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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汪曾祺吃的文章

        時間:2022-12-06 18:21:34 汪曾祺 我要投稿

        汪曾祺吃的文章

          飲、食是人的本能需要,是生存的需要,有了這個基礎,才有了生活的情趣。汪曾祺曾說他平生三大樂事: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下面就是小編收集他的幾篇吃的文章,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端午的鴨蛋

          家鄉(xiāng)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絲纏成小粽子,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

          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檻上。

          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節(jié)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

          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

          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

          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

          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jié)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shù)不出了。

          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xiāng),都不貴,多數(shù)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出鴨。高郵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

          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

          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

          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傄饲虚_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

          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

          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

          端午節(jié),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

          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殼里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里,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xiàn)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汪曾祺《寫字畫畫做飯》

          我正經練字是在小學五年級暑假。我的祖父不知道為什么一高興,要親自教我這個孫子。每天早飯后,講《論語》一節(jié),要讀熟,讀后要寫一篇叫做“義”體的短文!傲x”是把《論語》的幾句話發(fā)揮一通,這其實是八股文的初階,祖父很欣賞我的文筆,說是若在“前清”,進學是不成問題的。另外,還要寫大字、小字各一張。這間屋子分里外間,里間是一個佛堂,供著一尊銅佛,外間是祖母放置雜物的地方,房梁上掛了好些干菜和晾干了的棕葉,我就在干菜、棕葉的氣味中讀書、作文、寫字。下午,就放學了,隨我自己玩。

          祖父叫我臨的大字帖是裴休的《圭峰慧禪師碑》,是他從藏帖中選出來的,裴休寫的碑不多見,我也只見過這一種。裴休的字寫得安靜平和,不像顏字柳字那樣筋骨弩張。祖父所以選中這部帖,道理也許在此。

          小學六年級暑假,我在三姑父家從韋子廉先生學。韋先生每天講一篇桐城派古文,讓我們寫篇大字。韋先生是寫魏碑的,曾臨北碑各體,他叫我臨的是《多寶塔》!抖鄬毸肥穷佔掷飳懙米钋逍愕模幌瘛洞笞致楣孟蓧纺菢又貪。

          有人說中國的書法壞于顏真卿,未免偏激。任何人寫碗口大的字,恐怕都得有點顏書筆意,蔡襄以寫行草擅名,福州鼓山上有他的兩處題名,寫的是正書,那是顏體。董其昌行書秀逸,寫大字卻用顏體。歙縣有許多牌坊,坊額傳為董其昌書,是顏體。

          讀初中后,父親建議我寫寫魏碑,寫《張猛龍》。他買來一種稻草做的高二尺,寬尺半,粗而厚的紙,我每天寫滿一張。

          《圭峰碑》《多寶塔》《張猛龍》,這是我的書法的底子。

          祖父拿給我臨的小楷是趙子昂的《閑邪公家傳》,我后來臨過《黃庭》《樂毅》,時間都很短。1943年云南大學成立了一個曲社,拍曲子。曲譜石印,要有人在特制的石印紙上,用特制的石印墨汁,端楷寫出印制。這差事落在我的頭上。我凝神靜氣地寫了幾十出曲譜,有的是晉人小楷筆意,我的晉人筆意不是靠臨摹,而是靠“看”,看來的。

          有一個時期,我寫的小楷效法倪云林、石濤。

          1947、1948年我還能用結體微扁的晉人小楷用毛筆在毛邊紙上寫稿、寫信。以后改用鋼筆,小楷功夫就荒廢了。

          習字,除了臨摹,還要多看,即“讀帖”,我的字受“宋四家”(蘇、黃、米、蔡)的影響,但我并未臨過“宋四家”,是因為愛看,于不知不覺中受了感染。

          對于“宋四家”,自來書法家頗多貶詞。有人以為中國書法一壞于顏真卿,二壞于“宋四家”,這話不能說毫無道理。“宋四家”,對于二王,對于歐薛,確實是一種破壞。但是,也是革新。宋人書法的特點是解放,有較多的自由,較多的個性!八募摇钡摹安獭北局覆叹驗椴叹┤颂珘,被開除了,代之以蔡襄。其實蔡京的字是寫得很好的,有人以為應為“四家”之冠,我同意。蘇東坡多有偏鋒,書體頗近甜俗。黃山谷長撇大捺,做作。米芾字不宜多看,多看了會受其影響,終身擺脫不開。米字流暢灑脫,而書品不高,他自稱是“臣書刷字”。我的書品也只是爾爾,無可奈何!

          我沒有正式學過畫。我父親是畫家,年輕時畫過工筆畫。中年后畫寫意花卉。他沒有教過我。只是在他作畫時,我愛在旁邊看,給他抻抻紙。我家有不少珂羅版印的畫冊,我沒事時就翻來覆去一本一本地看。畫冊以四王最多,還有,不知為什么有好幾本藍四叔的。我對四王、藍四叔都沒有太大興趣,及見徐青藤、陳白陽及石濤畫,乃大好之。我作畫只是自己瞎抹,無師法。要說有,就是這幾家(石濤偶亦畫花卉,皆極精)。我作畫不寫生,只是憑印象畫。曾為《中國作家》畫水仙,另紙題詩一首,中有句云:“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蔽耶嫷镍B,我的女兒稱之為“長嘴大眼鳥”。我的孫女有一次看藝術紀錄片《八大山人》,說:“爺爺畫的鳥像八大山人———大眼睛!睂懸猱嬕须S意性,不能過事經營,畫得太理智。我作畫,大體上有一點構思,便信筆涂抹,墨色濃淡,并非預想。畫中國畫的快樂也在此。曾請人刻了兩方閑章,刻的是陶弘景的兩句詩“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有人攛掇我開展覽會,我笑笑,我的畫作為一個作家的畫,還看得過去,要躋身畫家行列,是會令畫師齒冷的。

          有人說寫字、畫畫,也是一種氣功。這話有點道理。寫字、畫畫是一種內在的運動。寫字、畫畫,都要把心沉下來,齊白石題畫曰:“心閑氣靜時一揮!毙母庠陼r寫字、畫畫,必不能佳。寫字、畫畫可以養(yǎng)性,故書畫家多長壽。

          我不會做什么菜?墒遣恢涝趺淳箷妹労{兩岸。這是因為有過幾位臺灣朋友在我家吃過我做的菜,大事宣傳而造成的。我只能做幾個家常菜。大菜,我做不了。我到海南島去,東道主送了我好些魚翅、燕窩,我放在那里一直沒有動,因為不知道怎么做。有一點特色,可以稱為我家小菜保留節(jié)目的有這些:

          拌薺菜、拌菠菜。薺菜焯熟,切碎,香干切米粒大,與薺菜同拌,在盤中用手摶成寶塔狀。塔頂放泡好的海米,上堆姜米、蒜米。調好醬油、醋、香油放在茶杯內,薺菜上桌后,澆在頂上,將薺菜推倒,拌勻,即可下箸。佐酒甚妙。沒有薺菜的季節(jié),可用嫩菠菜以同法制。這樣做的拌菠菜比北京用芝麻醬拌的要好吃得多。這道菜已經在北京的幾位作家中推廣,凡試做者,無不成功。

          燒小蘿卜。臺灣陳怡真到北京來,指名要我做菜,我給她做了幾個菜,有一道是燒小蘿卜,我知道臺灣沒有小紅水蘿卜(臺灣只有白蘿卜)。做菜看對象,要做客人沒有吃過的,才覺新鮮。北京小水蘿卜一年里只有幾天最好。早幾天,蘿卜沒長好,長水分,發(fā)艮,且有辣味,不甜,過了這幾天,又長過了,糠。陳怡真運氣好,正趕上小蘿卜最好的時候。她吃了,贊不絕口。我做的燒小蘿卜確實很好吃,因為是用干貝燒的,“粗菜細做”,是制家常菜不二法門。

          做菜要有想象力,愛捉摸,如蘇東坡所說,“忽出新意”;要多實踐,學做—樣菜總得失敗幾次,方能得其要領;也需要翻翻食譜。在我所看的閑書中,食譜占一個重要地位。食譜中寫得最好的,我以為還得數(shù)袁子才的《隨園食單》。這家伙確實很會吃,而且能說出個道道。如前面所說:“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睂嵤墙涷灥目偨Y!叭澆怂赜统矗夭巳澯统础,尤為至理名言。

          做菜的樂趣第一是買菜,我做菜都是自己去買的。到菜市場要走一段路,這也是散步,是運動。我什么功也不練,只練“買菜功”。我不愛逛商店,愛逛菜市?纯茨切┍叹G生青、新鮮水靈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悅。其次是切菜、炒菜都得站著,對于一個終日伏案的人來說,改變一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最大的樂趣還是看家人或客人吃得很高興,盤盤見底。做菜的人一般吃菜很少。我的菜端上來之后,我只是每樣嘗兩筷,然后就坐著抽煙、喝茶、喝酒。從這點說起來,愿意做菜給別人吃的人是比較不自私的。

          詩曰:年年歲歲一床書,弄筆睛窗且自娛。更有一般堪笑處,六平方米作郇廚。(來源于《中國書畫報》

          汪曾祺《葵薤》

          小時讀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非常感動。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里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詩寫得平淡而真實,沒有一句迸出呼天搶地的激情,但是慘切沉痛,觸目驚心。詞句也明白如話,不事雕飾,真不像是兩千多年前的人寫出的作品,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完全能讀懂。我未從過軍,接觸這首詩的時候,也還沒有經過長久的亂離,但是不止一次為這首詩流了淚。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為羹呢?我的家鄉(xiāng)人只知道向日葵,我們那里叫做“葵花”。這東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葉子?向日葵的葉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葉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鹽,煮熟之后也還是很難下咽的。另外有一種秋葵,開淡黃色薄瓣的大花,葉如雞腳,又名雞爪葵。這東西也似不能做羹。還有一種蜀葵,又名錦葵,內蒙、山西一帶叫做“蜀薊”。我們那里叫做端午花,因為在端午節(jié)前后盛開。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葉、莖和花。后來我在濟南的山東博物館的庭院里看到一種戎葵,樣子有點像秋葵,開著耀眼的朱紅的大花,紅得簡直嚇人一跳。我想,這種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呢?

          后來我讀到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和《植物名實圖考》。吳其浚是個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讀書人。他是嘉慶進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撫。但他并沒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產豐瘠與民生的關系,依據(jù)耳聞目見,輯錄古籍中有關植物的文獻,寫成了《長編》和《圖考》這樣兩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國十九世紀植物學極重要的專著。直到現(xiàn)在,西方的植物學家還認為他繪的畫十分精確。吳其浚在《圖考》中把葵列為蔬類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動的語氣,幾乎是大聲疾呼,說葵就是冬莧菜。

          然而冬莧菜又是什么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見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幾乎餐餐都有一碗綠色的葉菜做的湯。這種菜吃到嘴是滑的,有點像莼菜。但我知道這不是莼菜,因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樣子也不像。我問服務員:“這是什么菜?”——“冬莧菜!”第二天我過到一個巷子,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在井邊洗菜。這種菜我沒有見過。葉片圓如豬耳,顏色正綠,葉梗也是綠的。我走過去問她洗的這是什么菜,——“冬莧菜!”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冬莧菜,這就是葵!那么,這種菜作羹正合適,——即使是旅生的。從此,我才算把《十五從軍征》真正讀懂了。

          吳其浚為什么那樣激動呢?因為在他成書的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葵是什么了。

          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提起來也可叫人生一點感慨,葵本來是中國的主要蔬菜。《詩·豳風·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見其普遍。后魏《齊民要術》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安煽獋保八上虑妪S折露葵”,時時見于篇詠。元代王禎的《農書》還稱葵為“百菜之主”。不知怎么一來,它就變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綱目》中已經將它列入草類,壓根兒不承認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夠慘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是因為后來全國普遍種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齊白石題畫中曾提出“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為菜中之王,何也?”其實大白菜實際上已經成“菜之王”了。

          幸虧南方幾省還有冬莧菜,否則吳其癋就死無對證,好像葵已經絕了種似的。吳其癋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鄉(xiāng)大概早已經沒有葵了,都種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當巡撫,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吳其浚那樣激動,是為葵鳴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東西;它并沒有絕種!它就是冬莧菜!您到南方來嘗嘗這種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見不到葵了。不過近幾年北京忽然賣起一種過去沒見過的菜:木耳菜。你可以買一把來,做個湯,嘗嘗?褪悄菢拥奈兜,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種,只是葵葉為綠色,而木耳菜則帶紫色,且葉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內蒙去調查抗日戰(zhàn)爭時期游擊隊的材料,準備寫一個戲。看了好多份資料,都提到部隊當時很苦,時常沒有糧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號中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東西?再說“荄”讀gai,也不讀“害”呀!后來在草原上有人給我找了一棵實物,我一看,明白了:這是薤。薤音xie。內蒙、山西人每把聲母為X的字讀成H母,又好用疊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葉極細。我捏著一棵薤,不禁想到漢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不說蔥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葉上實在掛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晞”掉了。用此來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貼切。同時我又想到漢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爾能近取譬。

          北方人現(xiàn)在極少食薤了。南方人還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這幾省都把這東西的鱗莖叫做“藠頭”!八姟币簟敖小。南方的年輕人現(xiàn)在也有很多不認識這個藠字的。我在韶山參觀,看到說明材料中提到當時用的一種土造的手榴彈,叫做“洋藠古”,一個講解員就老實不客氣地讀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藠頭大都是腌制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則酸甜而極辣,皆極能開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頭即是薤的。

          北方城里人則連藠頭也不認識。北京的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了藠頭來賣,趨之若鶩的都是南方幾省的人。北京人則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詳半天,然后望望然而去之。我曾買了一些,請幾位北方同志嘗嘗,他們閉著眼睛嚼了一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長篇大論地宣傳一下藠頭的妙處,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見之難于動搖也!

          拓展知識:汪曾祺有關吃的作品

          栗子的形狀很奇怪,像一個小刺猬。栗有“斗”,斗外長了長長的硬刺,很扎手。栗子在斗里圍著長了一圈,一顆一顆緊挨著,很團結。當中有一顆是扁的,叫做臍栗。臍栗的味道和其他栗子沒有什么兩樣。堅果的外面大都有保護層,松子有鱗瓣,核桃、白果都有苦澀的外皮,這大概都是為了對付松鼠而長出來的。

          新摘的生栗子很好吃,脆嫩,只是栗殼很不好剝,里面的內皮尤其不好去。

          把栗子放在竹籃里,掛在通風的地方吹幾天,就成了“風栗子”。風栗子肉微有皺紋,微軟,吃起來更為細膩有韌性。不像吃生栗子會弄得滿嘴都是碎粒,而且更甜。賈寶玉為一件事生了氣,襲人給他打岔,說:“我想吃風栗子了。你給我取去。”怡紅院的檐下是掛了一籃風栗子的。風栗子入《紅樓夢》,身價就高起來,雅了。這栗子是什么來頭,是賈蓉送來的?劉老老送來的?還是寶玉自己在外面買的?不知道,書中并未交待。

          栗子熟食的較多。我的家鄉(xiāng)原來沒有炒栗子,只是放在火里烤。冬天,生一個銅火盆,丟幾個栗子在通紅的炭火里,一會兒,砰的一聲,蹦出一個裂了殼的熟栗子,抓起來,在手里來回倒,連連吹氣使冷,剝殼入口,香甜無比,是雪天的樂事。不過烤栗子要小心,弄不好會炸傷眼睛?纠踝油鈬灿,西方有“火中取栗”的寓言,這栗子大概是烤的。

          北京的糖炒栗子,過去講究栗子是要良鄉(xiāng)出產的。良鄉(xiāng)栗子比較小,殼薄,炒熟后個個裂開,輕輕一捏,殼就破了,內皮一搓就掉,不“護皮”。據(jù)說良鄉(xiāng)栗子原是進貢的,是西太后吃的(北方許多好吃的東西都說是給西太后進過貢)。

          北京的糖炒栗子其實是不放糖的,昆明的糖炒栗子真的放糖。昆明栗子大,炒栗子的大鍋都支在店鋪門外,用大如玉米豆的粗砂炒,不時往鍋里倒一碗糖水。昆明炒栗子的外殼是黏的,吃完了手上都是糖汁,必須洗手。栗肉為糖汁沁透,很甜。

          炒栗子宋朝就有。筆記里提到的“栗”,我想就是炒栗子。汴京有個叫李和兒的,栗有名。南宋時有一使臣(偶忘其名姓)出使,有人遮道獻栗一囊,即汴京李和兒也。一囊栗,寄托了故國之思,也很感人。

          日本人愛吃栗子,但原來日本沒有中國的炒栗子。有一年我在廣交會的座談會上認識一個日本商人,他是來買栗子的(每年都來買)。他在天津曾開過一家炒栗子的店,回國后還賣炒栗子,而且把他在天津開的炒栗子店鋪的招牌也帶到日本去,一直在東京的炒栗子店里掛著。他現(xiàn)在發(fā)了財,很感謝中國的炒栗子。

          北京的小酒鋪過去賣煮栗子。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加水,入花椒大料煮透,是極好的下酒物,F(xiàn)在不見有賣的了。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雞是名菜,也很好做,雞切塊,栗子去皮殼,加蔥、姜、醬油,加水淹沒雞塊,雞塊熟后,下綿白糖,小火燜二十分鐘即得。雞須是當年小公雞,栗須完整不碎。羅漢齋亦可加栗子。

          我父親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北京東安市場原來有一家賣西式蛋糕、冰點心的鋪子賣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澆稀奶油,吃起來很過癮。當然,價錢是很貴的。這家鋪子現(xiàn)在沒有了。

          羊羹的主料是栗子面!把蚋笔侨毡驹挘鋵嵵皇浅睗竦睦踝用鎵撼砷L方形的糕,與羊毫無關系。

          河北的山區(qū)缺糧食,山里多栗樹,鄉(xiāng)民以栗子代糧。栗子當零食吃是很好吃的,但當糧食吃恐怕胃里不大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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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談吃 昆明菜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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