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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西湖的一塊石頭散文
一塊頑石,用處幾何?
細膩些的,砌作宮室臺階,石頭們森然臥著,帝王的步履聲就是它們的私語。粗糲些的,打作農(nóng)家磨盤,石頭們呀呀地快活旋轉(zhuǎn),唱了一年又一年,似也不知疲倦。
我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和同伴攜手組成了橋的欄桿。橋是斷橋,斷橋在西湖,西湖在杭州。
自我出于深山,見到天日的那一刻,我便意識到,石頭的使命從來就是守望。
一
斷橋斷橋,實非斷也,名號來源已無從可考。
我靜立在橋的一側(cè),心下驕傲,仿佛這斷橋是我的王座,這湖光是我的江山。我享受這一切——享受夏日風荷,冬日殘雪,享受錦鯉潛游時漾起的圈圈波紋,高塔倒映時顯現(xiàn)的亭亭身影。然而石頭就是石頭,不曉得表情達意。石頭為守望而存在,為了不被忘卻的紀念。
二
倘若沒有那位君王,也許,我和這片湖,都將陷入淤泥了無影蹤。
那歲,水草瘋長,錢塘大潮虎視眈眈。行人紛紛云,大唐已亡,大亂將至。有一天士兵們來了。沒有交鋒沒有掠奪,只是紛紛跳入湖中,清除厚厚的水草,場面熱火朝天,紀律嚴明。那位君主,常常在文武群臣的簇擁下前來“督戰(zhàn)”——縱然是小國之君,那君王的眉宇間卻有一股天然的霸氣,一種與天爭斗其樂無窮之感。他親自指揮士兵,仿佛眼前是一座即將攻克的城池,此間不過是另一片浴血的沙場。千山萬水俯首稱臣,風潮大浪全然退散,海龍王錢镠威名遠揚。
數(shù)十年后,吳越王攜群臣來湖中游賞,途經(jīng)斷橋。君王扶欄而望,睥睨全湖,浩嘆不已。我看到他已然華發(fā)遍生,霸氣見退,更多的是從容。群臣盛贊西湖形勝,百姓安定,皆是大王功德。君王嘆道:“千百年后,知我者以此城,罪我者亦以此城!”
功過寫在史書里,總不如刻在石頭上長久。我們只是手牽著手注視著這一切,什么也沒有說,卻什么都記住了。
三
也許,白蛇的傳說只是一個幻影,但它活在斷橋的夢里,如此真實。
雨中,白衣女子步履匆匆,踏過橋面,濺起點點水花。書生將傘遞在她手里。四目相對的瞬間,他怔住了,不知所措;她烏黑的發(fā)梢間滴著水珠,她的雙眸顧盼生輝,柔弱而不失風骨,羞怯又飽含真誠。伊人和油紙傘去遠了,書生兀自立在原處,遍身透濕,渾然不覺。
關(guān)于浪漫,斷橋包容而不占有。
我清晰地記得,那日雨水清涼,青苔芬芳。我從前世的記憶里搜尋,白蛇青魚俱不知所向。事實上,那人那蛇,那僧那塔,本就是這一汪湖水幻化的精魂,一方水土滋養(yǎng)出的神話。
傍晚我向岸邊望去,夕照中的雷峰塔,固執(zhí)而寧靜,封存著沉甸甸的思量。人群漸散,唯有那濃烈的煙火氣息繚繞不去,于是人們在幻境與現(xiàn)實中進進出出,演繹著一幕幕活劇。
四
是西湖成就了詩,還是詩升華了西湖?
蘇東坡來了。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西湖嗔怒了,她召來風云縱情揮灑。
白居易來了。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西湖的喜悅,是眾生的盛宴。
楊萬里來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從不掩飾自己的熱情。
我的夙愿,便是刻上一句這樣的詩詞,供游人撫摸吟誦。然而頑石只是頑石,我穿越整個詩歌的盛世,除了記憶,什么也沒有留下。
五
淡妝濃抹總相宜,西湖終歸是一個女子。她載不動這許多畫船,裝不下許多艷俗的故事和沉沉的酒盞。臨安遺恨仍在,南宋醉死溫柔鄉(xiāng)中,繁華與衰頹是鏡子的兩面。石頭無法評價是非,只有默默吞食這些記憶。然而,湖畔仍有一座岳廟供人敬仰,仍有晚鐘陣陣催人警醒。
大夢千年方醒。
敵人來了。鄰居南京,金陵古都,已成血海,我卻聽聞那“熱愛文藝”的日本軍官下令“寬恕”西湖,停止轟炸。休養(yǎng)生息的軍隊終日涌來,軍裝、刺刀、吼叫,無處不在。我厭惡那些握過槍,蘸過血的手摸上這座橋,厭惡那些虎狼般的眼光落在任何一片柔波里。千年西湖風骨猶在,怎能任人褻玩?
六
高樓片片站起,四輪機械呼嘯穿行,都是我未見過的事物。人潮涌入,不再是長袍短褐,卻是花花綠綠,形形色色。畫舫載滿游人,顫巍巍地強顏歡笑;我的伙伴“西湖十景”,被寫進無數(shù)地圖和手冊,甚至明碼標價而售票。暖冬接連,滅絕了“斷橋殘雪”之盛景,偶爾一場薄雪,立刻被人的熱度融化殆盡。人潮退散,橋面僅留泥漿和腳印,我的身上也多了些拙劣的涂鴉。斷橋,不久于斷矣。
夜已深,城市仍在狂歡,遠山卻只有黑魆魆的剪影。我枕著月色,想起古時的悠悠風荷,款款楊柳,想著錢镠與岳飛,白居易與蘇東坡,許仙與白娘子。一曲琵琶穿越千古而來,平添思緒。斷橋仍在,冷月無聲。
七
狂歡過后,人們重新開始思考。作為一方古代的頑石,我漸漸悟到,時光正以不可逆的姿態(tài)向未來疾馳,倘若人間善意與詩情依舊,便于喧囂中,收獲坦然。
近來,湖畔紛紛往來的,多了些陌生臉孔——金發(fā)碧眼或濃眉高鼻,白皙高大或黝黑壯碩。各路語言齊聲灌入,令我茫然不已。
行人說道,這一刻,全世界最富有智慧的領(lǐng)袖全來到杭州,他們指點江山,決定世界這條大船的航向。
原來我錯了。曾認為西湖就是我的世界,而如今,西湖是世界的西湖。
我的使命,便是守在當下,回眸過往,望向?qū)怼?/p>
后人評說時,我愿做一方無字之碑,或是一枚路標,指向某個遠方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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