫情的,在除夕夜里,它的每一聲腳步都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可以在子時鐘聲敲響后得到夢寐以求的壓歲錢,想著用這錢可以買糖果來甜甜自己的嘴,真想在雪地上暢快地打幾個滾。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時間是被一雙神秘的大手放在掛鐘里的。它每時每刻地行走著,走得不慌不忙,氣定神凝,不會因為貪戀窗外鳥語花香的美景而放慢腳步,也不會因為北風(fēng)肆虐大雪紛飛而加快腳步。它的腳,是世界上最能禁得起誘惑的腳,從來都是循著固定的軌跡行走。我喜歡聽它前行的聲音總是一個節(jié),好像一首溫馨的搖籃曲。時間在掛鐘里,與我們一同經(jīng)歷著風(fēng)霜雨雪、湖源湖落。
我上初中以后,手表就比較普及了。我看見時間躲在一個小小的圓盤里,在手腕上跳舞。它跳得靜悄悄的,不像墻上的掛鐘那么清脆悅耳,“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于耳。手表里的時間給我一種鬼鬼崇崇的感覺,少了幾分氣勢和嚴(yán),以明明到了上課時間,我還會磨贈一兩分鐘再進(jìn)教室,手表里的時間也就因此顯得有些落實。
后來,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了,時間棲身的地方就多了。項鏈墜可以隱藏著時間,臺歷上鑲嵌著時間,玩具里放置著時間,至于電腦和手提電話,只要我們一打開它們,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有時間。時間如果是一樣到處閃爍著,它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顯得匆匆了。
十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北京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時間的痕跡。我在梳頭時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它在清晨的曙光中像一道明的雪一樣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時間其實一在我的頭發(fā)里行走,只不過一次露出了痕跡而已。我還看見,時間在母親的口腔里行走,她的牙齒脫落得越來越多。我明白時間讓花朵綻放的時候,也會讓人的眼角綻放出花朵——魚筆紋。
時間讓一棵青春的小樹越來越枝繁葉茂,讓車輪的輻條越來越沾染上銹鏈,讓一座老屋逐漸鴕了背。時間好似變戲法的魔術(shù)師,突然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在他們辛勤勞作過的土地上,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親,就讓時間給無聲地接走了,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腳印,又能在
黑令的夢中見到他們依稀的身影。他們不在了,可時間還在,它總是持之以恒激情澎湃地行走著——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在我們不經(jīng)意走過的地方,在日月星辰中,在夢中。
我終于明白掛鐘上的時間和手表里的時間只是時間的一個表象而已,它存在于更豐富的日常生活中。只要我們在行走,時間就會行走。我們和時間如同一對伴侶,相依相偎著,不朽的它會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引領(lǐng)著我們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遲子建散文 篇8
不要說你看到了什么,而應(yīng)該說你斂聲屏氣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傷懷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樣無聲地向你滑來,它仿佛來自銀河,因為它帶來了一股天堂的氣息,更確切地說,為人們帶來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氣。
我八歲的時候,還在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漫天大雪幾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漁汛卻依然清晰在目。冬天的漁汛到來時,幾乎家家都徹夜守在江上。人們帶著干糧;鹋、捕魚的工具和廉價的紙煙從一座座木刻楞房屋走出來。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干草上堆著已經(jīng)打上來的各色魚類。一些狗很懂得主人的心理,它們搖頭擺尾地看到上魚量很大,偶爾又有雜魚露出水面時,就在主人摘鉤的一瞬間接了那魚,大口大口地吞嚼起來。對那些名貴的魚,它們素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忠實于主人,不聞不碰。就在那年漁汛結(jié)束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云氣低沉,大人們將魚攏在麻袋里,套上雪橇,撤出黑龍江回家了。那是一條漫長的雪道,它在黃昏時分是灰藍(lán)色的。大人們抄著袖口跟在雪橇后面慢騰騰地走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世界是如此沉靜。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狗狗書籍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聽到的只是拉著雪橇的狗的熱氣沼沼的呼吸聲。大人們都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我感覺只有狗的呼吸聲和雪花陪伴著我,我有一種要哭的欲望,那便是初始體會到的傷懷之美了。
年齡的增長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為的一個可怕過程。從那以后,我更多體會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煙云。狹窄而流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背信棄義乃至相互唾棄,那種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傷懷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蛘哒f傷懷之美正在某個角落因為蒙難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終于又在異國他鄉(xiāng)重溫了傷懷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離開札幌后來到了著名的溫泉圣地——登別。在此之前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層云峽的溫泉之美了。在北海道旅行期間一直大雪紛紛,空氣潮濕清新,景色奇佳。住進(jìn)依山而起的古色古香的溫泉旅館后,已是黃昏時分了,我洗過澡穿上專為旅人預(yù)備的和服到餐廳就餐。席間,問起登別溫泉有何獨到之處時,日本友人風(fēng)趣地眨眨眼睛說,登別的露天溫泉久負(fù)盛名。也就是說,人直接面對著十二月的寒風(fēng)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頭,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露天溫泉只在凌晨三時以后才對女人開放。那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生怕不慎一覺醒來云開日朗而與美失之交臂。凌晨五時我肩搭一條金黃色的浴巾來到溫泉區(qū)。以下是我在訪日札記中的一段文字:
溫泉室中靜悄悄的,仍然是濃重的白霧襲來。我脫掉和服,走進(jìn)霧中,那時我便消失了。天然的膚色與白霧相融為一體。我?guī)缀跏菓{著感覺在霧中走動——先拿起噴頭一番淋浴,然后慢慢朝溫泉走去。室內(nèi)溫泉除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人,我進(jìn)去后就四處尋找露天溫泉的位置。日語不通,無法向那兩位女人求問,看來看去,在溫泉的東方望見一扇門,上寫五個紅色大字:露天大風(fēng)呂。漢語中的“露天大風(fēng)”自不用解釋,只是“呂”字卻讓人有些糊涂。漢語中的“呂”除了做姓氏之外,古代還指用竹管制成的校正樂律的器具,代表一種音律。把這含義的“呂”與“露天大風(fēng)”聯(lián)系起來,便生出了“由風(fēng)彈奏,由呂校音”的想法。不管如何,我必須挺身而出了。
我走出室內(nèi)溫泉,走向那扇朝向東方的門。站在門邊就感覺到了寒氣,另外兩位女子驚奇地望著我。試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溫泉,實在需要點勇氣啊。我猶豫片刻,還是將門推開。這一推我?guī)缀踝屟┗ńo嚇住了,寒氣和雪花匯合在一起朝我襲來,我身上卻一絲不掛。而我不想再回頭,尤其有人望著我的時候,我是絕不肯退卻的。我朝前走去,將門關(guān)上。
我全身的肌膚都在呼吸真正的風(fēng)、自由的風(fēng)。池子周圍落滿了雪。我朝溫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將手撐開,舒展開四肢。坐在溫泉中,猶如坐在海底的苔蘚上,又滑又溫存,只有頭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靜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藍(lán),雪花朝我襲來,而溫泉里卻暖意融融。池子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因而落在樹周圍的雪花是燦爛而華美的。
我想我的筆在這時刻是蒼白的。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準(zhǔn)確表達(dá)當(dāng)時的心情,只記得不遠(yuǎn)處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錯落有致地生長著松樹和柏樹,三股泉水朝下傾瀉,琤琤有聲。中央的泉水較直,而兩側(cè)的面積較大,極像個打漁人戴著斗笠站在那。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卻結(jié)有冰柱(在水旁的巖石上),這是我所經(jīng)歷的三個季節(jié)的景色,在那里一并看到了。我呼吸著新鮮潮濕而浸滿寒意的空氣,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也只有人,才會為一種景色,一種特別的生活經(jīng)歷而動情。
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是天堂的絕唱?那無與倫比的傷懷之美!我以為你已經(jīng)背棄了我這滿面塵垢的人,沒想到竟在異國他鄉(xiāng)與你驚喜地遭逢,你帶著美遠(yuǎn)走天涯后,傷懷的我仍然期待著與你重逢。
去年九月上旬,我意外地因為心動過速和痢疾而病倒了。一個人躺倒在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傷感而絕望,窗外的陽光再燦爛都覺得是多余的。我盼望有一個機(jī)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城市里我已經(jīng)疲憊不堪。九月二十日,大病初愈的我終于踏上了一條豪華船。歷時十天的旅行開始了。省人大的領(lǐng)導(dǎo)考察沿江大通道,加上新華社、《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和我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及同事陪同,不過二十人。船是“黑龍江”號,整潔而舒適。我們白天在甲板眺望風(fēng)景,看銀色水鳥在江面上盤桓,夜晚船泊岸邊,就宿在船上。船到達(dá)邊境重鎮(zhèn)撫遠(yuǎn),停留一天后,第二天正午便返航了。那時船正行駛在黑龍江上,岸兩側(cè)是兩個國度:中國和俄羅斯。是時俄羅斯正在內(nèi)亂,但葉利欽很快控制了局面。那是九月二十五日的黃昏,飯后我獨自來到船頭的甲板。秋涼了,風(fēng)已經(jīng)很硬了,落日已盡,天邊涌動著轟轟烈烈的火燒云,映紅了半面江水。這時節(jié)有一群水鳥忽然出現(xiàn)在船頭不遠(yuǎn)處,火燒云使它們成為赤色。它們帶著水汽朝另一岸飛去,我目隨著它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身上的紅色在瞬間消失了,俄羅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風(fēng)清,水鳥在那里重現(xiàn)了單純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灰藍(lán)的天空和半輪淡白的月亮,另一側(cè)卻是紅霞漫卷。船長在駕駛室發(fā)現(xiàn)了我,便用擴(kuò)音器送出來一憂郁纏綿令人心動的樂曲。我情不自禁地和著樂曲獨自舞蹈起來。我旋轉(zhuǎn)著,領(lǐng)略著這紅白相間的世界的奇異之美。我長發(fā)飄飄,那一時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女巫。沒有誰來打擾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臨仙界的音樂,便是江水、云霓、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風(fēng)了。傷懷之美在此時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卻了庸俗嘈雜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讓它長駐心中,然而它棲息片刻就如裊裊輕煙一般消失了。
傷懷之美為何能夠打動人心?只因為它浸入了一種宗教情懷。一種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憂傷之美,是一個帝國的所有黃金和寶石都難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個富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見過傷懷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會是人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珍貴片斷,能成為人永久回憶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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