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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李白詩歌中的水

        時(shí)間:2024-08-01 10:30:09 李白 我要投稿

        李白詩歌中的水

          【導(dǎo)讀】李白有詩仙之稱,李白所作詞賦,宋人已有傳記(如文瑩《湘山野錄》卷上),就其開創(chuàng)意義及藝術(shù)成就而言,“李白詞”享有極為崇高的地位。

        李白詩歌中的水

          世界上最初的聲音,是微風(fēng)吹動流水的聲音;水流到哪里,花開到哪里,生命延續(xù)到哪里——那是天籟。天才的詩人如李白,捕捉風(fēng),捕捉水,讓人籟變成天籟。李白正是這么一個(gè)與水有著不解之緣、被水滋養(yǎng)的詩人。

          李白詩歌的中的水,不僅僅是用水的意象,裝飾自己的詩歌。而是水的清冽,水的流動,水的生命,滲透到李白的靈魂之中。李白的詩里充盈著水,水即是情,情亦似水;水即是天,亦是歸處,是李白靈感的源泉。在李白的詩里,有如絲的黃河,奔涌的大江,既有“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shí),直掛云帆濟(jì)滄海”(《行路難》)的慨嘆,也有“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fēng)外”(《清溪行》)的清冽與安靜。

          為什么說李白詩中水即是情,情亦似水?且看炙人口的《金陵酒肆留別》:

          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李白為什么要“請君試問流水”?流水可曾知道他的別意?這一刻不停的流水是他的知音。李白心中那些的惆悵,吳姬不知,金陵子弟亦不解,即便花香滿店也不曾稍減,只有這東流水,可與之訴衷腸。逝者如此水,方可與別意相當(dāng),都不曾停止,都不會消亡,綿延著不知流向何方。何者是水,何者是情,誰還分得清?此時(shí)李白眼中的水是活的,是有情的,與他相似甚至就是他自己。

          李白直把流水與情相對舉,有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云》)。有時(shí)又將水?dāng)M作人,有如“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清溪非隴水,作斷腸流”(《秋浦歌》)、“秦水別隴首,幽咽多悲聲”(《古風(fēng)》其二十二)。有時(shí)他還會更加直白地吟道:“洞庭瀟湘意渺綿,三江七澤情沿”(《當(dāng)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

          為什么說李白之水即是天?人間何物與天最相似?必然是水了。李白《送別》曰:

          水色南天遠(yuǎn),舟行若在虛。

          遷人發(fā)佳興,吾子訪閑居。

          日落看歸鳥,潭澄羨躍魚。

          圣朝思賈誼,應(yīng)降紫泥書。

          在李白的詩里,水最有情,爽朗時(shí)有水,惆悵時(shí)有水,寂寥時(shí)亦有水,F(xiàn)在李白在閑中,不得意,思念賈誼,覺得只有賈誼和自己同病相憐的時(shí)候,也是水。因?yàn)樗坏靡獾臅r(shí)候,老在途中,老在船上,于是四周一片皆水了。

          水天一色,天照著水,水映著天,如此便不知有天,亦不知有水。一葉扁舟在至清至凈的水波中劃行,讓人誤以為飄在空中。如“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遠(yuǎn)處水與天融為一體,水從何處來?從天際來。水到何處去?流向另一處天際,一如漂泊的人生。

          為什么說李白之水即歸處?《山中問答》曰: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宛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在李白的心里,伴著“桃花流水”,“別有天地非人間”的桃花源,是他向往的地方。“同歸無早晚,潁水有清源”(《送裴十八圖南歸山》)。尤其在他失意的時(shí)候,更是將水作為歸隱之處。“俱飄零落葉,各散洞庭流”(《贈王判官時(shí)余歸隱居廬山屏風(fēng)疊》),“歸去瀟湘,沉吟何足悲”(《古風(fēng)》其四十九),無一不訴說著水對李白的意義。

          水在詩仙李白筆下流淌著。李白不僅以水為題,更是寫遍三江五湖,名句迭出。詩題如《橫江詞》、《夜泊牛渚懷古》,詩句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王倫》),真是不勝枚舉。

          即便詩中沒有提到水,卻依然有水的韻律!肚锲指琛菲涫澹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長。

          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全詩無一“水”字,卻處處透著水,與水有一種微妙的聯(lián)系。“白發(fā)三千丈”讓人聯(lián)想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緣愁似長”更與“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相似。三千丈的白發(fā)就像是流淌著的水,不僅顏色相似、形狀相似,更是神似。如果說“‘秋浦——秋——愁’的聯(lián)想是整個(gè)組詩十七首的基調(diào)”[1],那么《秋浦歌》其十五由“白發(fā)”至“愁”的聯(lián)想中則夾雜著水的成分,雖然看似“白發(fā)”至“愁”無需任何中介,然而白發(fā)似水,水似愁,故而才道愁長,愁若不似水,怎可長?白發(fā)若不似水,怎可三千丈?不如說白發(fā)如水,水有千丈,千丈之水恰似愁。這首詩正是詩人在以水為鏡,看到水中自己白發(fā)的倒影,感嘆而發(fā)出的絕唱。故而下句才道“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明鏡看似指鏡子,實(shí)則卻是指秋浦之水。詩人最后問道秋霜何處來?是從李白的發(fā)中來,是從李白的心愁中來,更是從李白所處的社會之悲中來。這是自問,亦是問天,問蒼生。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這平靜的流水,聲音如此輕微,以至于像一面不會作聲的明鏡。真?zhèn)是《秋浦歌》似愁,開頭兩句的愁是如此濃烈,讓人過目不忘,結(jié)尾兩句的愁卻是淡淡的,然而更綿長,更不能釋懷。

          李白詩中的水,是從哪里來的呢?——那是六朝的水,是六朝文人詩歌里的水,六朝樂府民歌里的水;同時(shí)是黃鶴樓下浩浩蕩蕩的長江之水,是奔流在他第二個(gè)故鄉(xiāng)安陸河港里的水。

          “李白對前代文學(xué)遺產(chǎn),自《詩經(jīng)》、楚辭以后,接受了多方面的營養(yǎng)。南朝詩人對他影響最大的則是謝靈運(yùn)、鮑照、謝三人。”[2]他詩中的力度得力于鮑照,就像是由高處沖擊而下的水,奔騰豪邁,千軍萬馬也抵擋不住。然而“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者”,[3]他的山水詩得力于二謝,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正如胡小石先生所言:“他的五古學(xué)劉,往往闌入阮籍,七古學(xué)鮑照與吳均,五古山水詩又學(xué)謝,以下便看不上了。”

          李白對六朝的學(xué)習(xí),不僅是風(fēng)格、手法上的,還有對題材、詩句的直接借鑒。如《送儲邕之武昌》:

          黃鶴西樓月,長江萬里情。

          春風(fēng)三十度,空憶武昌城。

          送爾難為別,銜杯惜未傾。

          湖連張樂地,山逐泛舟行。

          諾謂楚人重,詩傳謝清。

          滄浪吾有曲,寄入歌聲。

          “湖連張樂地,山逐泛舟行”,即是由謝《新亭渚別范零陵云》中化來,其辭曰:

          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

          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

          停我悵望,輟子夷猶。

          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

          心事俱己矣,江上徒離憂。

          一樣的江水,相似的離情,一個(gè)“銜杯惜未傾”,一個(gè)“停我悵望”;一個(gè)“長江萬里情”,一個(gè)“江上徒離憂”。李白這首詩無疑有著謝詩的影子,大約是相似的場景、相似的事件、相似的情思,使得李白想起來了謝的這首詩吧,因此他也直言“諾謂楚人重,詩傳謝清”?梢娎畎字徘橐喾菓{空而來,若不是“始終學(xué)《選》詩”[4],哪得佳?又如《古風(fēng)》其二十二,一詩化用了陸機(jī)、吳均、江淹、沈約等多人的詩作,故以“清新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形容李白,實(shí)非虛言也。

          六朝時(shí)長江漢水一代經(jīng)濟(jì)文化都相當(dāng)發(fā)達(dá),建康江寧一帶又都是沿著長江的城鎮(zhèn),是水滋養(yǎng)了那個(gè)時(shí)代,而水也保存在了民歌中,流傳至今。因此,六朝民歌對李白的影響,甚至超過了六朝詩人,那是雙重的作用和影響。

          最有說服力的例子,是蕭綱學(xué)習(xí)民歌的《烏棲曲》(四首其一):

          芙蓉作船絲作竿,北斗橫天月將落。采桑渡頭礙黃河,郎今欲渡畏風(fēng)波。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長夜過去了,但情“郎”始終沒有來。在小船上等待了整整一個(gè)晚上的女子陷入了痛苦的思念之中。月亮就要下去了,你為什么還不來?是不是黃河太寬?還是你怕風(fēng)波太大?芙蓉花葉一般的小船和用一層層絲纏繞的竹篙,都是癡情女子堅(jiān)貞美好的心意;礙于黃河,畏于風(fēng)波的,是“郎”的猶豫、害怕?還是人言可畏?

          詩歌語言清新,風(fēng)格優(yōu)美,感情樸實(shí),江南水一般的韻味,始終在詩里流動飛揚(yáng)。蕭綱這首屬于宮體詩的《烏棲曲》,李白讀了以后,有一種莫名的激動,于是他也用民歌體,一連寫了六首《橫江詞》,其中三首,就是對蕭綱詩中人的回應(yīng),情的回應(yīng),水的回應(yīng):

          海潮南去過潯陽,牛渚由來險(xiǎn)馬當(dāng)。橫江欲渡風(fēng)波惡,一水牽愁萬里長。(其二)

          橫江西望阻西秦,漢水東連楊子津。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fēng)愁殺峭帆人。(其三)

          橫江館前津吏迎,為余東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fēng)波不可行!”(其五)

          李白的這幾首詩,都在解釋蕭綱詩里“情郎”沒有來約會的原因。一說是“橫江欲渡風(fēng)波惡”;二說是“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fēng)愁殺峭帆人”;三說是,你有什么事那么著急?“如此風(fēng)波不可行!”明代的胡應(yīng)顯然看到了蕭綱詩中急欲渡河的“情郎”,也看到了大呼“情郎”危險(xiǎn)的李白如此激動。同時(shí)他在《詩》中客觀地評判說,蕭綱的《烏棲曲》“奇麗精工,齊梁短古,當(dāng)為絕唱。”又說:“太白《橫江詞》全出此”。篇篇是情,篇篇是人,篇篇是水。李白詩中水的源流,人的源流,情的源流,可見一斑。

          李白少時(shí)生活在青蓮鄉(xiāng),青年時(shí)曾在青城“養(yǎng)奇禽千計(jì)”(《上安州裴長史書》),至二十五歲初出蜀地,經(jīng)重慶三峽,南游洞庭,又上廬山,東下金陵、揚(yáng)州。二十七歲為觀云夢澤來到安陸,一路皆船,一路皆水。“酒隱安陸,蹉跎十年”(《贈錢征君少陽》),飲的也是長江水,安陸的水。由山水滋養(yǎng)的李白,就像春雨中的植物,盛開出一朵朵絢麗的花。

          李白詩中的水,最后去了哪里?流向天際,流入大荒?像他在《渡荊門送別》中說的:“渡遠(yuǎn)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是的。但李白詩中的水,更是流入后代無數(shù)詩人的詩集中。

          流入大荒的水,滋潤著大荒的土地,變成人和植物的養(yǎng)分。在李白走過的地方,無論是牡丹國色,還是空谷幽蘭,或是柳色青青,那都是水的子女。李白詩歌的影響,很重要的一部分,是蘊(yùn)含著六朝民歌之水的詩歌風(fēng)格,李白之水流經(jīng)之處,可謂處處開花。

          有宋一代,蘇東坡的詩詞中,固然是“水光接天”,到了明代,高啟學(xué)習(xí)李白,也繼承了詩中之水,其詩《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曰:“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鐘山如龍獨(dú)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fēng)。”其時(shí)更有李攀龍、王世貞揚(yáng)其波,明七子的文學(xué)思想又影響到日本的荻生及其弟子服部南郭。清代詩人黃景仁夢見了李白,寫詞說:“更問后來誰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島。”(《賀新郎·太白墓和雅存韻》)事實(shí)上,后代許許多多的詩人,都從李白的詩歌中汲取營養(yǎng),或多或少地得益于李白詩中的水。

          雖然根據(jù)李白族叔李陽冰的《草堂集序》、范傳正的《墓銘》和晚唐詩人皮日休的《李翰詩》(《七詩》之一)記載,李白是因酒喝得太多,以致胸壁穿孔,得“腐協(xié)疾”而死的。但五代王定!短言》說李白是“著宮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龐若無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的。宋代洪邁《容齋隨筆》也有類似的記載。“攬?jiān)侣渌?rdquo;帶有民間色彩,但“腐協(xié)疾”以致胸壁穿孔是很痛苦的事,“攬?jiān)侣渌?rdquo;,甚至投水自殺結(jié)束痛苦都有可能。不管怎么說,采石江邊一堆土,李白雖死,但大江之水仍不離其左右。

          李白與水既然有這么一段不得不說的故事,可見李白若離開了水,就不再是我們所熟知的李白;水若缺少了李白,后來詩詞中的水性也當(dāng)少卻幾分吧?水就像是詩人李白的脈動,它總能有一種姿態(tài)符合詩人的情感,靜有靜之美,動有動之美,故而水與情融合在一起,進(jìn)入到詩人的心中,升華,結(jié)晶,最后凝練出一首首動人心魂的含水之詩。這水是真實(shí)的,那是長江里流淌的水;這水又是虛無的,那是六朝文人詩歌和六朝樂府民歌中隱含的水,是江南的一派煙云水氣,在李白詩歌的每一個(gè)細(xì)胞里。

          [1] 松浦友久:《關(guān)于李白<秋浦歌>注釋的幾個(gè)問題》,《李白學(xué)刊》(第一輯)。

          [2]王運(yùn)熙老師:《李白推重謝詩》,收入《謝與李白研究》,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年。

          [3]朱熹:《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4年。

          [4]朱熹:《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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