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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枝散文
敬老院里佇著一棵光禿禿的老樹。
葉子已經(jīng)掉光了,斑駁的枝干朝著遙遠的天際伸展著。院里的管理員告訴她,這棵樹從修這棟房子時就有了,彼時正茂盛,夏日酷熱的陽光被擋在它翠綠的枝葉之外,院里的老人能坐在樹下感受涼風輕繞,它才得以幸存下來。誰也無法說清楚它具體的年齡,只記得春天發(fā)芽秋天飄葉,它一直沒有錯過。只在冬天屋里的火爐子燒得正旺老人們再不愿挪腳去外面溜達的時候,它才顯出它年輪厚密的一面,把一身老骨頭干干凈凈地展示出來。
那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的早。
她把自己裹成了厚厚的“棕子”,毛線編織的圍巾在脖子肩上纏繞著,帽子寬寬的帽沿蓋住了耳朵,只露出一雙眼睛。她是一個總會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周正再出門的女人,但在這平均氣溫要比城里低至五六度的鄉(xiāng)下,尤其是比往年來得更早的寒風中,她感受到風度與溫度較量的結(jié)果,清楚地意識到風度在這里并不成為美景,它會讓她在冷風中體會到大自然給予的親吻,但絕不會讓她因為它的精美而昂首挺胸。她明智地放棄了以往不斷追求的美感,轉(zhuǎn)而向溫度的樸素和便捷越靠越攏。說是明智,不如說是無奈。
無奈,在語境里近于妥協(xié),在環(huán)境中,多用于無話可說,不可選擇。
向上的枝干裸露出蒼勁的線條,那是它在經(jīng)歷無數(shù)個寒冬后最真實的姿態(tài)。沒有誰能想像出它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在自然規(guī)律的無數(shù)巡回下,創(chuàng)造出一圈又一圈無法細數(shù)的密紋。
她把最接近天空的那一根枝條拍成了照片,粗壯的樹根衍生出來的枝條,越往上長越發(fā)纖細,鏡頭里細如手指的枝丫,長著小小的節(jié)苞,或許來年最先嗅出春天氣息的就是它。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近于無色的天空。鄉(xiāng)下的冬天沒有來自工業(yè)的污染,甚少汽車尾氣的影響,廣袤的天空顯示出了它最本真底色。照片被放大成手機桌面,孤獨地存在于接近無色無邊的天宇間的幾根消瘦的枝條,是她確定不再往臉上涂脂抹粉過后看到的唯一符合心意的美感了。
彼時,她和母親的關系略微緩和了。
來到了敬老院,她是最先看到老樹并為之側(cè)目的人,這和她從小的經(jīng)歷有關。萌發(fā)在春天里的第一枝芽,飄落在肩上的第一張秋葉,打在睫毛上的第一片雪花,她都比旁人發(fā)現(xiàn)得早。她實在太在意周圍事物的變化,如同她格外在意包括母親在內(nèi)所有人看她的眼光和表情。她從小和母親一起生活,父親,在她字典里是會被刻意避開的字眼,是她一生從未提及的音節(jié)。幼兒時期她不明白一個成年男人的教誨會在人生中起多大的作用;青春期過后,她依然不會知道,在一個人的成長時期里,一個男性長者的缺失是多么的重要。她不能領會沒有一個男人支撐的家庭是多么的不堪和脆弱。
她的母親一貫教育她的宗旨總是“一個人要獨立,求人不如求已!焙芏嗄旰,當她的心智足夠成熟,她的個性足夠穩(wěn)沉,她的社會經(jīng)驗足以讓她寬容地看待這個世上的每一個人之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當年灌輸給她的“心靈雞湯”實則是一種逃避,一種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達到想要的生活,而又無法用足夠的恒心和耐力去努力爭取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一種逃避的說法,因為,在母親的潛意識里,存在著對自己無法勝任單身母親角色的自嘲,一方面,她想給女兒塑造一個自立自強不屈于人的優(yōu)秀形象;另一方面,她又清楚,自己膽小和息事寧人的性格不會讓這個家庭有多少向上進步的可能。而作為一個母親,她又不可能讓子女看到她的短板,她不能在失去丈夫的寵愛以后,還要失去女兒對她的信服和依戀。這是萬萬不能的;橐龅氖е滤仨氁讶兆拥睦Э嗪团畠旱某砷L捆綁在一起,她才能活得心安理得。她的人生的所有失敗,都來源于她對女兒全身心的付出。她必須要讓所有人知道這一點,這一點,恰恰是她用來掩蓋自己在這個復雜的社會面前畏縮和怯懦的最好借口。
光榮和偉大,某些時候是代名詞。
親情上,女兒是她在這個世上血脈相承的人;心理上,失去了女兒,她在這個世界上就真正是一無所有了。如果女兒哪一天不再需要她,不再把她當作是天地,她就等于是向全世界宣布她的無用和無能。這是她萬萬不能接受的!于是,她把所有來自生活中的困難和世態(tài)炎涼作為教育女兒的教材,“看,這是我為你作出的犧牲!彼仨氁o周圍的人和她的女兒樹立一個形象,她的苦,是為女兒吃的,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受這些苦,是希望女兒的以后能得到甜。女兒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靠得住看得見握得下的領土,她不能失去她唯一的領土。她在這唯一的領土上發(fā)號施令,實現(xiàn)她作為女人唯一的嬌寵和驕傲。是的,嬌寵,她會在某個時刻向女兒吐露生活對她的不公平,周圍的人群對于她一個單身女人的欺負。這個時刻,女兒是她唯一的聽眾,一個唯一不會反駁她百分百完全是對的聽眾。作為母親,有時會嚶嚶地小聲哭泣,女兒則像一個大人一樣輕輕地拍打她的脊背,像安撫一個不經(jīng)世事弱小的嬰兒。
母親行走于這個世上的的自強獨立和脆弱怯懦,在她心里形成了兩股勢均力敵的思潮,使得小小的她臉上的神情具有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深刻,而內(nèi)心又具備著與外表極為不符的自卑與小心。她不得不小心,因為母親的哭泣需要她去呵護,而作為一家之長的母親讓她看到的怯懦,又讓她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極度的自卑。她的天地如此之小,她視為天地的母親都如履薄冰,她又如何有膽量和底氣昂首挺胸地行于路上?
她把她設成手機桌面的那棵老樹圖片發(fā)給了母親,母親不再尖銳的嗓音從手機里響起:“樹都光了,今年的冬天長得很!”這是已經(jīng)年邁的母親改變風格后和她的對話。開始的時候,她不太習慣,性格乖戾的母親言語中存在尖利刻薄是特別正常的,突然溫和平淡下來有點讓她不適應了。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曾經(jīng)設想過自己的未來,未來里的所有期待都是她那個年紀無比羨慕和盼望的,包括一身漂亮的衣服,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最好還有幾支顏色鮮艷的口紅,她做過好多關于這些的夢,唯獨夢里,沒有母親。她無法理解和拒絕那些因為思念母親而讓讀者感動得痛哭流涕的文字。很多年后,在嚴歌苓的小說《芳華》里,她看到女主角因為不堪內(nèi)心的重負,帶著對母親深深的失望和怨恨,在廣播里天天播放《再見吧,媽媽》的厭倦情緒下,神經(jīng)錯亂,患了精神病。她輕輕地無比深長地吁了口氣。她知道自己懂得和理解女主角瘋掉的動機,根源于在女主角和她一樣,面對的是自己的母親,在二者之間必須要有一個人作出犧牲的話,“百善孝為先”,她們只能讓自己瘋掉。一個子女,要想認清自己的母親,如果不具備足夠的心理彈性和張力來化解由母親給自己帶來的傷害和迫害的話,就只能用極端的方式來消化存積在心里的壓力和重負。她十分再意和強調(diào)用“迫害”兩個字。
傷害,表述的程度不夠深刻。母親看了她的日記,是傷害;母親嫌那個掉了兩只耳朵的毛毛熊太難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里,全然不顧每天晚上陪她睡覺的就是這只毛毛熊,對她是傷害。傷害不足為奇,傷害隨處可見,任何一對做父母的人都傷害過自己的子女,傷害可大可小。迫害不然,迫害帶有某種不可挽回的性質(zhì),迫害,它本身就是讓人不能接受的字眼。小說《芳華》里,母親對女主角的迫害,是她用自己的言行告訴女主角:“你就是拖油瓶,你就該以一個拖油瓶的角色成長!睂е屡鹘呛髞黼x開了家到了軍營這個大家庭,她依然不敢說出自己的訴求,還是用“拖油瓶”的心態(tài)去面對自己身邊的戰(zhàn)友,從而鬧出后來一系列事情,為她后來的命運埋下伏筆。她呢?她的母親沒有讓她成為“拖油瓶”,卻從另一種角度上讓她明白了自己的一無是處。她興高采烈地換上大姨從外地給她買回的新衣服,母親的話是:“新的,你就以為好看啦?”全級的手工比賽她得了第一名,母親眼含鄙夷對她說:“你們那些老師眼睛瞎了?你這個都能得獎?哄你好耍喲!”
沒有父親的孩子,唯一親近的成人就是母親。最親最近的母親對孩子的教誨,足以影響孩子的一生。
于是,她無意識地展露出來的優(yōu)秀讓自己脫穎而出,而從母親那兒得來的“教誨”,又讓她真正以為自己其實一無是處,她得到的所有青睞和贊譽都如母親所說的那樣,“哄你好耍!”別人不是認真的,別人一旦認真起來,你就是那個最差的,最落后的。她把這種認識當作對自己最真實的評判。她不信任這個世界,她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取得的微小成績和她人生里的巨大成功都只是“運氣”二字,她沒有可以自信的資本,她不懂得“驕傲”二字,她更不知道由于自己這樣極端的自卑和不信任,給別人帶來的“高傲、目空一切”的錯覺,這才是最嚴重的。而這樣的覺醒,已經(jīng)是在她將近不惑之年。當她明白母親的“教誨”帶給她的后果,當她終于明白原來她并非自己想像中的低劣的時候,她生命中最黃金的青春已經(jīng)過了。
沒有人會想到富有素養(yǎng)、處事周到、陽光大氣的外表下會有極度自卑的靈魂。人們只會認為那是見過世面、頗有才華的人對周圍人的漠視和瞧不上眼。誰會想到呢?誰會相信呢?長勢正好欣欣向榮的花朵,卻有駐蟲藏于主干和莖骨?
等她真正看清楚這一切并真正懂得和認識自己之后,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
她逐漸趨于凋謝的身體,讓她明白自己已經(jīng)在向這棵老樹靠攏了。
老樹的樹干在離地面一米左右上地方有個洞,能躲進一個愛“藏貓貓”的孩子。院里的老人告訴她,夏天的時候,孩子們到附近玩耍,她能明白老人們看著那些孩子的眼神,孩子們爬進樹洞,又從樹洞跳下來,老人們和這棵樹一樣,不言不語,只有眼神里無盡的深遠和安寧。
老人們告訴她,樹洞是被十幾年前夜里的一場雷雨劈開的,最初是一條不小的裂縫,到了現(xiàn)在,成了這么一個大洞。圍著樹的四周轉(zhuǎn)一圈,會發(fā)現(xiàn)樹皮上有些小的裂縫,那應該是鳥兒和蟲子的杰作,而樹洞的形成,她在百度上得到的答案是由于真菌的侵襲。由于真菌病毒,導致樹干主體部分脈絡壞死,失去和根部營養(yǎng)的連接,從而出現(xiàn)空洞,而最關鍵的一句話:“維持樹枝生長的營養(yǎng)是由土壤提供給根部,再由樹皮傳輸?shù)街θ~!笨樟诵牡臉溥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其實是因為樹皮的健康,是樹皮的完整保證了老樹向上伸展的前提。她目光所及,有裂縫的樹皮,都只是表面綻開的表皮層,她用指甲輕輕揭起樹皮綻開的一角,樹皮里面的一層完好無損。
她無法向老人們解釋樹洞的形成很可能不是驚雷,它更大的可能是像我們?nèi)祟惿≈笤庥龅摹敖刂驍啾邸敝,對于這些在田間勞作了幾十年,很少有進過課堂的鄉(xiāng)下老人來說,這種簡單直接的比喻,是否能讓他們明了她解釋的本意,她也無法保證。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沉默。他們在向她訴說樹洞被一夜驚雷劈開時的興奮和精彩,讓她確定了自己的沉默。他們是多久沒有遇到一個像她這樣認真傾聽對象了?她知道,在訴說驚雷的驚險和訴說本身,他們更傾向于后者,他們渴望有人傾聽,即使他們混濁的目光和含混重復的話語對她并不造成吸引力。
他們的喋喋不休,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和院里的這些老人差不多般年紀。來鄉(xiāng)下之前,她們曾有過短暫的對話,大意是她要來這里呆一段時間,可能會是一年。母親點頭說:“哦,嗯!彼洸坏煤湍赣H之間最親密的對話是在哪一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從什么時候起,她曾經(jīng)以為母親就是全部世界的她,失去了和母親對話的興致?直到現(xiàn)在,她依然記得小時候和母親相擁而眠的場景,她總喜歡抱著母親的脖子睡覺,但母親告訴她,兩個人臉對臉,互相對著呼吸的習慣很不好。母親的話應該是對的。后來,她看到電視上親密的人互相摟抱著睡覺的時候,她理所當然地知道那只是電視上演的,健康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的認識一直持續(xù)到她結(jié)婚以后,她用很長時間來克服相擁而眠的兩個人的“不健康”。她甚至會有一種羞愧的心理,她會認為這樣的不健康是否會對人的身體有害?會不會讓她和相擁而睡的這個人患上呼吸道的疾?會不會影響到肺部的正常呼吸?她自己才知道,經(jīng)歷那種漫長的擔憂和羞愧的心理是多么的無奈和痛苦。無法詢問,怕別人笑話。不能言說,人家會認為她在講笑話。
可悲的是,她所接受的課本知識和對眾多文學書籍的閱讀,都無法讓她抹去母親在她小時候給過她的所有“教誨”,這才是致命的根源。
根源由無數(shù)的小枝節(jié)組成,日積月累,自然而頑強地汲取著她心里的營養(yǎng)成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它密密麻麻的枝葉遮擋陽光,讓她的內(nèi)心世界永遠處于陰暗。大樹根部盤根錯節(jié),輕易不可拔除。
有一次,她和母親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臨近的汽車喇叭聲讓她下意識地攬住母親的肩膀。在她的手攬住母親的一瞬間,她明顯地感覺到來自母親身上的顫抖。與此同時,她的手因為突然的抖動而落下。她們之間從什么時候變得如此陌生?在母親不愿和她面對面呼吸的時候,或許更早?她們之間早已不再親密了。只是她們從未要親近,所以沒有發(fā)覺。而如今的親密,對她們彼此都是一種驚嚇。
母親的驚嚇,來自于她對她突然如此的親密。她的驚嚇,是驚嚇于自己竟然敢于去和她如此親密。
她們都是被親密驚嚇了的兩個人,而兩個人的驚嚇又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南轅北轍。
她們是母親和女兒,她們是這個世界上血脈相承的兩個人,母親給了她生命,她延續(xù)著母親的生命,她們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最不可能存在間隙最親密無間的兩個人。所以,她們承受的驚嚇如此相同。
在承受驚嚇的瞬間,她們同時看清了事實的本質(zhì)。
血緣上最最親密的兩個人,成了這世上最親近的陌生人。
她已經(jīng)習慣不告訴母親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在這個社會上遭遇了欺負受到了何種高人一等的禮遇,母親都不知道,她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有母親的孩子,她的所有選擇和生活的航向都不再和母親有關。她以為這是和母親最好的相處模式。她已經(jīng)過了那個經(jīng)受母親冷嘲熱諷的年齡,F(xiàn)實的種種,讓她不想不愿也不需要再去母親那兒接受“教誨”。
親密的人有親密的相處方式,陌生人有陌生人該有的禮節(jié)和規(guī)矩。是的,禮節(jié)和規(guī)矩。母親最早教給她的,就是禮節(jié)和規(guī)矩,小到大人說話你不能插嘴,大到她成年以后,這些種種的禮節(jié)和規(guī)矩,讓她們成了最親近的陌生人。
有一次,她在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你正在毀掉你的孩子》,文章大意:“父母從小教育孩子要做聽話懂事,不要在外面惹禍,別的孩子打你,是他不乖,但你不要做不乖的孩子。而這樣的結(jié)果,會讓孩子是非不分,孩子的人生觀世界觀會因此而模糊,會在受了欺負該不該還手?是活該被打而成為一個乖孩子還是面臨還手以后遭遇怎樣的教育中糾結(jié)而對社會認識不清,這會嚴重影響到孩子的成長。”這篇文章,她看了兩遍。她想,如果在她小的時候,在母親對她打擊和嘲弄的時候,她能反駁或抵觸的話,她會不會成為人們眼中不聽話頂嘴的壞孩子?她的母親會不會因此而更加惱怒,從而對她更加變本加厲的嘲諷?她不敢想。她知道時光倒退三十年的自己,沒有這個勇氣。
沒有這個勇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的知道。
她不能傷害年輕的已經(jīng)沒有丈夫的母親,年輕的沒有丈夫的母親,過多地把人生的重擔強加給了自己的女兒,而作為母親并不自知。母親把脫口而出的奚落和譏笑當作是催促女兒上進的鞭子,以為這是對女兒自尊心最強烈的鞭策,從而讓女兒將來出人頭地為她爭光的愿望變成了事實。母親用極端的畸形的方式教育著女兒成長。
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印證著母親教育的成功,也促使著母親朝著畸形和極端的方向越走越遠。直到她和母親之間最強烈的一次爭吵的爆發(fā)。那是一個很小的起因。母親在街上撿回了一張爛桌子,而有著輕微潔癖的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那骯臟的桌面和破損的桌角。當時,她們的生活已經(jīng)好轉(zhuǎn),她有了正式工作,她和母親兩個人的薪水足夠維持她們住進來的新房的貸款和日常生活。一張破舊的骯臟的桌子就那樣擺在新房子的客廳里。她們之間爆發(fā)了她記事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所有惡毒的語言從她嘴里脫口而出。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她第一次向母親開戰(zhàn),幾十年存積的不滿像洪水般鋪天蓋地。
似乎是那一次,母親意識到她的成長。任何一個家長,在意識到自己的子女真正成人以后,會不自覺地收斂和改變自己教育的風格。那張撿來的破舊的桌子,在涼臺上擱置一月之后不翼而飛了。母親開始用委婉平和的語言對接她的話,母親學會了像敬老院里的那些老人一樣,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敬老院里的生活平和而安靜。剛住進敬老院的前三天,她整晚整晚都睡不著。她看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妻子剛結(jié)婚的時候被丈夫異常響亮的鼾聲吵得睡不著,而后來丈夫出差時,妻子會因為聽不到丈夫的鼾聲而睡不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陷入這種“自然”的循環(huán),患有輕度神經(jīng)衰弱的她惱恨于自己不能沉浸于深度的睡眠,一丁點兒的聲響就會把她從夢中驚醒。她曾經(jīng)動過把處于鬧市的房子賣了去清靜的城郊買個小戶型的念頭,而住進敬老院以后,因為過于的安靜反倒讓她不習慣而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了。
空閑的時候,她試著和院里的老人們交談,她喜歡坐在這棵老樹下和他們說話。
天氣依然很冷,毛線織的圍巾一層又一層包裹著她的脖子,吹過一陣風,會讓她全身發(fā)抖。看到她發(fā)抖的樣子,老人們會笑起來,“囡呀,穿那么厚喲,還打擺子呢!”她會憨憨地抿笑,笑過后說:“是啊,我們那里的冬天都穿這么厚的!庇袝r候,老人們會問她的父母多大年紀?現(xiàn)在在哪里?她都含糊著應對過去了。她無法告訴他們她的父母是怎樣的人,這是憑語言怎樣都無法讓外人知曉的,家里人終歸是家里人,外人怎能知曉呢?
她就靜靜地坐在那棵老樹下,仰起頭看著天……
母親的驚嚇,來自于她對她突然如此的親密。她的驚嚇,是驚嚇于自己竟然敢于去和她如此親密。
她們都是被親密驚嚇了的兩個人,而兩個人的驚嚇又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南轅北轍。
她們是母親和女兒,她們是這個世界上血脈相承的兩個人,母親給了她生命,她延續(xù)著母親的生命,她們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最不可能存在間隙最親密無間的兩個人。所以,她們承受的驚嚇如此相同。
在承受驚嚇的瞬間,她們同時看清了事實的本質(zhì)。
血緣上最最親密的兩個人,成了這世上最親近的陌生人。
她已經(jīng)習慣不告訴母親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在這個社會上遭遇了欺負受到了何種高人一等的禮遇,母親都不知道,她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有母親的孩子,她的所有選擇和生活的航向都不再和母親有關。她以為這是和母親最好的相處模式。她已經(jīng)過了那個經(jīng)受母親冷嘲熱諷的年齡,F(xiàn)實的種種,讓她不想不愿也不需要再去母親那兒接受“教誨”。
親密的人有親密的相處方式,陌生人有陌生人該有的禮節(jié)和規(guī)矩。是的,禮節(jié)和規(guī)矩。母親最早教給她的,就是禮節(jié)和規(guī)矩,小到大人說話你不能插嘴,大到她成年以后,這些種種的禮節(jié)和規(guī)矩,讓她們成了最親近的陌生人。
有一次,她在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你正在毀掉你的孩子》,文章大意:“父母從小教育孩子要做聽話懂事,不要在外面惹禍,別的孩子打你,是他不乖,但你不要做不乖的孩子。而這樣的結(jié)果,會讓孩子是非不分,孩子的人生觀世界觀會因此而模糊,會在受了欺負該不該還手?是活該被打而成為一個乖孩子還是面臨還手以后遭遇怎樣的教育中糾結(jié)而對社會認識不清,這會嚴重影響到孩子的成長!边@篇文章,她看了兩遍。她想,如果在她小的時候,在母親對她打擊和嘲弄的時候,她能反駁或抵觸的話,她會不會成為人們眼中不聽話頂嘴的壞孩子?她的母親會不會因此而更加惱怒,從而對她更加變本加厲的嘲諷?她不敢想。她知道時光倒退三十年的自己,沒有這個勇氣。
沒有這個勇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的知道。
她不能傷害年輕的已經(jīng)沒有丈夫的母親,年輕的沒有丈夫的母親,過多地把人生的重擔強加給了自己的女兒,而作為母親并不自知。母親把脫口而出的奚落和譏笑當作是催促女兒上進的鞭子,以為這是對女兒自尊心最強烈的鞭策,從而讓女兒將來出人頭地為她爭光的愿望變成了事實。母親用極端的畸形的方式教育著女兒成長。
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印證著母親教育的成功,也促使著母親朝著畸形和極端的方向越走越遠。直到她和母親之間最強烈的一次爭吵的爆發(fā)。那是一個很小的起因。母親在街上撿回了一張爛桌子,而有著輕微潔癖的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那骯臟的桌面和破損的桌角。當時,她們的生活已經(jīng)好轉(zhuǎn),她有了正式工作,她和母親兩個人的薪水足夠維持她們住進來的新房的貸款和日常生活。一張破舊的骯臟的桌子就那樣擺在新房子的客廳里。她們之間爆發(fā)了她記事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所有惡毒的語言從她嘴里脫口而出。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她第一次向母親開戰(zhàn),幾十年存積的不滿像洪水般鋪天蓋地。
似乎是那一次,母親意識到她的成長。任何一個家長,在意識到自己的子女真正成人以后,會不自覺地收斂和改變自己教育的風格。那張撿來的破舊的桌子,在涼臺上擱置一月之后不翼而飛了。母親開始用委婉平和的語言對接她的話,母親學會了像敬老院里的那些老人一樣,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敬老院里的生活平和而安靜。剛住進敬老院的前三天,她整晚整晚都睡不著。她看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妻子剛結(jié)婚的時候被丈夫異常響亮的鼾聲吵得睡不著,而后來丈夫出差時,妻子會因為聽不到丈夫的鼾聲而睡不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陷入這種“自然”的循環(huán),患有輕度神經(jīng)衰弱的她惱恨于自己不能沉浸于深度的睡眠,一丁點兒的聲響就會把她從夢中驚醒。她曾經(jīng)動過把處于鬧市的房子賣了去清靜的城郊買個小戶型的念頭,而住進敬老院以后,因為過于的安靜反倒讓她不習慣而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了。
空閑的時候,她試著和院里的老人們交談,她喜歡坐在這棵老樹下和他們說話。
天氣依然很冷,毛線織的圍巾一層又一層包裹著她的脖子,吹過一陣風,會讓她全身發(fā)抖。看到她發(fā)抖的樣子,老人們會笑起來,“囡呀,穿那么厚喲,還打擺子呢!”她會憨憨地抿笑,笑過后說:“是啊,我們那里的冬天都穿這么厚的。”有時候,老人們會問她的父母多大年紀?現(xiàn)在在哪里?她都含糊著應對過去了。她無法告訴他們她的父母是怎樣的人,這是憑語言怎樣都無法讓外人知曉的,家里人終歸是家里人,外人怎能知曉呢?
她就靜靜地坐在那棵老樹下,仰起頭看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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