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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蜀道難》藝術(shù)鑒賞
導(dǎo)語:《蜀道難》是樂府舊題,內(nèi)容多以山川之險言蜀道之難,《蜀道難》通過神話描寫,既反映了古代勞動人民征服大自然的極度艱難,又給“危途難行”的主題作了極精彩的渲染。以下是小編分享兩篇《蜀道難》鑒賞,歡迎大家閱讀!
《蜀道難》鑒賞一
這首詩,大約是唐玄宗天寶初年,李白第一次到長安時寫的!妒竦离y》是他襲用樂府古題,展開豐富的想象,著力描繪了秦蜀道路上的奇麗驚險的山川,并從文中透露了對社會的某些憂慮與關(guān)切。
詩人大體按照由古及今,自秦入蜀的線索,抓住各處山水特點來描寫,以展示蜀道之難。從“噫吁?戲”到“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為一個段落。一開篇就極言蜀道之難,以感情強烈的詠嘆點出主題,為全詩奠定了雄放的基調(diào)。以下隨著感情的起伏和自然場景的變化,“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詠嘆反復(fù)出現(xiàn),象一首樂曲的主旋律一樣激蕩著讀者的心弦。為什么說蜀道的難行比上天還難呢?這是因為自古以來秦、蜀之間被高冊峻嶺阻擋,由秦入蜀,太白峰首當其沖,只有高飛的鳥兒能從低缺處飛過。太白峰在秦都咸陽西南,是關(guān)中一帶的最高峰。民諺云:“武公太白,去天三百。”詩人以夸張的筆墨寫出了歷史上不可逾越的險阻,并融匯了五丁開山的神話,點染了神奇色彩,猶如一部樂章的前奏,具有引人入勝的妙用。下面即著力刻畫蜀道的高危難行了。從“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至“使人聽此凋朱顏”為又一段落。這一段極寫山勢的高危,山高寫得愈充分,愈可見路之難行。你看那突兀而立的高山,高標接天,擋住了太陽神的運行;山下則是沖波激浪、曲折回旋的河川。詩人不但把夸張和神話融為一體,直寫山高,而且襯以“回川”之險。唯其水險,更見山勢的高危。詩人意猶未足,又借黃鶴與猿猱來反襯,山高得連千里翱翔的黃鶴也不得飛度,輕疾敏捷的猿猴也愁于攀援,不言而喻,人行走就難上加難了。以上用虛寫手法層層映襯,下面再具體寫青泥嶺的'難行。
青泥嶺,“懸崖萬仞,山多云雨”(《元和郡縣志》),為唐代入蜀要道。詩人著重就其峰路的縈回和山勢的峻危來表現(xiàn)人行其上的艱難情狀和畏懼心理,捕捉了在嶺上曲折盤桓、手捫星辰、呼吸緊張、撫胸長嘆等細節(jié)動作加以摹寫,寥寥數(shù)語,便把行人艱難的步履、惶悚的神情,繪聲繪色地刻畫出來,困危之狀如在目前。至此蜀道的難行似乎寫到了極處。但詩人筆峰一轉(zhuǎn),借“問君”引出旅愁,以憂切低昂的旋律,把讀者帶進一個古木荒涼、鳥聲悲凄的境界。杜鵑鳥空谷傳響,充滿哀愁,使人聞聲失色,更覺蜀道之難。詩人借景抒情,用“悲鳥號古木”、“子規(guī)啼夜月”等感情色彩濃厚的自然景觀,渲染了旅愁和蜀道上空寂蒼涼的環(huán)境氣氛,有力地烘托了蜀道之難。然而,逶迤千里的蜀道,還有更為奇險的風光。自“連峰去天不盈尺”至全篇結(jié)束,主要從山川之險要來揭示蜀道之難,著力渲染驚險的氣氛。如果說“連峰去天不盈尺”是夸飾山峰之高,“枯松倒掛倚絕壁”則是襯托絕壁之險。詩人先托出山勢的高險,然后由靜而動,寫出水石激蕩、山谷轟鳴的驚險場景。好象一串電影鏡頭:開始是山巒起伏、連峰接天的遠景畫面;接著平緩地推成枯樹倒掛絕壁的特寫;而后,跟蹤而來的是一組快鏡頭,飛湍、瀑流、懸崖、轉(zhuǎn)石,配合著萬壑雷鳴的音響,飛快地從眼前閃過,驚險萬狀,目不暇接,從而造成一種勢若排山倒海的強烈藝術(shù)效果,使蜀道之難的描寫,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如果說上面山勢的高危已使人望而生畏,那此處山川的險要更令人驚心動魄了。風光變幻,險象叢生。在十分驚險的氣氛中,最后寫到蜀中要塞劍閣,在大劍山和小劍山之間有一條三十里長的棧道,群峰如劍,連山聳立,削壁中斷如門,形成天然要塞。因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歷史上在此割據(jù)稱王者不乏其人。詩人從劍閣的險要引出對政治形勢的描寫。他化用西晉張載《劍閣銘》中“開勝之地,匪親勿居”的語句,勸人引為鑒戒,警惕戰(zhàn)亂的發(fā)生,并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背景,揭露了蜀中豺狼的“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從而表達了國事的憂慮與關(guān)切。唐天寶初年,太平景象的背后正潛伏著危機,后來發(fā)生的安史之亂,證明詩人的憂慮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
李白以變化莫測的筆法,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蜀道之難,藝術(shù)地展現(xiàn)了古老蜀道逶迤、崢嶸、高峻、崎嶇的面貌,描繪出了一幅色彩絢麗的山水畫卷。詩中那些動人的景象宛如歷歷在目。李白之所以描繪行如此動人,還在于融貫其間的浪漫主義激情。詩人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他對自然景物不是冷漠的觀賞,而是熱情地贊嘆,借以抒發(fā)自己的理想感受。那飛流驚湍、奇峰險壑,賦予了詩人的情感氣質(zhì),因而才呈現(xiàn)出飛動的靈魂和瑰偉的姿態(tài)。詩人善于把想象、夸張和神話傳說融為一體進行寫景抒情。言山之高峻,則曰“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狀道之險阻,則曰“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詩人“馳走風云,鞭撻海岳”(陸時雍《詩鏡總論》評李白七古語),從蠶叢開國說到五丁開山,由六龍回日寫到子規(guī)夜啼,天馬行空般地馳騁想象,創(chuàng)造出博大浩渺的藝術(shù)境界,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透過奇麗峭拔的山川景物,仿佛可以看到詩人那“落筆搖五岳、筆傲凌滄洲”的高大形象。唐以前的《蜀道難》作品,簡短單薄。李白對樂府古題有所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用了大量散文化詩句,字數(shù)從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直到十一言,參差錯落,長短不齊,形成極為奔放的語言風格。詩的用韻,也突破了梁陳時代舊作一韻到底的程式。后面描寫蜀中險要環(huán)境,一連三換的韻腳,極盡變化之能事。所以殷?編《河岳英靈集》稱此詩“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diào)”。關(guān)于本篇,前人有種種寓意之說,斷定是專為某人某事而作的。明人胡震亨、顧炎武認為,李白“自為蜀詠”,“別無寓意”。今人有謂此詩表面寫蜀道艱險,實則寫仕途坎坷,反映了詩人在長期漫游中屢逢躓礙的生活經(jīng)歷和懷才不遇的憤懣,迄無定論。
李白的作品,以樂府和歌行最為著名,他的豪邁狂放的風格,在這些作品中表現(xiàn)得特別淋漓痛快。樂府和歌行,在詩的形式上,原無分別,如果以樂府曲調(diào)為題目,就屬于樂府詩,如果自己制造題目,不譜入任何曲調(diào),就屬于歌行體詩。“蜀道難”是魏晉時代早就有的歌曲,它屬于相和歌辭中的瑟調(diào)曲。這個歌曲的內(nèi)容就是歌詠蜀道的艱難,行旅之辛苦。李白此詩,以《蜀道難》為題,所描寫也是蜀道的艱險,所以它屬于樂府詩。
《蜀道難》鑒賞二
李白此詩極力渲染“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他為什么忽然想到這個題材,為什么做這首詩,對于這一疑問,歷來就有好幾種解說。
唐人王定保的《摭言》首先記錄了這首詩的故事。李白初到長安,去拜訪賀知章。賀知章是玄宗皇帝器重的詩人,他讀了李白這首詩,十分贊賞,夸獎李白有“謫仙之才”。接著,孟棨所著《本事詩》也說:李白從蜀郡到京師,住在旅館里。賀知章聞其名,首先去拜訪他。看到他的狀貌姿態(tài),大以為奇。又請他拿出著作來看,李白就把《蜀道難》取出來請教。賀知章讀后,贊不絕口,稱他為“謫仙”。這兩段都是晚唐人的記錄,大同小異,可知當時人以為李白作此詩是描寫他從蜀郡出來漫游時的行旅艱苦,又可知李白作此詩的時候相當早。李白到長安,在開元、天寶年間,此詩大約作于開元末年。
《新唐書·嚴武傳》說:嚴武在蜀中,任劍南節(jié)度使兼成都尹,驕恣放肆。其時房琯在他部下任刺史。房琯做宰相時,曾推薦嚴武。后來房琯因得罪降官,做了嚴武的下屬,可是嚴武對他卻極為倨傲。其時杜甫在嚴武幕府中,任節(jié)度參謀,因為誤犯了嚴武的父親挺之的諱字,嚴武幾乎要殺他。李白得知此事,遂作《蜀道難》,為房、杜二人耽憂!缎绿茣愤@一段記載是從唐人范攄所著《云溪友議》中采錄的,可知唐代人對《蜀道難》的寫作背景,還有這樣一種說法。宋祁、歐陽修把這個故事寫入了官方正史。就肯定了它的正確性。但嚴武任劍南節(jié)度使,是在肅宗末年。請杜甫任節(jié)度參謀,是在肅宗的最后一年,即寶應(yīng)元年(公元七六二年)。這年的十一月,李白便故世了。當時李白遠在江東,似乎來不及知道房琯、杜甫在嚴武部下的情況。而且從杜甫寫贈嚴武的詩來看,他們二人間的關(guān)系未必壞到如此。因此,如果說《蜀道難》是為房琯、杜甫二人的安危而作,在時間與史實上都有矛盾。
李白詩集有元人蕭士贇的箋注本,他對《蜀道難》提出了新的解釋。他以為這首詩是作于安祿山叛軍攻占長安,明皇倉皇幸蜀的時候,即天寶十五載(公元七五六年)六、七月間。當時李白在江南,聽到這個消息,以為皇上幸蜀不是上策,“欲言則不在其位,不言則愛君憂國之情,不能自已,故作此詩以達意。”
明代的胡震亨,在其《唐音癸簽》中,也談到過這首詩。他以為上文所引三家的解說都是“傅會不足據(jù)”。他認為“《蜀道難》自是古曲,梁陳作者,止言其險,而不及其他。李白此詩,兼采張載《劍閣銘》‘一人荷戟,萬夫趑趄,形勝之地,匪親弗居’等語用之,為恃險割據(jù)與羈留佐逆者著戒。惟其海說事理,故包括大,而有合樂府諷世立教本旨。若但取一人一事實之,反失之細而不足味矣。”
以上是歷代詩評家對《蜀道難》主題思想的探討。把這些意見和原詩參研之下,蕭士贇的講法似乎最合情理,而且使這首詩含有高度的比興意義。由此,明清兩代講唐詩的人,大多采用他的講法,例如唐汝詢、陳沆、沈德潛等,都肯定《蜀道難》是為明皇幸蜀而作,分析得很詳細。
但是,有一件事,他們都沒有注意:丹陽進士殷璠編選的《河岳英靈集》,選錄了與他同時代的二十四位詩人的作品,共二百三十四首。他在自序中說明這些詩起于甲寅,即開元二年(公元七一四年);終于癸巳,即天寶十三載。他選了李白的詩十三首,其中就有《蜀道準》。這是一個無可推翻的證據(jù),證明《蜀道難》作于安史之亂以前。那么,它顯然不是諷諭明皇幸蜀的詩了。如果《摭言》、《本事詩》的記載可信,則此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還可以提早到開元末年。為此,我們不取以上那些講法,而把此詩定為李白贈入蜀友人的詩。
初唐以來,樂府歌行的形式,一般都是七言古體詩,但李白卻創(chuàng)造了新的形式。他善于把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各種句法混合運用,成為一種不同于魏晉的新型的雜言體。甚至,他有時還大膽地在詩里運用散文句法。這是遠遠地繼承著楚辭和漢代樂府歌辭的傳統(tǒng),而加以推陳出新的。就象這首《蜀道難》,七言句不到一半,其馀大半是不拘一格的雜言句。讀他的詩,要跟著作者的豪放的感情和參差的句法,一氣貫注,而以它的韻腳為段落。長篇的詩,不論歌行或排律,換韻的地方一般總是思想內(nèi)容分段的地方。讀詩的人應(yīng)當懂得這個竅門。這一點,我在上文已經(jīng)談到過,現(xiàn)在再提一提。這首詩,我就用依韻分段,以一韻為一句的方法來寫定。
第一段以“天”字起韻,連押五韻。“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雖然分二行寫,實在只是一句。全詩一開頭就用三字驚嘆詞“噫吁戲”。屈原用過“已矣哉!”漢樂府歌辭有“妃呼豨”、“伊那何”,都是三字驚嘆詞。此后也許在民間歌曲里一向存在著,但在魏、晉、南北朝詩人的作品中卻不再出現(xiàn)。不過“噫吁戲”是“噫”字下再加一個“吁戲”。所以不能說是三字驚嘆詞,應(yīng)當標點作“噫!吁戲!”“吁戲”就是“於戲”,而“於戲”是“嗚呼”的古代寫法!端尉拔墓P記》云:“蜀人見物驚異,輙曰噫嘻。李太白作《蜀道難》,因用之。”可知“噫吁戲”是“噫嘻”的衍聲詞。胡元任又引蘇東坡的文章來作證。東坡《后赤壁賦》云:“嗚呼噫嘻,我知之矣。”又《洞庭春色賦》云:“嗚呼噫嘻,我言夸矣。”也就是李白的“噫吁戲”。李白把“噫嘻”衍為三字,蘇東坡更衍為四字,都用了蜀郡方言。
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完全用賦體。全詩都是夸張地描繪蜀道的危險,行旅的艱苦。第一句先提綱總述:由于山路既高且危,所以蜀道之難比上登青天還難。以下四句,從蜀國古代史講起。據(jù)楊雄所作《蜀王本紀》:上古時蜀國之王有蠶叢、柏灌、魚鳧、蒲澤、開明等,其時人民椎髻哤言,沒有文化。從蠶叢到開明,共三萬四千年。李白節(jié)取了兩位蜀王的名字,說蜀國的開國史多么悠遠。“茫然”是悠久不可知的意思,和現(xiàn)在的用法稍有不同。楊雄說蜀國古史三萬四千年,已經(jīng)是夸大了;李白又加上一萬四千年,說是四萬八千年以來,一直沒有和三秦人行旅往來。太白山,或稱太乙峰,是秦嶺的主峰,峨眉是蜀中大山。這兩句說:從太白到峨眉,只有一條狹窄而危險的小路。因此,秦蜀之間一向無人來往。
《蜀王本紀》又記載了一個關(guān)于蜀道的神話。據(jù)說秦惠王的時候,蜀王部下有五個大力士,稱為“五丁力士”。他們力能移山。秦惠王送給蜀王五個美女,蜀王就命五丁力士移山開路,迎娶美女。有一天,看見有一條大蛇進入山洞,五丁力士一齊去拉蛇。忽然山嶺崩塌,壓死了五丁力士。秦國的五個美女都奔上山去,化為石人。這個神話,反映著古代有許多勞動人民,鑿山開路,犧牲了不少人,終于打開了秦蜀通道。李白運用這個神話的母題①,寫了第五韻二句:“地崩山摧壯士死”,也可以說是指五丁力士,也可以說是指成千累萬為開山辟路而犧牲的勞動人民。他們死了,然后從秦入蜀才有山路和棧道連接起來。第一段詩到此為止,用四韻八句敘述了蜀道的起源。
第二段共用九個韻,描寫天梯石棧的蜀道。“六龍回日”也是一個神話故事,據(jù)說太陽之神羲和駕著六條龍每天早晨從扶桑西馳,直到若木。左思《蜀都賦》有兩句描寫蜀中的高山:“羲和假道于峻坂,陽烏廻翼乎高標。"羲和和陽烏都是太陽的代詞。文意是說:太陽也得向高山借路。而最高的山還使太陽回飛避開。“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這一句就是說:上面有連太陽都過不去的高峰。“高標”是高舉、高聳之意,但作名詞用,因而可以解作高峰。蕭士贇注引《圖經(jīng)》云:高標是山名。這是后代人誤讀李白詩,或有意附會,硬把一座山名為高標。原詩以“高標”和“回川”對舉,可知決不是專名。
這兩句詩有一個不同的文本!逗釉烙㈧`集》、《極玄集》這兩個唐人的選本、敦煌石室中發(fā)現(xiàn)的唐人寫本,還有北宋初的《唐文粹》,這兩句卻不是“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而是“上有橫河斷海之浮云,下有逆折沖波之流川”。從對偶來看,后者較為工整,若論句子的氣魄,則前者更為壯健?赡芎笳呤钱敃r流傳的初稿,而前者是作者的最后改定本。故當時的選本作“橫河斷海”,而李陽冰編定的集本作“六龍回日”,F(xiàn)在我們根據(jù)集本抄錄。
以下一大段又形容蜀山之高且險。黃鶴都飛不過,猿猴也怕攀緣之苦。青泥嶺,在陜西略陽縣,是由秦入蜀的必經(jīng)之路。這條山路百步九曲,在山巖上紆回盤繞,行旅極為艱苦。參和井都是二十八宿之一。蜀地屬于參宿的分野,秦地屬于井宿的分野。在高險的山路上,從秦入蜀,就好似仰面朝天,屏住呼吸,摸著星辰前進。在這樣艱難困苦的旅程中,行人都手按著胸膛,為此而長嘆。這個“坐”字,不是坐立的坐,應(yīng)該講作“因此”。
以上是第二段的前半,四韻八句,一氣貫注,渲染了蜀道之難。下面忽然接一句“問君西游何當還”,這就透露了贈行的主題。作者不象作一般送行詩那樣,講些臨別的話,而在描寫蜀道艱難中間,插入一句“你什么時侯才能回來呀?”由此反映了來去都不容易。這一句本身也成為蜀道難的描寫部分了。
“畏途巉巖”以下四韻七句,仍然緊接著上文四韻寫下去,不過改變了描寫的.對象,F(xiàn)在不寫山高路險,而寫山中的禽鳥了。詩人說:這許多不可攀登的崢嶸的山巖,真是旅人怕走的道路(畏途)。在這一路上,你能見到的只是古樹上悲鳴的鳥,雌的跟著雄的在幽林中飛繞。還有蜀地著名的子規(guī)鳥,常在月下悲鳴。據(jù)說古代有一個蜀王,名叫杜宇,號為望帝。他因亡國而死,死后化為子規(guī)鳥,每天夜里在山中悲鳴,好象哭泣一樣。這一句詩的讀法,一向有不同的意見。近年來出版的選注本,都斷句為“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成為七字一句,三字一句。我以為這樣讀法是錯的,應(yīng)該是兩個五字句。古書沒有標點,也不斷句,很難知道古人把這句詩如何讀法。但吳昌祺的《刪訂唐詩解》、錢良擇的《唐音審體》,都是清初刻本,都是圈斷了句子的。他們把這一句定為“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我以為這樣斷句較為適當。它是兩個五言句,不是七、三句法。理由是:“愁空山”三字不成句。歌行中的三字句,常常是兩句連用,很少單獨用的。這在李白詩中可以找到不少例證。只因為“子規(guī)啼月”、“蟪蛄啼月”在唐詩中往往可見,所以許多人不敢把“夜月”二字和“啼”字分開,于是讀成了上七下三的句法。至于“夜月愁空山”這一句的意思是:在空山之中,明月之下,使行人為之憂愁。李白有一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的絕句也用同樣的意境: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過夜郎西。
以這首詩的第一句和第三句為證據(jù),可知李白寫的是兩個五言句,而不是上七下三的句法。作《而庵說唐詩》的徐增把此句十字連為一句讀,而解釋道:“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並無有人跡?丈焦拍鹃g,日之所見者,但是悲鳥雌雄威群而飛;夜之所聞,但是子規(guī)月下啼血最苦。”歷來講唐詩者,這段講解最為突出。他躲躲閃閃地講了一通,我們竟看不出他怎樣分析這個十字句法。
以下還有一韻二句,是第二段的結(jié)束語。先重復(fù)一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接著說:使人聽了這些情況,會驚駭?shù)米兞四樕?ldquo;凋朱顏”在這里只能講作因驚駭而“色變”的意思,雖然在別處應(yīng)當講作“衰老”。
第二段以下,韻法與章法似乎有點參差,F(xiàn)在我依韻法來寫,分為三段。但如果從思想內(nèi)容的結(jié)構(gòu)來看,實在只能說是兩段。從“連峰去天不盈尺”到“胡為乎來哉”是一段,即全詩的第三段。從“劍閣崢嶸而崔嵬”到末句是又一段,即全詩的第四段,第三段前四句仍是描寫蜀道山水之險,但作者分用兩個韻。“尺”、“壁”一韻,只有二句,接下去立刻就換韻,使讀者到此,有氣氛短促之感。在長篇歌行中忽然插入這樣的短韻句法,一般都認為是缺點。盡管李白才氣大,自由用韻,不受拘束,但這兩句韻既急促,思想又不成段落,在講究詩法的人看來,終不是可取的。
這一段前二句形容高山絕壁上有倒掛的枯松,下二句形容山泉奔瀑,沖擊崖石的猛勢,如萬壑雷聲。最后結(jié)束一句“其險也如此”。這個“如此”,并不單指上面二句,而是總結(jié)“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以下的一切描寫。在山水形勢方面的蜀道之險,到此結(jié)束。此下就又接一個問句:你這個遠路客人為什么到這里來呢?這又是出人意外的句子。如果從蜀中人的立場來講,就是說:我們這地方,路不好走,你何必來呢?如果站在送行人的立場來講,就是說:如此危險的旅途,你有什么必要到那里去呢?
接下去轉(zhuǎn)入第四段,忽然講到蜀地的軍事形勢。“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易于固守,難于攻入。象這樣的地方,如果沒有親信可靠的人去鎮(zhèn)守,就非常危險了。這幾句詩完全用晉代張載的《劍閣銘》中四句:“一人荷戟,萬夫趑趄,形勝之地,匪親弗居。”李白描寫蜀道之難行,聯(lián)系到蜀地形勢所具有的政治意義,事實上已越出了樂府舊題“蜀道難”的范圍。巴蜀物產(chǎn)富饒,對三秦的經(jīng)濟供應(yīng),甚為重要。所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詩第一句就說蜀地“城闕輔三秦”,也是指出了這一點。李白作樂府詩,雖然都用舊題,卻常常注入有現(xiàn)實意義的新意。這一段詩反映了初唐以來,蜀地因所守非親,屢次引起吐蕃、南蠻的入侵,導(dǎo)致生靈涂炭的戰(zhàn)爭,使三秦震動。
這一段詩,在李白是順便提到,作為描寫蜀道難的一部分。但卻使后世讀者誤認為全詩的主題所在。有人以為此詩諷刺章仇兼瓊,有人以為諷刺嚴武,有人以為諷刺一般恃險割據(jù)的官吏,都是為這一段詩所迷惑,而得出這些結(jié)論。但是,這幾句詩,確是破壞了全詩的統(tǒng)一性,寫在贈友人入蜀的詩中,實在使人有主題兩歧之感。明代的李于鱗,曾評李白的歌行詩云:“太白縱橫,往往強弩之末,間以長語,英雄欺人耳。”(《藝苑卮言》卷四引)對于這一段詩,我也認為是“強弩之末”的“長語”(多馀的話)。
現(xiàn)在我們把全詩的骨干句子集中起來: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問君西游何時還?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側(cè)身西望長咨嗟!
這就是《蜀道難》的全部思想內(nèi)容。其他許多句子,盡管寫得光怪陸離,神豪氣壯,其實都是這些骨干句子的裝飾品。讀李白這一派豪放的樂府歌行,不可為一大堆描寫的句子所迷亂,應(yīng)當先找出全詩的骨架子。這個讀法,我稱之為剝皮抽筋法。
李白的樂府詩,其句法、章法都是直接繼承楚辭和漢樂府的。他用的都是樂府舊題,詩的內(nèi)容也大多依照傳統(tǒng)的題意。從這三方面看,他的樂府詩,對齊梁以來的樂府詩來說,確是復(fù)古。但是,他有針對現(xiàn)實的主題,他的辭藻表現(xiàn)著充沛的時代精神,詩的形式也大膽地擺脫了一切古典的束縛。從這三方面看,他的樂府詩是新創(chuàng)的唐詩。他給古老的樂府詩注入了新的生命,影響了以后許多詩人,使樂府詩也成為唐詩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
歷來對李白樂府詩的評論,我以為胡震亨的一段話講得最好,現(xiàn)在抄錄在這里,以代結(jié)語:
太白于樂府最深,古題無一弗擬。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離,離而實合,曲盡擬古之妙。嘗謂讀太白樂府者有三難:不先明古題辭義源委,不知奪換所自。不參按白身世遭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題,借題抒情之水旨。不讀盡古人書,精熟《離騷》、選賦及歷代諸家詩集,無由得其所伐之材與巧鑄靈運之跡。今人但謂李白天才,不知其留意樂府,自有如許功力在,非草草任筆性懸合者,不可不為拈出。(《唐音癸簽》卷九)
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日
【增記】
近日又閱唐寫本詩選殘卷,李白《蜀道難》詩寫本文句與今世傳本大有異同,有可以校正今本之誤者,亦有抄寫者的筆誤,不可信從的'。惟“子規(guī)”一句,唐寫本作“又聞子規(guī)啼月愁空山”,乃是二、七句法,與上文“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句式相同。“然后”,“又聞”都是襯字,下面各帶一個七言句,我以為這個句式比較好,它與上下句和諧,讀起來流暢。但是,這一句在《河岳英靈集》中已作“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還在敦煌寫本以前,亦不可能定為后人刪去“夜”字。因此,李白此句原本如何,已無從考定,我只能依今本字句,讀作五言二句。
又,唐人寫本沒有“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二句。我也以為較好。因為上文沒有描寫錦城之樂,這里就不應(yīng)該忽然提到錦城之樂。這二句如果用作全詩的結(jié)語,倒也還可以,但下面明明還有一句重復(fù)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全詩以這一句領(lǐng)起,底下兩大段,都以這一句作結(jié)束?芍畎鬃鞔嗽,章法很整齊。唯有這“錦城”一句,又是多馀話中的多馀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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