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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鄉(xiāng)的牧神》節(jié)選
余光中是個復(fù)雜而多變的詩人,他變化的軌跡基本上可以說是臺灣整個詩壇三十多年來的一個走向,即先西化后回歸。
《望鄉(xiāng)的牧神》節(jié)選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一直拖到感恩節(jié),還不落雪。事后大家都說,那年的冬季,也不像往年那么長,那么嚴(yán)厲。雪是下了,但不像那么深,那么頻。幸好圣誕節(jié)的一場還積得夠厚,否則圣誕老人就顯得狼狽失措了。
那年的秋季,我剛剛結(jié)束了一年浪游式的講學(xué),告別了第33張席夢思,回到密歇根來定居。許多好朋友都在美國,但黃用和華苓在愛奧華,梨華遠(yuǎn)在紐約,一個長途電話能令人破產(chǎn)。咪咪手續(xù)未備,還阻隔半個大陸加一個海加一個海關(guān)。航空郵簡是一種遲緩的箭,射到對海,火早已熄了,余燼顯得特別冷。
那年的秋季,顯得特別長。草,在漸漸寒冷的天氣里,久久不枯。空氣又干,又爽,又脆。站在下風(fēng)的地方,可以嗅出樹葉,滿林子樹葉散播的死訊,以及整個中西部成熟后的體香。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郁沉沉的濃栗,從愛奧華一直燒到俄亥俄,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云羅張在特別潔凈的藍(lán)虛藍(lán)無上,白得特別惹眼。誰要用剪刀去剪,一定裝滿好幾籮筐。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恒。我?guī)缀跻詾,站在四圍的秋色里,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yuǎn)懸在那里,不墜下來。終于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垂落向南瓜田里,紅橙橙的,一只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日子就像這樣過去。晴天之后仍然是晴天之后仍然是完整無憾飽滿得不能再飽滿的晴天,敲上去會敲出音樂來的稀金屬的晴天。就這樣微酩地飲著清醒的秋季,好怎么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學(xué),開了三門課,我有足夠的時間看書,寫信。但更多的時間,我用來幻想,而且回憶,回憶在有一個島上做過的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后。有些事情,曾經(jīng)恨過的,再恨一次;曾經(jīng)戀過的,再戀一次;有些無聊,甚至再無聊一次。一切都離我很久,很遠(yuǎn)。我不知道,我的寂寞應(yīng)該以時間或空間為半徑。就這樣,我獨自坐到午夜以后,看窗外的夜比《圣經(jīng)·舊約》的更黑,萬籟俱死之中,聽兩頰的胡髭無賴地長著,應(yīng)和著腕表巡回的秒針。
這樣說,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我不過是個客座教授,悠悠蕩蕩的,無掛無牽。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譯小說,情節(jié)不多,氣氛很濃;也有其現(xiàn)實的一面,但那是異國的現(xiàn)實,不算數(shù)的。例如汽車保險到期了,明天要記得打電話給那家保險公司;公寓的郵差怪可親的,圣誕節(jié)要不要送他件小禮品;等等。究竟只是一部翻譯小說,氣氛再濃,只能當(dāng)作一場逼真的夢罷了。而尤其可笑的是,讀來讀去,連一個女主角也不見。男主角又如此地?zé)o味。這部惡漢體的(picaresque)小說,應(yīng)該是沒有銷路的。不成其為配角的配角,倒有幾位。勞悌芬便是其中的一位。在我教過的一百六十幾個美國大孩子之中,勞悌芬和其他少數(shù)幾位,大概會長久留在我的回憶里。一切都是巧合。有一個黑發(fā)的東方人,去到密歇根。恰巧會到那一個大學(xué)。恰巧那一年,有一個金發(fā)的美國青年,也在那大學(xué)里。恰巧金發(fā)選了黑發(fā)的課。恰巧誰也不討厭誰。于是金發(fā)出現(xiàn)在那部翻譯小說里。
那年的秋季,本來應(yīng)該更長更長的。是勞悌芬,使它顯得不那樣長。勞悌芬,是我給金發(fā)取的中文名字。他的本名是Stephen Cloud。一個姓云的人,應(yīng)該是灑脫的。勞悌芬倒不怎么灑脫。他毋寧是有些靦腆的,不像班上其他的男孩,愛逗著女同學(xué)說笑。他也愛笑,但大半是坐在后排,大家都笑時他也參加笑,會笑得有些臉紅。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戴隱形眼鏡的。
同時,秋季愈益深了。女學(xué)生們開始穿大衣來教室。上課的時候,掌大的楓樹落葉,會簌簌叩打大幅的玻璃窗。我仍記得,那天早晨剛落過霜,我正講到杜甫的“秋來相顧尚飄蓬”。忽然瞥見紅葉黃葉之上,聯(lián)邦的星條旗揚在獵獵的風(fēng)中,一種摧心折骨的無邊秋感,自頭蓋骨一直麻到十個指尖。有三四秒鐘我說不出話來。但臉上的顏色一定泄漏了什么。下了課,勞悌芬走過來,問我周末有沒有約會。當(dāng)我的回答是否定時,他說:“我家在農(nóng)場上,此地南去四十多英里。星期天就是萬圣節(jié)了。如果你有興致,我想請你去住兩三天!
所以三天后,我就坐在他西德產(chǎn)的小汽車右座,向南方出發(fā)了。十月底的一個半下午,小陽春停在最美的焦距上,濕度至小,能見度至大,風(fēng)景呈現(xiàn)最清晰的輪廓。出了卡拉馬如(Kalamazoo),密歇根南部的大平原撫得好空好闊,浩浩乎如一片陸海,偶然的農(nóng)莊和叢樹散布如列嶼。在這樣響當(dāng)當(dāng)?shù)那缋世铮@樣高速這樣平穩(wěn)地馳騁,令人幻覺是在駕駛游艇。一切都退得很遠(yuǎn),騰出最開敞的空間,讓你回旋。秋,確是奇妙的季節(jié)。每個人都幻覺自己像兩萬尺高的卷云那么輕,一大張卷云卷起來稱一稱也不過幾磅。又像空氣那么透明,連憂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紙刀這么一裁就裁開了。公路,像一條有魔術(shù)的白地氈,在車頭前面不斷舒展,同時在車尾不斷卷起。
如是卷了二十幾英里,西德的小車在一面小湖旁停了下來。密歇根原是千湖之州,五大湖之間尚有無數(shù)小澤。像其他的小澤一樣,面前的這個湖藍(lán)得染人肝肺。立在湖邊,對著滿滿的湖水,似乎有一只幻異的藍(lán)眼瞳在施術(shù)催眠,令人意識到一種不安的美。所以說秋是難解的。秋是一種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長了這么久的奇跡,總令人覺得有點不妥。就像此刻,秋色四面,上面是土耳其玉的天穹,下面是普魯士藍(lán)的清澄,風(fēng)起時,滿楓林的葉子滾動香熟的燦陽,仿佛打翻了一匣子的瑪瑙。莫奈和西斯萊死了,印象主義的畫面永生。
這只是剎那的感覺罷了。下一刻,我發(fā)現(xiàn)勞悌芬在喊我。他站在一株大黑橡下面。赤褐如焦的橡葉叢底,露出一間白漆木板釘成的小屋。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是一爿小雜貨店。陳設(shè)古樸可笑,饒有殖民時期風(fēng)味。西洋杉鋪成的地板,走過時軋軋有聲。這種小鋪子在城市里是已經(jīng)絕跡了。店主是一個滿臉斑點的胖婦人。勞悌芬向她買了十幾根紅白相間的竿竿糖,滿意地和我走出店來。
橡葉蕭蕭,風(fēng)中甚有寒意。我們趕回車上,重新上路。勞悌芬把糖袋子遞過來,任我抽了兩根。糖味不太甜,有點薄荷在里面,嚼起來倒也津津可口。勞悌芬解釋說:
“你知道,老太婆那家小店,開了十幾年了。生意不好,也不關(guān)門。讀初中起,我就認(rèn)得她了,也不覺得她的糖有什么好吃。后來去卡拉馬如上大學(xué),每次回家,一定找她聊天,同時買點糖吃,讓她高興高興。現(xiàn)在居然成了習(xí)慣,每到周末,就想起薄荷糖來了。”
“是滿好吃。再給我一根。你也是,別的男孩一到周末就約chic去了,你倒去看祖母!
勞悌芬紅著臉傻笑。過了一會,他說:
“女孩子麻煩。她們喝酒,還做好多別的事。”
“我們班上的好像都很乖。例如路絲——”
“呃,滿嘴的存在主義什么的,好煩。還不如那個老婆婆坦白!”
“你不像其他的美國男孩子!
勞悌芬聳聳肩,接著又傻笑起來。一輛貨車擋在前面,他一踩油門,超了過去。把一袋糖吃光,就到了勞悌芬的家了。太陽已經(jīng)偏西。夕照正當(dāng)紅漆的倉庫,特別顯得明艷映頰。勞悌芬把車停在兩層的木屋前,和他父親的旅行車并列在一起。一個豐碩的婦人從屋里探頭出來,大呼說:
“Steve!我曉得是你,怎么這樣晚才回來!風(fēng)好冷,快進來吧!”
勞悌芬把我介紹給他的父母,和弟弟侯伯(Herbert)。終于大家在晚餐桌邊坐定。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不過五十歲,已然滿頭白發(fā),可是白得整齊而潔凈,反而為他清瘦的面容增添光輝。侯伯是一個很漂亮的,伶手俐腳的小伙子。但形成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氣氛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胸脯寬闊,眸光親切的婦人,笑起來時,啟露白而齊的齒光,映得滿座粲然。她一直忙著傳遞盤碟?匆娢绎嬇D虝r狐疑的臉色,她說:
“味道有點怪,是不是?這是我們自己的母牛擠的奶,原奶,和超級市場上買到的不同。等會你再嘗嘗我們自己的榨蘋果汁看!
“你們好像不喝酒!蔽艺f。
“爸爸不要我們喝!眲阢┓铱戳烁赣H一眼,“我們只喝牛奶!
“我們是清教徒!彼赣H瞇著眼睛說,“不喝酒,不抽煙。從我的祖父起就是這樣子!
接著他母親站起來,移走滿桌子殘肴,為大家端來一碟碟南瓜餅。
“Steve!彼赣H說,“湯普森家的孩子們說了明天晚上要來鬧節(jié)的!徽写,就作怪’,余先生聽說過吧?糖倒是準(zhǔn)備了好幾包。就缺一盞南瓜燈。地下室有三四只空南瓜,你等會去挑一只雕一雕。我要去擠牛奶了。”
等他父親也吃罷南瓜餅,起身去牛欄里幫他母親擠奶時,勞悌芬便到地下室去。不久,他捧了一只臉盆大小的空干南瓜來,開始雕起假面來。他在上端先開了兩只菱形的眼睛,再向中部挖出一只鼻子,最后,又挖了一張新月形的闊嘴,嘴角向上。接著也把假面推到我的面前,問我像不像。相了一會,我說:
“嘴好像太小了!
于是他又把嘴向兩邊開得更大。然后他說:
“我們把它放到外面去吧。”
我們推門出去。他把南瓜臉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從夾克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截白蠟燭,塞到蒂眼里,企圖把它燃起。風(fēng)又急又冷,一吹,就熄了。徒然試了幾次,他說:
“算了,明晚再點吧。我們早點睡。明天還要去打野兔子呢!
第二天下午,我們果然背著槍,去打獵了。這在我說來,是有點滑稽的。我從來沒有打獵的經(jīng)驗。軍訓(xùn)課上,是射過幾發(fā)子彈,但距離紅心不曉得有好遠(yuǎn)。勞悌芬卻興致勃勃,堅持要去。
“上個周末沒有回家。再上個周末,幫爸爸駕收割機收黃豆。一直沒有機會到后面的林子里去!
勞悌芬穿了一件粗帆布的寬大夾克,長及膝蓋,闊腰帶一束,顯得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的身材,分外英挺。他把較舊式的一把槍遞給我,說:“就湊合著用一下吧。1958年出品,本來是我弟弟用的!笨匆娢要q豫的顏色,他笑笑說:“放松一點。只要不向我身上打就行。很有趣的,你不妨試試看!
我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可是他已經(jīng)領(lǐng)先向屋后的橡樹林欣然出發(fā)了。我端著槍跟上去。兩人繞過黃白相間的耿西牛群的牧地,走上了小木橋彼端的小土徑,在猶青的亂草叢中蜿蜒而行。天氣依然爽朗朗地晴。風(fēng)已轉(zhuǎn)弱,陽光不轉(zhuǎn)瞬地凝視著平野,但空氣拂在肌膚上,依然冷得人神志清醒,反應(yīng)敏銳。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斕樹葉,都懸在空際,浴在陽光金黃的好脾氣中。這樣美好而完整的靜謐,用一發(fā)槍給炸碎了,豈不可惜。
“一只野兔也不見呢!蔽艺f。
“別慌。到前面的橡樹叢里去等等看!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努力向野草叢中搜索,企圖在勞悌芬之前發(fā)現(xiàn)什么風(fēng)吹草動;如此,我雖未必能打中什么,至少可以提醒我的同伴。這樣想著,我就緊緊追上了勞悌芬。驀地,我的獵伴舉起槍來,接著耳邊炸開了一聲脆而短的驟響。一樣毛茸茸的灰黃的物體從十幾碼外的黑橡樹上墜了下來。
“打中了!打中了!”勞悌芬向那邊奔過去。
“是什么?”我追過去。
等到我趕上他時,他正揮著槍柄在追打什么。然后我發(fā)現(xiàn)草坡下,勞悌芬腳邊的一個橡樹窟窿里,一只松鼠尚在抽搐。不到半分鐘,它就完全靜止了。
“死了!眲阢┓艺f。
“可憐的小家伙。”我搖搖頭。我一向喜歡松鼠。以前在愛奧華念書的時候,我常愛從紅磚的古樓上,俯瞰這些長尾多毛的小動物,在修得平整的草地上嬉戲。我尤其愛看它們躬身而立,捧食松果的樣子。勞悌芬撿起松鼠。它的右腿滲出血來,修長的尾巴垂著死亡。勞悌芬拉起一把草,把血斑拭去說:
“它掉下來,帶著傷,想逃到樹洞里去躲起來。這小東西好聰明。帶去給我父親剝皮也好!
他把死松鼠放進夾克的大口袋里,重新端起了槍。
“我們?nèi)ツ沁叺臉淞肿永镌僬艺铱。”他指著半英里外的一片赤金和鮮黃。想起還沒有慶賀獵人,我說:
“好準(zhǔn)的槍法,剛才根本沒有看見你瞄準(zhǔn),怎么它就掉下來了!
“我愛玩槍。在學(xué)校里,我還是預(yù)備軍官訓(xùn)練隊的上校呢。每年冬季,我都帶侯伯去北部的半島打鹿。這一向眼睛差了。隱形眼鏡還沒有戴慣!
這才注意到勞悌芬的眸子是灰蒙蒙的,中間透出淡綠色的光澤。我們越過12號公路。岑寂的秋色里,去芝加哥的車輛迅疾地掃過,曳著輪胎磨地的咝咝,和掠過你身邊時的風(fēng)聲。一輛農(nóng)場的拖拉機,滾著齒槽深凹的大輪子,施施然輾過,車尾揚著一面小紅旗。勞悌芬對車上的老叟揮揮手。
“是湯普森家的丈人!彼f。
“車上插面紅旗子干嘛?”
“哦,是州公路局規(guī)定的。農(nóng)場上的拖拉機之類,在公路上穿來穿去,開得太慢,怕普
通車輛從后面撞上去,掛一面紅旗,老遠(yuǎn)就看見了!
說著,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走進了好大一片剛收割過的田地。阡陌間歪歪斜斜地還留著一行行的殘梗,零零星星的豆粒,落在干燥的土塊里。勞悌芬隨手折起一片豆莢,把莢剝開,淡黃的豆粒滾入了他的掌心。
“這是湯普森家的黃豆田。嘗嘗看,很香的。”
我接過他手中的豆子,開始嘗起來。他折了更多的豆莢,一片一片地剝著。兩人把嚼不
碎的豆子吐出來。無意間,我哼起“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zāi)殃……”
“嘿,那是什么?”勞悌芬笑起來。
“二次大戰(zhàn)時大家都唱的一首歌……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說著,我的鼻子酸了起來。兩人走出了大豆田,又越過一片尚未收割的玉蜀黍。勞悌芬停下來,笑得很神秘。過了一會,他說:
“你聽聽看,看能聽見什么!
我當(dāng)真聽了一會。什么也沒有聽見。風(fēng)已經(jīng)很微。偶爾,玉蜀黍的干穗谷,和鄰株磨出一絲。勞悌芬的淺灰綠瞳子向我發(fā)出問詢。
我茫然搖搖頭。
他又闊笑起來。
“玉米田,多耳朵。有秘密,莫要說!
我也笑起來。
“這是雙關(guān)語,”他笑道!拔覀冇⒄Z管玉米穗叫耳朵。好多笑話都從它編起。”
接著兩人又默然了。經(jīng)他一說,果然覺得玉蜀黍稈上掛滿了耳朵。成千的耳朵都在傾聽,但下午的遺忘覆蓋一切,什么也聽不見。一枚硬殼果從樹上跌下來,兩人嚇了一跳。勞悌芬俯身拾起來,黑褐色的硬殼已經(jīng)干裂。
“是山胡桃呢!彼f。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雜樹林子已經(jīng)在面前。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樹叢中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我們腳下。卵形而有齒邊的是樺,瘦而多棱的是楓,橡葉則圓長而輪廓豐滿。我們踏著千葉萬葉已腐的,將腐的,干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處走去,聽非常過癮也非常傷心的枯枝在我們體重下折斷的聲音。我們似乎踐在暴露的秋筋秋脈上。秋日下午那安靜的肅殺中,似乎,有一些什么在我們里面死去。最后,我們在一截斷樹干邊坐下來。一截合抱的黑橡樹干,橫在枯枝敗葉層層交疊的地面,龜裂的老皮形成陰郁的圖案,記錄霜的齒印,雨的淚痕。黑眼眶的樹洞里,覆蓋著紅葉和黃葉,有的仍有潮意。
兩人靠著斷干斜臥下來,槍擱在斷柯的杈椏上。樹影重重疊疊覆在我們上面,蔽住更上面的藍(lán)穹。落下來的銹紅蝕褐已經(jīng)很多,但仍有很多的病葉,彌留在枝柯上面,猶堪支撐一座兩丈多高的鑲黃嵌赤的圓頂。無風(fēng)的林間,不時有一張葉子飄飄蕩蕩地墜下。而地面,縱橫的枝葉間,會傳來一聲不甚可解的,說不出是足撥的或是腹游的路過。
“你看,那是什么?”我轉(zhuǎn)向勞悌芬。他順我指點的方向看去。那是幾棵銀樺樹間一片凹下去的地面,里面的樺葉都壓得很平。
“好大的坑!蔽艺f。
“是鹿,”他說!白蛞勾蟾庞新箒硭^。這一帶有鹿。如果你住在湖邊,就會看見它們結(jié)隊去喝水!
接著他躺了下來,枕在黑皮的樹干上,穿著方頭皮靴的腳交疊在一起。他仰面凝視葉隙透進來的碎藍(lán)色。如是仰視著,他的臉上覆蓋著紛沓的游移的葉影,紅的朦朧疊著黃的模糊。他的鼻子投影在一邊的面頰上,因為太陽已沉向西南方,被樺樹的白干分割著的西南方,牽著一線金熔熔的地平。他的闊胸脯微微地起伏。
“Steve,你的家園多安靜可愛。我真羨慕你!
仰著的臉上漾開了笑容。不久,笑容靜止下來。
“是很可愛啊,但不會永遠(yuǎn)如此。我可能給征到越南去。”
“那樣,你去不去呢?”我說。
“如果征到我,就必須去。”
“你--怕不怕?”
“哦,還沒有想過。美國的公路上,一年也要死五萬人呢。我怕不怕?好多人趕著結(jié)婚。我同樣地怕結(jié)婚。年紀(jì)輕輕的,就認(rèn)定一個女孩,好沒意思!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沒有認(rèn)真的。”
我茫然了。躺在面前的是這樣的一個軀體,結(jié)實,美好,充溢的生命一直到指尖和趾尖。就是這樣的一個軀體,沒有愛過,也未被愛過,未被情欲燃燒過的一截空白。有一個東方人是他的朋友。冥冥中,在一個遙遠(yuǎn)的戰(zhàn)場上,將有更多的東方人等著做他的仇敵。一個遙遠(yuǎn)的戰(zhàn)場,那里的樹和云從未聽說過密歇根。
這樣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晚了。金黃的夕暮淹沒了林外的平蕪。烏鴉叫得原野加倍地空曠。有誰在附近焚燒落葉,空中漫起灰白的煙來,嗅得出一種好聞的焦味。
“我們回去吃晚飯吧。”勞悌芬說。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萬圣節(jié)來得也特別遲。但到了萬圣節(jié),白晝已經(jīng)很短了。太陽一下去,天很快就黑了,比《圣經(jīng)》的封面還黑。吃過晚飯,勞悌芬問我累不累。
“不累。一點兒也不累。從來沒有像這樣好興致!
“我們開車去附近逛逛去!
“好啊--今晚不是萬圣節(jié)前夕嗎?你怕不怕?”
“怕什么?”勞悌芬笑起來!拔覀兛梢宰絻蓚女巫回來!
“對!捉回來,要她們表演怎樣騎掃帚!”
全家人都哄笑起來。勞悌芬和我穿上厚毛衫與夾克。推門出去,在寒戰(zhàn)的星光下,我們鉆進西德的小車。車內(nèi)好冷,皮墊子冰人臀股,一切金屬品都冰人肘臂。立刻,車窗上就呵了一層翳翳的霧氣。車子上了12號公路,速度驟增,成排的榆樹向兩側(cè)急急閃避,白腳的樹干反映著首燈的光,但榆樹的巷子外,南密歇根的平原罩在一件神秘的黑巫衣里。勞悌芬開了暖氣。不久,我的膝頭便感到暖烘烘了。
“今晚開車特別要小心,”勞悌芬說,“有些小孩子會結(jié)隊到鄰近的村莊去搗蛋。小孩子邊走邊說笑,在公路邊上,很容易發(fā)生車禍。今年,警察局在報上提醒家長,不要讓孩子穿深色的衣服。”
“你小時候有沒有鬧過節(jié)呢?”
“怎么沒有?我跟侯伯鬧了好幾年!
“怎么一個搗蛋法?”
“哦,不給糖吃的話,就用爛泥糊在人家門口;蛟诖白由袭媯鬼,或者用粉筆在汽車上涂些臟話!
“倒是滿有意思的!
“現(xiàn)在漸漸不作興這樣了。父親總說,他們小時候鬧得比我們還兇!
說著,車已上了跨越大稅路的陸橋。橋下的車輛四向來去地疾駛著,首燈閃動長長的光芒,向芝加哥,向陀里多。
“是印地安納的超級稅道。我家離州界只有七英里!
“我知道。我在這條路上開過兩次的。”
“今晚已經(jīng)到過印地安納了。我們回去吧!
說著,勞悌芬把車子轉(zhuǎn)進一條小支道,繞路回去。
“走這條路好些,”他說,“可以看看人家的節(jié)景!
果然遠(yuǎn)處霎著幾星燈火。駛近時,才發(fā)現(xiàn)是十幾戶人家。走廊的白漆欄桿上,皆供著點燃的南瓜燈,南瓜如面,幾何形的眼鼻展覽著布拉克和畢卡索,說不清是恐怖還是滑稽。有的廊上,懸著騎帚巫的怪異剪紙。打扮得更怪異的孩子們,正在拉人家的門鈴。燈火自樓房的窗戶透出來,映出潔白的窗帷。
接著勞悌芬放松了油門。路的右側(cè)隱約顯出幾個矮小的人影。然后我們看出,一個是王,戴著金黃的皇冠,持著權(quán)杖,披著黑色的大氅。一個是后,戴著銀色的后冕,曳著淺紫色的衣裳。后面一個武士,手執(zhí)斧鉞,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們緩緩前行,等小小的朝廷越過馬路。不曉得為什么,武士忽然哭了起來。國王勸他不聽,氣得罵起來。還是好心的皇后把他牽了過去。
勞悌芬和我都笑起來。然后我們繼續(xù)前進。勞悌芬哼起“出埃及”中的一首歌,低沉之
中帶點凄婉。我一面聽,一面數(shù)路旁的南瓜燈。最后勞悌芬說:
“那一盞是我們家的南瓜燈了!
我們把車停在鐵絲網(wǎng)成的玉蜀黍圓倉前面。勞悌芬的母親應(yīng)鈴來開門。我們進了木屋,一下子,便把夜的黑和冷和神秘全關(guān)在門外了。
“湯普森家的孩子們剛來過,”他的媽媽說,“愛弟裝亞述王,簡妮裝貴妮薇兒,佛萊德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像,連‘不招待,就作怪’都說不清楚!
“表演些什么?”勞悌芬笑笑說。
“簡妮唱了一首歌。佛萊德什么都不會,硬給哥哥按在地上翻了一個筋斗。”
“湯姆怎么沒來?”
“湯姆嗎?湯姆說他已經(jīng)大了,不搞這一套了!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可以那樣一直延續(xù)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勞悌芬家樓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遠(yuǎn)方無限地伸長,伸進不可思議的黑色的遺忘里。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燈。天上,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頂上電視的天線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個萬圣節(jié)前就是那樣的陣圖。我想得很多,很亂,很不連貫。高梁肥。大豆香。從戰(zhàn)想到韓戰(zhàn)想到八年的抗戰(zhàn)。想冬天就要來了空中嗅得出雪來今年的冬天我仍將每早冷醒在單人床上。大豆香。想大豆在密歇根香著在印地安納在俄亥俄香著的大豆在另一個大陸有沒有在香著?勞悌芬是個好男孩我從來沒有過弟弟。這部翻譯小說,愈寫愈長愈沒有情節(jié)而且男主角愈益無趣,雖然氣氛還算逼真。南瓜餅是好吃的,比蘋果餅好吃些。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后又怎么樣?我實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句是什么?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所以說,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這么說,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嗎?那年的秋季特別長。
1966年10月24日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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