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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墨竹賦碑
黃庭堅為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其書法獨樹一格，亦為“宋四家”之一。
【賦文原文】
子劉子河洛之英，骨毛粹清[1];用意風塵之表，如秋高而月明[2]。游戲翰墨，龍蛇起陸[3];甞其余巧，顧作二竹[4]。其一枝葉條達，惠風舉之[5];瘦地筍笴，夏篁解衣[6]。三河少年，稟生勦剛;春服楚楚，俠游專場[7]。王謝子弟，生長見聞;文獻不足，猶超人群[8]。其一折榦偃蹇，斮頭不屈[9];枝老葉硬，強項風雪[10]。廉藺之骨成塵，凜凜猶有生氣[11];雖汲黯之不學，挫淮南之鋒于千里之外[12]。
昭穆至于來云仍昆，組練十幅，煙寒雨昏，乃為能盡之[13]。蓋陽虎、有若之似夫子，市人識之;顏回之具體，門人不知[14]。蘇子曰：“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辦。”[15]意其在斯。
劉子凌云自許，按劍者多[16]，故以歸我，請觀謂何[17]。黃庭堅曰：吾子于此，可謂能矣[18]。猶有修篁之歲晩，枯枿之發(fā)春，少者骨梗，老而日新[19]。附之以傾崖礐石，摧之以冰霜斧斤，弟其曾高[20];藉外論之，梓人不以慶賞成鐻，痀僂不以萬物易蜩[21];及其至也，禹之喻于水，仲尼之妙于韶[22]，蓋因物而不用吾私焉[23]。
若夫燕荊南之無俗氣，庖丁之解牛進技以道者也[24];文湖州之成竹于胸中，會稽之用筆，得如印印泥者也[25]。
詩曰：“鶴鳴于天。”[26]抄萬物以成象，必其胸中洞然[27]。好學者，天不能掣其肘[28]，劉子勉旃[29]。
【有關(guān)注釋】
[1]河洛：黃河、洛水之并稱，泛指兩水之間的地區(qū)，或?qū)Ｖ嘎尻�。英：事物精華部分，或指才能出眾之人。骨毛：精神氣質(zhì)和儀表特征。骨，指人的品質(zhì)與氣概;毛，指須發(fā)等外在特征。粹清：純潔清明。
[2]用：以，而。意：指胸懷、內(nèi)心、意氣等。風塵之表：即“風塵物表”，指超越世俗之上的人或物。
[3]游戲：謂綽有馀力而不經(jīng)意為之。翰墨：原指筆墨，借指文章與書畫。龍蛇：指書法、文字的飛動圓轉(zhuǎn)。起陸：騰躍而上。
[4]甞其余巧：本作“甞巧”，指試驗其技巧。甞，同“嘗”，試，試探。余巧，應付裕如的技能、技巧。顧：而。
[5]條達：斷續(xù)分散貌�！秾O子•行軍》“散而條達者，樵采也”，杜牧注曰“條達，縱橫斷絶貌也”，王晳注曰“條達，纖微斷續(xù)之貌”。惠風：和風。舉：飛，飄動。
[6]筍笴(sǔn gě)：亦作“筍笴”，芽筍制成的筍干。筍，同“筍”。解衣：指竹篁脫落筍衣。
[7]“三河少年……俠游專場”句：本句引用曹植《名都賦》里京洛少年的行為舉止。稟生：稟性。勦(chāo)剛：輕捷剛健。楚楚：鮮明、姣美、端肅貌。俠游：并游。俠，通“夾”。專場：謂在一定場所無所匹敵。
[8]“王謝子弟……猶超人群”：指大家世族子弟，出身高貴，受家風熏陶，縱不修飾，翩翩自有意態(tài)。王謝，六朝望族王氏、謝氏的并稱。文獻：朱熹集注《論語•八佾》“文獻不足故也”曰：“文，典籍也;獻，賢也。”
[9]榦：同“干”�？滴踝值洌�“樹木旁生曰枝，本根爲榦。”偃蹇(yǎn jiǎn)：曲臥。斮(zhuó)：古同“斫”，斬斷。
[10]強項：謂剛正不為威武所屈。
[11]廉藺：戰(zhàn)國時趙國廉頗和藺相如的并稱。兩人皆為功臣。藺拜相，廉不服，欲與為難。藺以國事為重，不與計較。廉終覺悟，兩人成刎頸之交。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端螘�•張永傳》：“當遠慕廉藺在公之德，近效平勃忘私之交。”凜凜：威嚴而令人敬畏的樣子。
[12]“雖汲黯……挫淮南之鋒”句：《史記•汲黯列傳》：“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游俠，任氣節(jié)，內(nèi)行修絜，好直諫，數(shù)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亦以數(shù)直諫，不得久居位。……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jié)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如發(fā)蒙振落耳。’”
[13]昭穆：這里指父子之間。本指古代宗法制度，宗廟或宗廟中神主的排列次序，始祖居中，以下父子(祖、父)遞為昭穆，左為昭，右為穆。鄭玄注《周禮•春官•小宗伯》“辨廟祧之昭穆”曰“父曰昭，子曰穆”。來云仍昆：當為“來昆仍云”。來昆，后代子孫。仍云，仍孫與云孫的并稱，“仍”為八世孫，“云”為九世孫，泛指子孫后代。組：絲帶。練：白絹。
[14]陽虎：一名貨，春秋后期魯國人，權(quán)臣季孫氏家臣，曾執(zhí)政魯國，開“陪臣執(zhí)國政”先河。長相似孔子。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陽虎曾經(jīng)未打招呼，擅自帶兵過匡人之境去鄭，因而得罪了匡人�？鬃又苡瘟袊量�(即陳蔡)時(公元前497年)，被匡人誤為陽虎，“拘焉五日”，差點丟了性命，后經(jīng)人再三解釋，消除誤會才“得去”。
有若：字子有，孔門弟子，魯國人，長相似孔子。又，孟子謂孔子歿后，子夏、子張、子游以為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以為不可，語見《孟子•滕文公上》。
顏回之具體：《孟子•公孫丑上》曰：“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趙岐注：“體者，四肢股肱也……具體者，四肢皆具。微，小也。”朱熹集注：“具體而微，謂有其全體，但未廣大耳。”門人：弟子，指孔門弟子。
[15]“蘇子曰”句：文見蘇軾《凈因院畫記》。工人：擅長繪畫人物。曲：多方面，詳盡地。高人：指才識超人的人。逸才：指出眾的才能。
[16]凌云：直上云霄，多形容志向崇高或意氣高超�！妒酚�•司馬相如列傳》：“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自許：自我評價。按劍：以手撫劍，預示擊劍之勢。
[17]故：特地。歸：通“饋”(kuì)，贈送。謂何：如何，為何。
[18]吾子：古代指對對方的敬稱，一般用于男子之間。
[19]修篁：修竹。歲晩：立春，為二十四節(jié)氣之首，或出現(xiàn)于農(nóng)歷“年初”，或出現(xiàn)于農(nóng)歷“上一年年末”，凡后一種情況，即稱作“歲晚”(歲晚，即“年末”)�？輺�(niè)：枯枝，枯株。發(fā)春：春氣發(fā)動，或春天萬物發(fā)生。骨骾：亦作“骨鯁”，指有剛直之氣。日新：日日更新�！抖Y記•大學》：“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20]傾崖：險峻的山崖。礐(què)石：堅硬的大石。摧：《康熙字典》：“《增韻》：挫也，抑也。”斧斤：指以斧子修削、雕琢。弟：通“第”，只，只是。曾：古同“增”，增加。
[21]藉外論之：假托外人論說之。藉，同“借”。
“梓人”句：《莊子•達生》：“梓慶削木為鐻(jù)，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shù)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shù)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損耗精氣)也，必齊(“齊”通“齋”，齋戒)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非議和稱譽)巧拙;齊七日，輒然(不動貌)忘吾有四枝(“枝”同“肢”，肢體)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官吏在朝廷治事之所，借指朝廷)，其巧專(專一)而外骨消(骨，“滑”也，亂也。外而滑心之事盡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先天具有的品質(zhì)或性情，指材木的質(zhì)地)，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動手加工)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以人純真本性融合木料自然天性)，器之所以疑神者，其(可能，恐怕)是與!’”
“痀僂”句：《莊子•達生》：“仲尼適楚，出(經(jīng)過)于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拾取)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疊)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極少);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其，那)株拘(亦作“株枸”，枯樹根);吾執(zhí)(持，控制)臂也，若槁木(枯木)之技。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一心一意)，不以萬物易(轉(zhuǎn)移注意力)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用”，以，由于)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22]“喻于水”句：指大禹懂水性而疏導之。“妙于韶”句：《論語•述而》云：“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孔子對虞舜流傳后世的韶樂，全情投入，感受其如斯美妙，以至于廢寢忘餐。《論語•八佾》亦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23]因：順應。不用吾私：指不以自己的意愿強加于外物。
[24]“燕荊南”句：燕荊南，指燕肅，(991至1040年)字穆之，一字仲穆，一署上谷，青州益都(今山東益都)人。其先本燕薊(今河北薊縣)人，徙居曹南(今河北薊縣)人。真宗朝第進士，故人稱燕龍圖。文學治行，縉紳推之，胸次灑麗，巧思過人。……工詩。畫山水寒林，獨不為設(shè)色。始作生竹，趣然免流俗。渾然天成，粲然日新，已離畫工之度數(shù)，而得之清麗。文同遂能極其變態(tài)。太常寺有所畫屏風，玉堂刑部景寧坊居第，暨許、雒佛寺中皆有其畫壁。(據(jù)《宋史•燕肅傳》等，本條來自網(wǎng)絡(luò)，待審查)
“庖丁之解牛”句：本寓言故事旨在說明養(yǎng)生之道，凡事要順應自然，收斂鋒芒則可保全天性、盡享天年。后常用以作為神妙技藝的典型。語見《莊子•養(yǎng)生主》。
[25]“文湖州”句：文湖州，即文同(1018～1079年))，字與可，北宋梓州梓潼郡永泰縣(今屬四川綿陽市鹽亭縣)人。著名畫家、詩人。元豐初年知湖州(今浙江吳興)，未到任而卒，人稱文湖州。畫竹注重體驗，主張胸有成竹而后動筆。畫竹葉，創(chuàng)濃墨為面、淡墨為背之法，學者多效之，形成墨竹一派。與蘇軾為表兄弟，《宋史》有傳。
“會稽”句：會稽，指王羲之，東晉書法家，字逸少，號澹齋，祖籍瑯琊臨沂(今屬山東)，后遷會稽(今浙江紹興)，晚年隱居剡縣金庭，有“書圣”之稱。歷任秘書郞、寧遠將軍、江州刺史。后為會稽內(nèi)史，領(lǐng)右將軍，人稱王右軍、王會稽。其《蘭亭集序》為歷代書家所敬仰，被譽作“天下第一行書”。王兼善隸草楷行各體，精研體勢，心摹手追，廣采眾長，備精諸體，冶于一爐，擺脫了漢魏筆風，自成一家，影響深遠。其書法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后人評曰“飄若游云，矯若驚龍”、“龍?zhí)扉T，虎臥凰閣”、“天質(zhì)自然，豐神蓋代”。印印泥：書法筆意術(shù)語，謂用筆要像印章印在粘性紫泥上一樣，深入有力、清晰可見，以造成布置均正、形體端嚴、黑白分明、圓靜有力、剛?cè)嵯酀男Ч�，勾畫出中鋒用筆、注意藏鋒之后所達到的“用筆之妙”。
[26]“詩云”句：語見《詩經(jīng)•小雅•鶴》，原句為“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
[27]抄：同“綽”(chāo)，順應。洞然：清楚明了貌。
[28]掣肘：拉住胳膊，比喻阻撓別人做事，亦謂從旁牽制。
[29]勉旃(zhān)：努力，多于勸勉時用之。旃，語助，“之焉”的合音字。
【賦文大意】
前輩劉先生，乃當今河洛一帶精英人物，其氣質(zhì)純粹、儀表清朗，而其心胸則超絕塵世，有如秋日天空和明月般高爽而澄澈。他綽有馀力，于書畫不經(jīng)意而為之，則見其筆勢轉(zhuǎn)圓飛動，就如龍蛇般騰躍而起。他曾經(jīng)一展其應付裕如的技能，而創(chuàng)作了兩竿佳竹。
其中一竿青竹，枝葉紛披縱橫，似斷似續(xù)，于和風中輕輕飄動。而峭削地面所殘留的筍芽，當是初夏筍篁已經(jīng)脫落的筍衣。這一竿青竹，就像曹子建《名都賦》里的京洛少年，稟性輕捷而剛健，輕便春服在身而端肅鮮亮，陪伴著姣妍的女子，游走馳騁而無所匹敵。至于筍衣，又頗像六朝王謝望族烏衣子弟，出身高貴、聞見博雅，即使典籍才具尚不盡意，其雍容氣度仍然超出流俗。
另外一竿是老竹，雖然干莖折斷、曲臥于地，而且竹梢已削，但仍有倔強不屈之勢。而竹枝蒼老、竹葉堅硬，仍然頑強地對抗著強風暴雪。其折臥的干莖，就像求德為公的廉頗和藺相如，雖然其身骨早已化為塵泥，然而其威嚴與讓人仰止的氣度，仍然栩栩如生。其枝葉之間，又極像漢朝好學任氣的汲黯，即使學問不做，憑其冒死進諫、愿為正義捐軀的志節(jié)，也能挫掉千里之外淮南王劉安陰謀反叛的鋒芒。
再看這兩竹，一老一青猶如父子，其相互映襯，有如綿綿不盡之深情可相遞以至于子孫后代六世甚至八世。如果他人要盡情將內(nèi)中畫意表達出來，非得有十幅帛素的長度加以描述，并借助寒煙籠罩、昏雨浸淫等各種復雜的情境來形容不可。大致說來，像陽虎、有若，其面貌雖與孔夫子極其相似，然而即使市井流俗之人也能將他們辨認出來。而顏回其精神氣質(zhì)比之于孔子，大體具備而只是規(guī)模略小，這一點即使是孔門弟子很多人也是無法說清的。蘇先生曾說：“世上擅長于畫人，有的畫師能夠非常詳盡地畫出人的種種形貌，至于人物稟賦氣質(zhì)之間的微小差異，如果不是超出凡俗或有出眾才能之人是處理不了的。”這幅墨竹圖，其深意可能就在這里吧。
《詩經(jīng)》里說：“鶴禽的鳴聲可以傳到天上。”順應萬物的自然理路而描摹出物象，那么在心里對此一定一切清晰明了。好學的人，上天是不能掣住你的臂肘來阻撓你的，劉先生勉力而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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