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聲聲慢》疊字藝術
李清照的《聲聲慢》是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詞作,大家知道李清照《聲聲慢》的疊字藝術嗎?下面一起來看看!
《聲聲慢》是宋代著名詞人李清照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作品。一部作品能夠贏得經(jīng)典地位,必須具有原創(chuàng)性魅力,而此種原創(chuàng)性的標志是具有某種陌生性。《聲聲慢》中極具原創(chuàng)性且最為人稱道的就是詞作中疊字構詞手法的陌生性。詞曰: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詞作上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十四個疊字和下闋“點點滴滴”四個疊字,是詞人在藝術上大膽新奇的原創(chuàng),其疊字的運用奇橫超拔,自然妥帖,出奇制勝,可謂字字珠璣,字字傳神,字字蓄情,手法獨特,妙絕千古!
清末沈曾植在《菌閣瑣談》論易安詞影響曰:“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就《聲聲慢》而言,非自明始,南宋張端義即首開其端,最早對詞中疊字的運用之妙給予闡釋,開啟了綿延千年的《聲聲慢》疊字闡釋史先河。其《貴耳集》卷上曰:
且《秋詞·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贝四斯珜O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用《文選》諸賦格。后疊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之痕。
張端義是李清照《聲聲慢》疊字藝術的“發(fā)現(xiàn)人”。他最早發(fā)現(xiàn)詞中疊字的新穎之處,用“公孫大娘舞劍手”來比喻李清照疊字渾然天成,自然灑脫的技巧。張端義此論卓有見地,奠定了后世評論者不斷深入闡釋此詞疊字妙用的基礎。
自張端義始,《聲聲慢》歷經(jīng)南宋、明、清、現(xiàn)當代近千年的闡釋歷程,其疊字的解讀也層層深入、步步升華。后人或驚嘆詞中疊字奇絕天橫,自然熨帖的獨特創(chuàng)意,從而稱許李清照間氣所生,閨房勝流的藻思;或贊嘆疊字之法情景婉絕,超然筆墨蹊徑之外,從而夸贊李清照不獨雄于閨閣的才力;或標榜疊字運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為千古詞家疊字之法,從而稱頌李清照為蘇、辛之亞。
自張端義在《貴耳集》中稱道此詞疊字為“公孫大娘舞劍手”,“無斧鑿痕”后,宋人羅大經(jīng)又在疊字發(fā)展的流程中比較考察這首詞疊字的“創(chuàng)意出奇”之處,他在《鶴林玉露》卷十二中說:
詩有一句疊三字者,如吳融《秋樹》詩云:“一聲南雁已先紅,槭槭凄凄葉葉同”是也。有一句連三字者,如劉駕云:“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guī)”是也。有兩句連三字者,如白樂天云:“新詩三十軸,軸軸金石聲”是也。有三聯(lián)疊字者,如古詩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是也。有七聯(lián)疊字者,昌黎《南山》詩云:“延延離又屬,夬夬叛還遘。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jīng)宿。訚訚樹墻垣,巘巘架車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敷敷花披萼,睳睳屋摧溜。悠悠舒而安,兀?褚葬。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是也。近時李易安詞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逼痤^連疊七字。以一婦人,乃能創(chuàng)意出奇如此。
羅大經(jīng)列舉詩歌一句疊三字、一句連三字、兩句連三字、三聯(lián)疊字、七聯(lián)疊字的用法與李清照詞中連疊七字之法相比較,并驚嘆身為女性的李清照的藻思。羅大經(jīng)此論雖未對眾多疊字之法的優(yōu)劣高低作出評判,但吳融、白樂天、韓昌黎等皆是赫赫有名的詩人,羅大經(jīng)將其詩句中的疊字之法與李清照《聲聲慢》中疊字的運用羅列出來,無疑將此作為疊字之法的典范給予評說。
《聲聲慢》疊字藝術闡釋史是其不斷被閱讀、理解、闡釋的過程,是原創(chuàng)性文本與獨特性闡釋的結合。在歷史流動過程中,在不同歷史語境的闡釋過程中,《聲聲慢》疊字藝術的解讀經(jīng)歷著意義再生成的過程。
縱觀李清照詞學接受史的脈絡,南宋是其發(fā)軔期,這一時期,宋人對李清照的詞評多限于尋章摘句式的解讀,多贊譽其佳句麗語。張端義和羅大經(jīng)是南宋時期評論《聲聲慢》疊字藝術的開拓者,綜觀二人的評論亦可發(fā)現(xiàn),他們評論的焦點主要在疊字獨具匠心的構思和自然熨帖的運用之上,多關涉形式表層,而未曾深入肌理。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評論奠定了后世議論的基調(diào),堅實了后代研究的基礎。
由于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李清照在當時并未得到公平對待,宋人論其詞,僅僅局限于“婦人”的行列,沒有把她放在與男作家等同的位置上去比較。張端義、羅大經(jīng)均對《聲聲慢》中疊字的奇絕驚嘆不已,但只是驚呼“婦人中有此文筆,殆間氣也”,“以一婦人,乃能創(chuàng)意出奇如此”。由此可見,李清照在宋代只是以女性文人,而非文人的面貌出現(xiàn)。
元代,李清照的《聲聲慢》沒有得到任何闡釋。直至明朝,詞評者才重新聚焦《聲聲慢》,關注詞中疊字的構成藝術。明人在繼承宋人觀點的基礎上,增添了不少新的詮釋。
茅暎在《詞的》卷四指出:“連用十四疊字,后又四疊字,情景婉絕,真是絕唱。后人效顰,便覺不妥!泵⿻4苏撘c有二:一是意識到詞中疊字并非單純的構詞技巧,而是關涉到疊字構詞所傳達出的更深層次的情和景的關系。情景交融,相得益彰,婉妙絕倫,堪為絕唱。二是指出了李清照詞中獨具一格的原創(chuàng)性內(nèi)容及其優(yōu)越性的顯現(xiàn)。藝術最初產(chǎn)生的印象總比后來即便是最成功的回憶要輝煌得多,它往往在最初的一次詩情迸發(fā)中達到以后無法超過的某種美,而作家也會因為給他描繪的圖景以后人無法企及的光輝,從而成為影響后世的“藝術先行者”!堵暵暵菲娼^天橫的疊字運用手法使得李清照成為影響后世的“疊字藝術先行者”。
明代是李清照詞學接受的轉(zhuǎn)折期,特別是在明中期以后,李清照詞作接受處于一個明顯的上升期。在“主情說”和才女文化等興起的背景下,李清照逐漸脫離閨閣的拘囿,躋身須眉之列,以詞人的身份步入詞壇,與優(yōu)秀的男性詞人比肩而論。
吳承恩評《聲聲慢》云:“易安此詞首起十四疊字,超然筆墨蹊徑之外。豈特閨帷,士林中不多見也!盵3]吳承恩認為《聲聲慢》中十四個疊字超然筆墨蹊徑之外,好似神來之筆,超凡脫俗。此等才華,士林中也實屬罕見。在詞評者眼中,李清照不再只是獨步閨閣的女性文人,而是可以立身士林,與眾多知識分子一較高低的文人。
沈際飛《草堂詩馀別集》卷三曰:“首下十四個疊字,乃公孫大娘舞劍手。宋朝能詞之士秦七、黃九輩,未嘗有下十四個疊字者。蓋用《文選》諸賦格。……‘點點滴滴’四疊字,又無斧跡。易安間氣所生,不獨雄于閨閣也。”沈際飛此論極似張端義的論調(diào),但有兩點異處:一是將張端義“本朝非無能詞之士”加以具體化,指明“宋朝能詞之士秦七、黃九輩”。沈際飛以宋代著名的男性詞人秦觀、黃庭堅為參照,認為李清照詞中的疊字之法獨樹一幟,秦黃等人亦不曾創(chuàng)見。二是將張端義“婦人中有此文筆,殆間氣也”變換為“易安間氣所生,不獨雄于閨閣也”。前者言“婦人中有此文筆”,后者則云“不獨雄于閨閣也”,前者贊揚李清照的文筆,認為其為婦人中的文人杰出者。后者則在以秦黃為代表的著名男性詞人類比中,找尋李清照的位置——不獨雄于閨閣也。沈氏打破閨閣藩籬的論調(diào)讓李清照及其作品有了與其他作家及其作品相競爭的機會,使得李清照及其作品的經(jīng)典化成為可能。正如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所言:“這種能力(作者的競爭和取勝能力)或隱或現(xiàn)地展示在作者與其他作者及其包括《圣經(jīng)》在內(nèi)的文本競爭中!
清代是李清照詞學接受相對繁榮的時期,評論者對李清照詞作的.研究力度和深度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堵暵暵分携B字的藝術在與其他作家作品的競爭過程中,凸顯出特殊的價值。
王又華用比較研究的方法,指出《聲聲慢》“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功力:
晚唐詩人好用疊字,義山尤甚,殊不見佳。如:“回腸九疊后,猶有;啬c!薄暗貙挊且彦模烁挠跇!薄靶械桨臀饕捵S秀,巴西唯是有寒蕪!敝劣谌B者“望喜樓中憶閬州。若到閬州還赴海,閬州應更有高樓”之類。又如《菊》詩“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亦不佳。李清照《聲聲慢·秋情》詞,起法似本乎此,乃有出藍之奇。蓋此等語自宜于填詞家耳。(《古今詞論》)
王又華以好用疊字的李商隱為比較對象,在與前代優(yōu)秀詩人詩句疊字運用的對比中,認定李清照《聲聲慢》中疊字運用技高一籌、后來居上,有“出藍之奇”。
《聲聲慢》疊字藝術不僅有“出藍之奇”,更有“后無來者”之勢。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五云:
李易安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眴虊舴е鳌短靸羯场吩~云“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悲B字又增其半,然不若李之自然妥帖。大抵前人杰出之作,后人學之,鮮有能并美者。
陸以湉以仿效李清照《聲聲慢》疊字創(chuàng)意的喬夢符為評比對象,指出喬夢符雖增至二十余疊字,才氣可嘉,但終著痕跡,不若李詞自然妥帖,渾然天成!由此可見,李詞樹立的千古創(chuàng)格,已然成為詞家疊字之法的標的,達到了后人難以企及和逾越的高度。正如陸鎣《問花樓詞話·疊字》所云:“二闋共十余個疊字,而氣機流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謂詞家疊字之法!
當清代眾多評論者將《聲聲慢》疊字之法奉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神壇加以膜拜之時,陳廷焯超出主流聲音之外,指出詞中十四疊字不過奇筆,并非高調(diào)。其在《白雨齋詩話》卷二曰:
易安《聲聲慢》詞,張正夫云:“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瓔D人有此詞筆,殆間氣也!贝苏撋趼J寞B字,不過造語奇雋耳,詞境深淺,殊不在此。執(zhí)是以論詞,不免魔障。
陳廷焯此語超出時流,別有新見。他認為詩詞各有其境,在《白雨齋詞話》中說:“詩有詩境,詞有詞境,詩詞一理也”[5],故此,他主張論評詞應從“詞境”入手。陳廷焯針對張端義稱《聲聲慢》起句為“公孫大娘舞劍手”而論,認為世人徒賞李詞詞面,未能深入其詞境。此論正是陳廷焯對李詞疊字藝術闡釋的特殊價值所在。雖然陳廷焯并未對詞中疊字建構的詞境做出詳述,但他的洞見為后人闡釋此詞打開了新的視野。
現(xiàn)當代古典文學專家傅庚生在《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中對《聲聲慢》的剖析,可謂陳廷焯觀點的深入:
此十四字之妙,妙在疊字,一也,妙在有層次,二也,妙在曲盡思婦之情,三也。良人既已行矣,而心似有未信其即去者,用以“尋尋”。尋尋之未見也,而心似仍有未信其便去者,用又“覓覓”;覓者,尋而又細察之也。覓覓之終未有得,是良人真?zhèn)去矣,閨闥之內(nèi),漸以“冷冷”;冷冷,外也,非內(nèi)也。繼而“清清”,清清,內(nèi)也,非復外矣。又繼之以“凄凄”,冷清漸蹙而凝于心。又繼之以“慘慘”,凝于心而心不堪任。故終之以“戚戚”也,則腸痛心碎,伏枕而泣矣。似此步步寫來,自疑而信,由淺入深,何等層次,幾多細膩!不然,將求疊字之巧,必貽堆砌之譏,一涉堆砌,則疊字不足云巧矣。故覓覓不可改在尋尋之上,冷冷不可移植清清之下,而戚戚又必居最末也。
傅庚生從三個方面來分析《聲聲慢》起首的十四個字:一是疊字之妙。這也是前人一直推崇的構詞技法。二是層次之妙。傅先生精到而細致地論述了詞人一系列的心理變化,由表及里、由內(nèi)及外、由淺入深,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次鮮明。三是曲盡思婦之情。論者深入詞人的內(nèi)心世界,探尋詞人由尋覓到失望,因而凄凄慘慘戚戚的心境。只此十四字,即將閨中思婦婉曲而又微妙幽深的情愫表達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強烈藝術效果。
自宋伊始,到明清直至近現(xiàn)代,評論者對《聲聲慢》疊字藝術進行了多元化、多層面、日漸深入的解讀與闡釋。它之所以能引發(fā)近千年的闡釋,根本在于其具有的曠古爍今的原創(chuàng)性魅力。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是其要與傳統(tǒng)做必勝競賽并加入經(jīng)典行列所必備的要素,此種原創(chuàng)性的形成,為后人設立了一座難以超越的高峰。難怪清人沈謙說;“予少時和唐、宋三百闋,獨不敢次‘尋尋覓覓’一篇,恐為婦人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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