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賞析
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與趙明誠婚姻美滿，情深意篤。心愛的丈夫即將出游，作為妻子，情知無法挽留，離恨別苦自然難以盡述。此詞寫與丈夫分別時的痛苦心情，曲折婉轉(zhuǎn)，滿篇情至之語，一片肺腑之言。
上片俱寫離別前情景。
起首五句，是對由夜及晨情事的交代：由于一夜沒有續(xù)填香料，銅制的獅形熏爐中早已香消燼冷，紅色的錦被胡亂地堆在床上，早晨起來后情緒不佳，諸事無心，連頭也懶得去梳，任憑那鏡奩之上蓋滿灰塵，漸升的曉日高過簾鉤。這五句詞，十分形象、具體地展現(xiàn)了詞人與丈夫臨別時悵然凄然、百無聊賴的心情。“香冷金猊”，首先創(chuàng)造出一種凄清幽寂的環(huán)境氣氛。“被翻紅浪”，化用柳永《鳳棲梧》詞“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句意，暗示夫妻間一夜雨密云稠，兩情繾綣。歐陽修《蝶戀花·詠枕兒》詞：“昨夜佳人初命偶，論情旋旋移相就。 幾疊鴛衾紅浪皺，暗覺金釵，磔磔聲相扣。”亦借“鴛衾紅浪皺”暗寫男女情事。解說此詞者一向止于字面，不愿揭出本句的隱義，大約是認(rèn)為如此近于流俗的意思與易安的身份和詞風(fēng)未符。其實，它與《減字木蘭花》(賣花擔(dān)上)、《浣溪沙》(繡面芙蓉一笑開)等詞一樣，都表現(xiàn)了易安詞在抒情上大膽率真的一面。“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反反復(fù)復(fù)地寫無心梳妝一件事，雖未語涉離別，卻足見離愁別恨充溢心間。丈夫今朝即將離家遠(yuǎn)行，閨中人從此更有何心情梳洗打扮!溫庭筠《菩薩蠻》詞：“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不過是寫閨中閑情，而易安于此卻是述閨 中濃愁了。
接下去“生怕離懷別苦”數(shù)句，說出愁的原因，點明題旨。丈夫臨走前，本來有許許多多的心事待向他訴說，可是一想到說出來會增添他的煩惱，會影響他的行程，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多少事、欲說還休”一句，與孫夫人《風(fēng)中柳》詞“怕傷郎、又還休道”同意。欲說又不忍說，甘愿把痛苦埋藏在心底，由自己默默忍受，其對丈夫的`摯愛深情，于此隱然可見。“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三句，寫近來自己因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日形消瘦，但卻不直接說出，而是用“排他法” 否定可能導(dǎo)致瘦的其他原因。這就避免了正面用筆的直露，給讀者留下了馳騁想象的空間。既不是因為“日日花前常病酒”(馮延巳《鵲踏枝》)而瘦，也不是因為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宋玉《九辯》)而瘦，那么究竟因何而瘦，也就足可引人深思了�！恫萏迷娪唷氛砣^：“瘦為甚的，尤妙。” 恐怕也就妙在以反說正、以不答而答上。
下片先是接寫去者難離之苦，然后用一“念”字領(lǐng)起，設(shè)想別后情形。
換頭一句采用疊字以加重語氣，極寫詞人留人不住的失望之情。“休”，猶罷了、算了的意思。“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表明今朝去意已決，再難挽留。“陽關(guān)”，即《陽關(guān)三疊》，送別時所唱之曲。盡管傷離之曲唱了千遍萬遍，但是去的終究要去，苦苦挽留也徒勞無益。于是很自然地由眼前的離別推想到別后的情形。
“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兩句，運用了兩個典故，傳達(dá)出豐富的感情信息。就“武陵人”的辭面來說，有兩層含義：一是指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以“捕魚為業(yè)”的武陵人;二是劉義慶《幽明錄》中的劉晨、阮肇。唐吾渙《惆悵》詩：“晨肇重來路已迷，碧桃花謝武陵溪。”和凝《天仙子》詞：“桃花洞，瑤臺夢，一片春愁誰與共。”韓琦《點絳唇》詞：“武陵凝睇，人遠(yuǎn)波空翠。”都是借劉晨、阮肇天臺遇仙故事寫男女相戀之情。易安此詞以“武陵人”擬明誠，其實也就是用阮肇或劉晨來擬明誠，言外有“桃溪不作從容住”(周邦彥《玉樓春》)之怨意，正所謂“辭之中又有辭焉”。 “秦樓”，即鳳臺，是秦穆公女兒弄玉與仙人蕭史飛升前所住的地方。這里借指詞人自己的居處，并與《鳳凰臺上憶吹簫》這一詞調(diào)相扣合�！豆卵銉骸分杏�“吹簫人去玉樓空”句，與“武陵人遠(yuǎn)”兩句意思相近。不過《孤》詞是說丈夫已經(jīng)亡故，而此詞是說丈夫離家遠(yuǎn)行。
“惟有樓前流水”以下數(shù)句，設(shè)想離別后悵望樓前流水思念遠(yuǎn)人。“樓前流水”有多重含義。李賀《江樓曲》詩：“樓前流水江陵道。”王琦注云：“樓前流水，道通江陵。”因詩題作《江樓曲》，樓在江畔，人又是從江上而去，日望江水豈堪為懷。王琦的解釋是對的。馮延巳《三臺令》：“當(dāng)日攜手高樓，依舊樓前流水。流水，流水，中有相思雙淚。”當(dāng)時兩情相親，攜手憑欄，同觀樓前流水。如今攜手人遠(yuǎn)，樓前流水依舊;對水相思，雙淚籟籟。意思也是明確的。賀鑄《東吳樂》詞：“枉將鏡里年華，付與樓前流水。”雖然也是寄離情于樓前流水，但感嘆的卻是年華虛度，不能與情人團聚。似乎也沒有歧義。張耒《風(fēng)流子》詞：“情到不堪言處，分付東流。”遙想玉容音信不通，隱衷難以盡訴，故分付東逝的流水。也比較容易理解。如此看來，“樓前流水”可以表達(dá)多重含義。不過他人著眼于語言的明確性，易安卻偏偏著眼于語言的模糊性;他人惟恐言而不盡，易安卻惟恐言而有盡。對比之下，軒輊立見。“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似乎只有樓前流水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別人卻無從得知。“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新愁”的含義也是模糊的。惟其模糊，所以讀者可以作出各種設(shè)想，卻又覺得不能盡如人意，這大概就是語言的多義性與模糊性的妙處之所在吧。“新愁”的“新”與上片中“新來瘦”的“新”意同，俱為近意。“新愁”指愁在近前，無法回避。孟浩然《宿建德江》詩：“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新”當(dāng)訓(xùn)為近，指愁在眼前，舉目可見，可為一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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