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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的老屋散文
老屋有多老?晉江五店市的天官第說是四百多年,南安蔡氏古民居說是一百五十年,而不少散落在鄉(xiāng)野的紅磚古厝則難言以對。這些老屋或借助一些記載的資料,或以口口相傳的方式,乃至種種跡象的推測,與時間扯上了關(guān)系,讓人憑著它們隔世的姿態(tài),醞釀思緒。
已記不清多少次走進五店市,燕尾脊的天空下,庭院深深,碧芳流翠,紅磚白石,灰瓦花墻,回廊閣樓,道盡歷史的回響。雨和陽光落進天井,像南音和戲曲的調(diào)子,須臾之間便雕琢出一份安靜的時光。這些在來訪的文人墨客筆下,喚出鄉(xiāng)愁,表露了拳拳的故鄉(xiāng)之心,既寫著往昔,也照著未來。
從文化到文化產(chǎn)業(yè),兩個字的華麗轉(zhuǎn)身,商圈集成,明清時期繁華的五店市恍若重生,一批批游客和周邊的民眾趨之若鶩,適逢節(jié)假日用“人潮井噴”與“人聲鼎沸”來形容,似乎一點也不為過。我驚異于這種現(xiàn)代的美,而那些明清至今的建筑物們,是否會習(xí)慣這種新的禮遇呢?
在這些建筑物中有一個蔡氏宗祠,據(jù)說傳衍了大部分的晉江蔡氏子孫。而在與之相距二十幾公里的南安官橋鎮(zhèn),有一處蔡氏古民居建筑群,似乎可與之相呼應(yīng)。我無意于考究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覺得造化的藝術(shù)奇妙極了。
在一個午后,深滬的朋友提議一同前往蔡氏古民居。對于這處身列泉州“十佳古民居”之首的國家級文保單位,我僅在電視上看過。印象中的它也是燕尾脊式的紅磚厝,規(guī)劃齊整如一,如果不是那航拍的回字形圖片,還以為是在排兵布陣哩。
那日下午四時許,我們跟著導(dǎo)航來到了蔡氏古民居附近。下車后,我們急忙尋找它的標志牌,替代它的卻是兩處房子。一邊稍遠立著的是修葺一新的紅磚厝,另一邊則是一個廢棄的破房子。
那破房子的墻體幾乎全傾倒,僅在靠近地面的所在裸露出一小截黃褐色的矮墻,一片碧綠的藤蔓纏繞、交織、覆蓋著,仿佛想藏著什么秘密,又像要在這片荒蕪的地方上造出一派別樣的生機。陽光和煦,一遠一近,一新一舊,在藍、白、紅、綠、黃的映襯下,儼然一幅用心搭配色彩的油畫,透著過往與新生交接后的安靜。
對于一個在五店市熱鬧氣象中沉浸過的孩子來看,此行的意義或許是找出一些別樣的玩趣。見到這樣的情景,兒子開始絮叨起“不好玩”的微詞。而對于我這樣一個腳有傷且多次往返五店市的人而言,也許只是陪著朋友來走走看看,舒散心情。
沿著斷墻下的小路徐行,拐過一棟正在施工的房子,直行百余步,不知不覺便步入了蔡氏古民居了。
和踏訪五店市一樣,我們先在紅磚厝的大門外觀賞一番,端詳著各式雕刻藝術(shù)、門楣、以及外墻的裝飾和屋上的小構(gòu)件。爾后在邊房、櫸頭、護厝、小廳、深井、廚房等各處悠悠品玩,石、磚、土、草、木等不同材質(zhì)的氣息相互融合又清韻各出,好像可以讓時光流淌得更緩慢些,讓腳步可以更從容。
蔡氏古民居的每一座老房子似乎總是那么不厭其煩地展現(xiàn)著古代精湛的雕刻藝術(shù),石雕、木雕、磚雕、泥塑雕,甚至還有尚未被考證出的技法。這一點和五店市相差無異,大概是閩南人建造一座房子的用心構(gòu)思,極其熱衷用各種局部的匯合來詮釋對人生與生活所有的理解、智慧和美好寄寓。
相對于這些精巧細節(jié)的運用,蔡氏古民居的埕則有種敞平、樸素的味道。五店市的埕是比較秀美溫潤的,它們或各自被圍墻包著,或涇渭分明地切分著,可能除了天官第、烏大門、朝北大厝、蔡莊二宗祠門前那一條約5米寬為路的埕以外,幾乎難尋如蔡氏古民居一望千平方米的大埕了。在這兒即便目光遇到一個石門框杵在遠處,你也不必糾結(jié)什么,它依然能給你一樣不斷延伸的視野,而生發(fā)出一些關(guān)于宏大的感慨也是符合情景的。
我想設(shè)計這種規(guī)格的埕不僅得益于建造者追求整飭的審美情趣,更得益于他們正己修身的涵養(yǎng),還有傳統(tǒng)中國一體圓融的家族意識。設(shè)若在夏夜,大人們在埕上閑談品茗,孩童們在埕上嬉戲打鬧,彼此可見,或眼神交會,或隔空喊話,那融融泄泄的氣氛在星夜之下縈繞,不正是傳統(tǒng)中國齊家思想的映照嗎?所表達的不正是一個“家”字實實在在的含義嗎?
大半個下午,我們從一座房子走到一座房子,我的傷腳很是喜歡這種舒緩的節(jié)奏。同行的人興許是為了照顧我,自覺地放慢腳步,仿佛如此更能在這片安靜的天空下,自由地欣賞景致,聆聽到先人們久遠的足音。
經(jīng)過一座老房子,正遇到一位老人在門口打掃衛(wèi)生,大門內(nèi)一名幼兒正咿咿呀呀地挪動著學(xué)步車。原來蔡氏古民居內(nèi)還有原住民!果不其然,之后我們看見了一個坐在大門門檻上吃飯的婦女,甚至遇到了一位主動來與我們聚坐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老奶奶見我腳有傷,關(guān)心地詢問起來,并叮囑我不能讓傷腳沾水之類的。對于一個陌生的游客,她和善地給予了一些與己無關(guān)的問切,似乎我和她之間的交談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
我請問老奶奶的年齡,她稍遲疑一下,說她剛過六十歲。而同行的朋友信誓旦旦地推斷她的年紀至少有七十歲了,說也許老奶奶怕人說她太老了。對此我沒有質(zhì)疑,我想老奶奶應(yīng)該不是害怕年歲的大,而是住久了,看著那些陌生的年青面孔來了又走,心中關(guān)于歲月便有了些許的感慨,而眼見熟悉的人一個個離去,積攢的落寞日益增多罷了。
也不知道閑逛了多久,兒子嚷嚷著要喝水,我們拐入了一家小商鋪。這小商鋪自名“蔡氏古民居茶餐廳”,里面的擺設(shè)遜色于普通的超市,甚至簡陋極了,一看就是家庭式的小店仔。印象最深刻的當(dāng)屬擱置在它門口招攬生意的廣告創(chuàng)意:一張夏日的大竹床橫擺著,上面貼著十三張彩色的便利貼,寫有“歡迎光臨”和店名之類的字,那些字清秀靦腆,估計是一位少女的杰作吧。在蔡氏古民居里你很少能碰上這樣的小店鋪,其余的店面更是難尋蹤跡。在這個商業(yè)振臂高呼,文化與產(chǎn)業(yè)無縫對接,而且運作模式被果斷復(fù)制,廣泛運用于創(chuàng)造市場價值的世界里,這種鄉(xiāng)村農(nóng)家的經(jīng)營方式是一種停滯,退步,還是那種源于內(nèi)心對生活的認知和擁有的珍視呢?
其實,我是畏懼這些思考的,可又不能自已地將目光投向那些路過的老房子,那些被擺、砌的磚瓦石,雕、鏤、堆、剪的裝飾物,立、架的梁柱櫞子,乃至零碎的小物件,仿佛我與生俱來便與它們難脫干系。當(dāng)我踏入安徽的宏村、唐模,走進揚州的個園、何園、東關(guān)街,徒步在延平的寶珠村,站立在永春老三家的祖厝和老屋前,那些行走在五店市和蔡氏古民居時觸發(fā)的情思,又一次次折回關(guān)于故鄉(xiāng)與老家老屋的印記里去了。
老家的老屋自從奶奶過世之后,家人幾乎沒有再進去過,偶爾因村人房子翻建,借用過一兩次,現(xiàn)在被老鄰居借用于豢養(yǎng)家禽。老家的老屋有多老?大概七十多歲吧,它是爺爺奶奶辛苦操持起來的。老屋的朝向,據(jù)說是請當(dāng)時的風(fēng)水師傅定的,父親曾說那是座艮坤向丑未方。其實對于風(fēng)水學(xué)深感我云里霧里,自然不會像父親娓娓道來一堆吉兇,或也因此常有村鄰來向他請教。我總想著他老人家在就不用愁這些問題了,可父親卻在年未及花甲實時前走了,雖晚于老屋而出,卻又早于老屋而去。
以前的老屋應(yīng)該是喜歡人氣的,不然那八間土坯的屋子,怎么接二連三地出人丁,最熱鬧時住下將近二十號人。年幼的我們很喜歡靠著它的墻體,坐在長石板上享受冬日的溫暖。那時的陽光是多么純粹,那么安靜,像鄰家女孩莞爾的笑臉,又如同母親輕聲的呼喚與父親的寬慰,每一絲都讓人倍感親切。而今,它安靜了,那些家禽偶爾的叫聲會不會讓它覺得聒噪呢?
老屋是再普通不過的閩南房子了,有小深井、排水暗道、木棟梁柱窗、灰瓦、厝頂;除了大門兩側(cè)整堵墻是用石頭砌成的之外,其余三面則半是石方半土坯。若論裝飾,最奢侈的,是緊靠大門與屋中木石用料一樣沒有任何雕刻花紋的兩片紅磚墻面,以及西面?zhèn)冗叿可系牧鹆?cè)窗。
小深井、厝頂和小側(cè)窗是我尤其喜歡玩耍的地方。小深井最低處僅有十多厘米高,逢暴雨連下時,排水暗道堵塞,小深井瞬間成了一個小方盆,貯蓄好了水。大人們不在的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就在那跳躍,任水噴濺,有時也相互潑水,全然不顧一身濕透。大人們來時,罵聲像雨水那般潑來,可我們心里已在盤算下次如何“復(fù)仇”了。
而厝頂呢?用那時的話來講是試膽、驗證打賭和“練輕功”的。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在瓦片上換著腳步,仿佛身子輕得瓦片足以承受,這種感覺多半是武俠片的影像在童真里發(fā)酵而來的。有時難免下腳太快或是瓦片有質(zhì)量問題,一個“咔”的聲響,尷尬和訕笑就在同一個厝頂上空蕩漾著。若遇漏雨時,大人們則好像洞察了事情一般,責(zé)問了起來。然而不管如何,那些往事就像覆蓋在瓦片上的青苔,經(jīng)年累月地附著、滲透,成了揮之不去的記憶。
小側(cè)窗在三叔住的屋子里,還不到零點二平方,也是麻雀的安樂窩。有一次,我們順著梯子上去掏它們的窩,三叔獲悉后,把我們幾個訓(xùn)斥了一頓,并要求我們保證不再做這樣的事。從此,傍晚夕照,小側(cè)窗映著點點余暉,也藏下了我們年少時仰望的目光。
關(guān)于這老屋,確實讓我想起了許多,然而也不完全是孩童的玩事。比如二叔早期做不銹鋼生意,勞作時火花從切割機上哧哧噴射著;三叔從單位買回來了紅膏鱘,煮熟后我們迫不及待搶著吃;奶奶在大灶鍋里煮著麥粿,灶爐里卻烤著臭雞蛋;爺爺對著石墻在磨大拇指的指甲,那指甲像是鸚鵡的鼻子彎彎長長等。這些情景跳得太快了,以至于把握起來零零碎碎的。而奶奶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卻是那般痛切。
記得奶奶那時已患了老年癡呆癥,總是四處游走,可不管走多遠,她總記得回到那里,一個人守住空空的屋子。也不知何故,她竟被流浪狗咬出一大片傷口,那時父親每日上班總會趕回來幫她清洗傷口,準備飯菜,換洗衣服。過了一段時間,奶奶的傷好了,精神也逐漸恢復(fù)了?扇苏f走就走,在小雪節(jié)氣降臨的當(dāng)日,奶奶安然離去。父親來電告知,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離家實在太遠了,連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見上。孰知不足四年之后的正月,父親卻在元宵的熱鬧還沒騰躍的凌晨猝然辭世。同樣的悲劇又一次上演,我又遺憾地失去了廝守在最親愛的人生死流轉(zhuǎn)的時光。
我總想,就這樣鎖著這個老屋吧,不再去打攪它的睡夢?梢徊恍⌒模衷趧e處遇見一座座老屋,特別是故土鄉(xiāng)野那一片避不開的紅磚古厝。在肅穆、衰敗、支離破碎的景象里,一股熟悉又不可抗拒的力量浮蕩而出,左右著你的腳步。
我大膽地相信這它們是在等待一種目光,在安靜的時刻與之對視。你不必刻意在哪片瓦或哪塊磚上聚焦會意,彼此無聲的世界里,眼神就是最好的言語,超越了時空,直抵心靈。我甚至相信它們是在等待有人經(jīng)過,重新踏上那條石板路,借著泛起的清光,收納下足音,一路延伸開去,好叫誰的心里都跟著亮堂起來。我更相信它們只是在等待時光,等待時光來了卻它們無數(shù)的風(fēng)塵際遇,埋葬所有終將歸于岑寂和虛無的東西。
老屋啊,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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