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詞中的燕子意象
杜甫他的所有詩作中,共出現(xiàn)了53次燕子,數(shù)目不可謂不多。這53只燕子之中,分別被賦予了不同的感情色彩和襯托作用。
一
意象是詩歌的組成部分。它和聲律一同構成了我國古典詩歌的整體。意象的語源,最早出于《周易系辭》:“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但那時,關于“意”跟“象”只是用于算卦上,而且意跟象分開。最早將意象一詞,用于文學評論的,是劉勰,他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提到:“……然后使玄解之宰,學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近。”自后來,意象便成為中國古典詩歌批評中的一個重要的概念。那么,何謂意象呢?所謂象,是指物質(zhì)世界的客觀表象,比如一棵樹,一陣風;所謂意,即是詩人的主觀意念,包括詩人的感情在內(nèi)。結合起來說,意象指的是作者主觀情感同客觀景物的融合。陳植鍔先生在《詩歌意象論》一書中,從理論上概括意象的含義是:“意象是以詞語為載體的詩歌藝術的基本符號。”為什么要強調(diào)是詩歌藝術的基本符號呢?我們知道,同樣一個詞語,它有著兩種不同的功能,在日常語言中,它代表的是一種固定的抽象概念,而在詩歌語言中,它就可以形成一種意象,那么此刻它代表的,則不僅僅是一種固定的含義,而且還是具有作者的主觀感情色彩的某種含義(或者說是象征)。即以燕子為例,查《漢語大字典》“燕子”條,如下:
燕子:鳥綱燕科各種類的統(tǒng)稱。體型小,翼尖長,尾分叉呈剪狀,喙扁短,口裂深,飛行時捕食昆蟲,對農(nóng)作物有益。屬候鳥(漢語大字典1043頁)。
這是日常語言中的燕子,它只能是一只燕子,一只普遍的,人們都認識的固定的燕子;而在詩歌語言中,它可以是許許多多的不同的燕子,甚至超過了本身的“燕子”含義而發(fā)展成其他物象。比如,杜甫《去矣行》中的:“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這句詩里的燕子,就不僅僅是一只燕子,它被賦予了詩作者的主觀意念,就有了一種象征趨炎附勢的小人的含義。由此也可以說,“在詩歌藝術中,這種通過一定的組合關系,表達某種特定意念而讓讀者得之言外的語言形象,就叫意象。”
二
關于燕子這個意象,早在我國最古的詩歌《詩經(jīng)》中,就曾多次出現(xiàn)過。比如,“燕燕于飛,差池其羽”(《邶風•燕燕》),到后來的“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古詩十九首》其十二《東城高且長》),“�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曹丕《燕歌行》其一),無不以燕子入詩。到了杜甫則更是大量使用。據(jù)筆者根據(jù)《全唐詩》統(tǒng)計,杜甫總共一千四百多首詩中共出現(xiàn)了53次燕子,這些燕子分別被賦予不同的情感和作用。
王國維說過:“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杜甫詩歌中的燕子,也似乎帶上了詩人自己的感情,當他夜聽許十一誦詩,感受到朗誦者的風雅的時候,燕子在他的眼中,是“紫燕自超詣,翠駁誰翦剔?”(《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當他送別生死之交的友人時,燕子在他眼中,似乎也是居無定所,“悲君隨燕雀,薄宦走風塵!”(《贈別何邕》)。當久旱不雨,而突然下起雨來,詩人的心情,便也覺得“巢燕高飛盡,林花潤色分。”(《喜雨》)。燕子成了無憂無慮,凌空高翔的歡喜之物。當他不稱意的時候,燕子在他的眼中,則成了惱人的動物。比如,“清秋燕子故飛飛”(《秋興八首》其三),錢謙益注曰:“故飛飛者,惱亂之詞,亦觸迕也。”(《杜詩詳注》轉(zhuǎn)引),還有《絕句漫興九首》其三中的那只燕子,更是“銜泥點污琴書內(nèi),更接飛蟲打著人”,惱人之至。而最多的,杜甫詩中的燕子,是被詩人賦予了一種閑適悠然的情懷。比如,“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比如,“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絕句二首》其一),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閑適的燕子,大多寫在他的晚年定居在成都草堂之后。
杜甫的后半生,展轉(zhuǎn)漂泊,類如轉(zhuǎn)篷,幾乎都是在離亂中度過的。他早年上《三大禮賦》時,于文中自稱自己的`詩文是“沉郁頓挫”(《進雕賦》),雖然他那時的詩風還不成熟,這四個字遠不足于概括他當時的風格,但卻巧合地成了他一生的評價。所謂沉郁頓挫,沉郁是指感情深沉郁積,猶如音樂里的悶音,在抑郁壓制之中埋伏著一種巨大的張力。至于頓挫,周振甫先生在《詩詞例話》里說得好:“頓挫好比用毛筆寫字,把筆鋒按下去叫頓,頓后使個梢松而轉(zhuǎn)筆叫挫。”也就是說,頓挫是指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表達方法。但應該注意的是,杜甫雖然一生漂泊,居無定所,在他稍稍安定下來,比如,在成都草堂定居的時候,他的心情,他的詩歌,也并非一味的沉郁,表達上也并非一味的頓挫,他還是寫出了一些閑適的詩作。體現(xiàn)在他的燕子意象中,便是這些燕子都被賦于了一種閑適輕松的感情。比如,杜甫在朋友的資助下,終于建成了草堂,他的心情,自然是輕松愉快而又閑適自得的,請看他的《堂成》:
背郭堂成蔭白茅,綠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
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
第一聯(lián),先寫了草堂的地理位置;第二聯(lián),運用靜態(tài)的描寫方法寫周圍的景物;第三聯(lián),寫飛禽,“頻來語燕定新巢”一句,燕子不但頻來定巢,而且似乎它的鳴聲,在詩人聽來,也像人的賀喜的語言。正如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評此詩:“蓋因烏飛燕語,而喜己之攜雛卜居,其樂與之相似。”將詩人之樂,轉(zhuǎn)嫁到燕烏之樂,正如黑格爾所說:“抒情詩人把最有實體性的最本質(zhì)的東西也看作是他自己的東西,作為他自己的情欲,心情和感想,作為這些心理活動的產(chǎn)品而表達出來。”
相似的作品還有《江村》,其中的:“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一聯(lián),將沒有人類智力的燕子的飛行,說成“自去自來”,也是賦予了“燕子”悠然自得的擬人性情感,表達了作者的悠閑情懷。無怪乎黃生評之曰:“杜律不難于老健,而難于輕松。此詩見瀟灑流逸之致。”
燕子,不但可以被賦上不同的感情色彩,甚至還可以成為詩人親密的朋友。唐代宗大歷三年(公元768年),杜甫由夔州出峽,準備北歸洛陽,但因時局動亂,親友盡疏,北歸無望,只得以舟為家,漂泊于江陵,公安,岳州,潭州一帶。大歷四年春,杜甫離開潭州,欲往赴衡州。他鄉(xiāng)行役,遠客孤舟,杜甫的心,無疑地是寂寞的,這時有一只燕子飛到了他的船上,杜甫喜出望外,馬上引這只燕子為心靈的朋友,寫了一首《燕子來舟中作》:
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舊入故園常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
可憐處處巢君室,何異飄飄托此身。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落水益沾巾。
詩人一生胸負大志,“許身一何愚,竊比契與稷”(《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以天下為己任,立志施展自己的才華,像古代的圣賢契與稷那樣,造福萬民。但他卻不為人君所用,以致一生落落無成,連生計都難以保障,F(xiàn)在年紀老了,“孤舟漂泊,惟有燕子來,命題感慨。”。首句“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點明時令,并引出所詠對象――燕子;“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仿佛燕子還能認得過去的主人,遠遠地看著“我”,卻又疑惑,這個過去的主人,怎么變得如此之蒼老呢?從側(cè)面點出了杜老自傷之感。“可憐處處巢君室,何異飄飄托此身”,“我”老病一身,親友寥落,而你這只燕子竟然還能飛來和我做伴,真是其幸何如了!這里,則把燕子當做同甘共苦的朋友,而末句“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落水益沾巾。”更是極寫燕子的不忍離去,將賦在燕子身上的感情,鋪展到了極致。
三
清代的詩論家袁枚曾這樣說道:“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為絕妙詞。”(《遣興》),打個比方來說,詩人就像三軍統(tǒng)帥,自然界的一切物象,則是他的兵馬。杜甫就是這樣的一個“大元帥”,他的詩中,“兵多將廣”,關于上文提到過的燕子這個意象,在他的詩中,也發(fā)揮了多樣的作用。有點明節(jié)氣之用,如“春隔雞人晝,秋期燕子涼”(《送許八拾遺歸江寧覲省。甫昔時嘗客游此縣,于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樣,志諸篇末》),以燕子為秋天物象之代表,類似的還有“玄蟬無停號,秋燕已如客”(《立秋後題》)。有賀喜之燕,如“紫誥鸞回紙,清朝燕賀人”,《奉賀陽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鄧國太夫人》,借燕子之賀,代替人之賀,更添喜慶之氛。再如,“樓上炎天冰雪生,高盡燕雀賀新成”,(《江陵節(jié)度陽城郡王新樓成王請嚴侍御判官賦七字句同作》),亦是賀喜之燕。有起襯托作用之燕,如“梁間燕雀休驚怕,亦未摶空上九天”(《姜楚公畫角鷹歌》),以梁間平凡而膽小之燕,襯托出姜楚公所畫之鷹的英武兇猛。有起象征作用之燕子,如“故巢儻未毀,會傍主人飛(《歸燕》)”,這是象征忠貞之士的;“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去矣行》),這是象征趨炎附勢的營營之徒;“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這里則是象征正要大展宏圖的志士了。
總之,杜甫成功地使用了燕子這個中國古典詩歌中歷代傳承下來的意象,用它來表達多種多樣的感情,得心應手地讓這只傳統(tǒng)的鳥,在它的詩歌中發(fā)揮不同的作用,從這一個小小的方面,我們或許可以管窺到杜詩海涵地負的高度藝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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