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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吝嗇鬼賈平凹

        時間:2020-09-04 12:22:50 賈平凹 我要投稿

        吝嗇鬼賈平凹

          吝嗇對于賈平凹來說,猶如時下的初級階段對于中國一樣,那是一種特色。具體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80年代初的賈平凹,遠(yuǎn)沒有今日的風(fēng)采。

          那時候的賈平凹,才走出校門,供職在一家出版社,當(dāng)一名為別人做嫁衣的小編輯。住六樓上的一間六平米的小房間,抽一毛多錢一包的劣質(zhì)煙。一邊和鄉(xiāng)下的俊子談戀愛,一邊寫那些轟動全國的文章。房間太小,又高高在上,他常為不能接觸地氣而苦惱,于是便商量搬到我家來住。

          我家住在古城之北的方新村。那原是唐朝國務(wù)院的西花園,李白醉草嚇蠻書的地方。離他們出版社雖只有十分鐘的自行車路,卻是一片原野。小小的村落,只有數(shù)十戶人家。榆錢才敗槐花又開,東家雞叫西邊狗吠,便很得他的意趣。因為我乃本地土著,便也有了三分地皮,兩間破房。關(guān)起大門,一院子都姓張,無旁姓雜人。

          找些磚頭支了腿兒,尋一塊木板放上去,鋪了他帶來的被褥,房子的一角變成了他的天下。他告訴我老婆,他是不吃糧的,每頓飯多添一瓢水就足夠他吃了。因為他只喝水而不吃糧,所以幾年來從未收過他一兩糧票,一分飯金。而那時的自來水又特別便宜,每月每人只收五分錢。他是臨時住客,收水費(fèi)也不收他的錢,這樣里里外外,一份伙食費(fèi)便省了下來。

          那時候,一張方桌擺在我和他床鋪中間。星期日大早,各自在兩邊坐了。鋪開稿紙,說聲寫,便同時下筆。筆和紙在不停的摩擦中,常發(fā)出一種蠶吃桑葉的聲音。七八個小時下來,通常是我問一聲:“我快結(jié)尾了,你呢?”他便說:“我也結(jié)尾。”于是一篇萬把字的小說便同時結(jié)了尾。那時的我們,好不洋洋得意,好不目空一切。我們在一間破房子里制造文壇上的陰謀,騙取多少人的喜怒哀樂!我們各自吟頌著自己認(rèn)為得意的章節(jié),把白開水當(dāng)酒互相碰杯祝賀。我那時在工廠當(dāng)工人,一禮拜只有禮拜天屬于自己,一天能寫出一篇小說來,已相當(dāng)囂張了。七八個小時的重腦力勞動,手指僵硬了,半個身子也有些麻木,該好好歇息一下了。這時的賈平凹卻又在嘿嘿的笑聲中鋪開稿紙說:“我又開始了。”

          賈平凹后來聲名遠(yuǎn)播,其神秘處全在這里。不說全世界,起碼在中國,像他這樣玩命的角色太少了。他要不成大名,也就天理不容了。

          他作品發(fā)得多,稿費(fèi)自然也比我多。每一筆稿費(fèi)對于我,我認(rèn)為就是街上拾來的錢。沒有攤?cè)魏伪惧X么,稿紙是從各個編輯處要來的,一支圓珠筆也是孩子用剩下的。那時寄稿子,連郵票也不貼。信角上寫個“郵資總付”,塞進(jìn)郵筒了事;斯Ψ,貼了腦子,就和下了一天棋一樣,難道能算成本錢么?記得《天池淚》寄來稿費(fèi)80元,從郵局出來買了半只羊,弄了幾瓶酒,交到老婆手上也就剩下30元了。他的'《滿月兒》稿費(fèi)是83元,那是他當(dāng)時短篇里最高的一篇稿費(fèi)。他驚喜地說,一篇稿子頂一個半月的工資哩!我和他一同去北大街青年路郵局去取稿費(fèi)。83元取出來了,他卻一定要存?zhèn)整數(shù)。我說你存上50元,33元拿出來慶祝一下行么。他說,存夠一百元就是最大的慶賀。他那時候準(zhǔn)備結(jié)婚,每一分錢都很重要,于是,我倆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湊夠了15元。他央求存款的辦事小姐;能不能把98元的利息先算進(jìn)去存夠100元,到時候少取點(diǎn)利息就行了。小姐鼻子里像害了鼻炎似地嗤嗤了兩聲,平凹便回過頭來低聲罵了一句。于是他便再翻口袋,終于在工作證里翻出來了2 元零3 分錢的郵票。他把郵票推到小姐面前,極其大方地說:“三分錢零頭不要了,存一百整!”

          小說一篇篇寫,稿費(fèi)一次次來,幾年下來,他已經(jīng)有厚厚的一摞支票了。那些支票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用皮筋扎起,放在一個注射藥劑的空紙盒里,鎖在抽斗的最里面。那是他全部的財產(chǎn),加起來也不到3000元。

          那年夏天,有位朋友有一臺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出手,要400元。我手頭只有不到200元,于是便第一次開口向賈平凹借錢。他聽我借錢要買電視機(jī),大吃一驚:“你想買電視機(jī)!那是咱老百姓也可以買的東西?”

          我既然開了口,開弓沒有回頭箭,這點(diǎn)面子他總要給的。他顯得非常為難,說了一堆誰誰誰來借錢,誰誰誰借了錢到現(xiàn)在也沒有還的話。我說我不管,反正我要借錢,“不給利息,100天保證還帳,賴一天罰5元,你可以扣我的稿費(fèi)單子。”

          他沉吟良久,覺得不借給我似乎也下不來臺。于是便心生一計,說借錢可以,但要蒼天作證,憑運(yùn)氣說話。他拿了件藍(lán)色的上衣,捂在抽斗上,讓我伸進(jìn)手去,就像在暗箱里裝膠卷那樣,只準(zhǔn)摸一張支票出來。摸多少就是多少,不夠了自己再想辦法。

          他這一招很厲害,他那支票里,百元以上的沒有幾張,有許多張都是二三十元的。只準(zhǔn)摸一張,摸上一張20元的,又不頂用,又要領(lǐng)情。但我也知道他有一張最大的是700元。那是《山地筆記》出集子的錢。這已經(jīng)是賈平凹給足了面子,我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手從藍(lán)衣服下面伸進(jìn)抽斗,摸著了盒子里的那一摞支票。手指頭上沒有長眼睛,實在分辨不出支票上的錢數(shù)。賈平凹站在旁邊,抽一支煙得意地說:“摸呀,過3分鐘摸不出來,宣布協(xié)議作廢,可別說我不借錢給你!”

          以我和他的熟悉程度,我相信這些支票在金額的排列上不可能沒有規(guī)律。他是個極有心計的人,點(diǎn)這些支票肯定是他的業(yè)余愛好。于是我便想到鄉(xiāng)下的俊子這幾天要來,到時候他肯定要把支票拿給她看。他要讓她有個驚喜:哇,這么多錢!那就是說,最上邊的一張極有可能是金額最大的一張。于是我便抽了最上面的一張。果真不假,是那張700 元的支票。

          賈平凹傻眼了,我得意了。

          又一夜,作家王作人在我家閑坐。那時候賈平凹已結(jié)婚,帶著女兒和俊子住在我家隔壁,是租農(nóng)民的房子。午夜時分,王作人告辭,路過賈平凹院門,順便進(jìn)去問他一聲?∽诱谠豪锵匆路,問賈平凹時她說在床上打滾呢,肚子疼。隔著窗子一瞧,賈平凹赤條條穿個小褲衩,大蝦一樣蜷在床上。還不趕快送醫(yī)院?俊子說,半夜三更的,又沒有救護(hù)車。我和老王都急了,說要什么救護(hù)車呀,靠在墻上的架子車就是救護(hù)車!于是便抬了平凹出來放在架子車上,一人拉一人推,俊子推著老王的自行車在后邊跟著,走了一個小時,來到中心醫(yī)院。

          掛急診號時,急診號也要排隊。老王排到窗口,看那護(hù)士小姐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收獲》。而那一期的《收獲》里正好有賈平凹一篇小說。相信這小姐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走走后門,照顧賈平凹一個床位住住,問題不大吧?于是報名時,有意加重口氣。那小姐寫賈平凹名字時也沒有寫錯。老王便說,他肚子疼得厲害,住院可以吧?小姐頭也不抬地說:“住什么院?夏天肚子疼的人多得很!”“他是個作家呀,你這書上有他的文章。”“作家又怎樣,作家進(jìn)來也是病號,搞什么特殊!”

          老王訕訕地拿著掛號單走到平凹前說,人家不買你的賬,住不上院了。

          醫(yī)生診斷為消化不良加感冒,打了一針柴胡,便讓我們拉著他回家了。出了北門,已是凌晨3點(diǎn)多了。天熱,路旁的瓜攤上還有生意。我便讓平凹請客。拉了半夜車,一定要買個西瓜酬勞一下。平凹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只摸出2元錢一張幣來說,那就買個小點(diǎn)的吧。我把錢扔在瓜攤上說,買二塊錢的西瓜!那時西瓜五分錢一斤,兩塊錢能買40斤。賣瓜人挑了兩個最大的瓜搬到架子車上。賈平凹懷里摟一個,雙腿夾一個,一路上直嘟嘟,嫌瓜買得多了;氐郊液螅瑑蓚西瓜都有些燙手。殺開一看,全是生的。他的病卻好了。原來是那西瓜吸了他身上的熱度的緣故。賈平凹說,早知道買兩個西瓜摟一摟,倒能省去打針掛號的錢。如果瓜再是熟的,那就更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一看,賈平凹一個人趴在小學(xué)校操場上的水泥板上又寫上了。我走到他身后,一把抽了他的筆說,你不要命了!折騰了半夜,病還沒有全好,寫什么寫!

          賈平凹那時動了真情,兩行清淚一下就滾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心里便慌了,忙扶住他的肩膀搖著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月常在,你何必貪這一點(diǎn)功夫!”

          賈平凹那天說了他這一輩子也許再也不會說的一段真話:“我是個山里娃,我憑啥在城里混日月?不就是憑一支筆么?還要養(yǎng)家糊口,有老婆有孩子。我又吝嗇,是有名的嗇皮,如果不寫文章,誰愿意和我交朋友?其實我也不想嗇皮,幾塊錢多寫篇文章也就夠了。關(guān)鍵是在我眼里,兩塊錢不是兩塊錢,是白花花一堆鹽!小時候,母親讓我去買鹽,兩塊錢要縫到襯衣口袋里,到鹽店讓賣鹽人拆線。兩塊錢的鹽,是一大家子人好長時間的唯一調(diào)料。你今后要宰我,就硬宰。我當(dāng)時心疼一下,過后也就認(rèn)了,但不能超過5塊錢!”

          當(dāng)今的賈平凹,早不是原先模樣了,他成了當(dāng)今中國文壇上少有的幾個文學(xué)大腕之一。掙下的和省下的稿費(fèi)怕這輩子早夠花了。但青山依舊,本性難移。有外地朋友到西安會他,到了吃飯的當(dāng)兒,他自然是要請朋友們吃頓飯了。通常,他只請朋友們?nèi)コ院J頭泡饃。那飯經(jīng)濟(jì)實惠,極容易給客人留下記憶。飯菜端上桌子,他便問:“你們知道葫蘆頭是什么嗎?”然后自己回答:“葫蘆頭就是豬痔瘡!”

          一語即出,四座皆驚。記憶里更深了一層,胃口卻也倒了。于是便給主人省下不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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