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吳小如講杜甫
在杜甫誕辰一千三百年的日子里,詩離我們是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不必讓所有人都做這個填空題,只是讓我們自稱的文化人填一下空即可,一葉知秋,便可測試出如今我們共有的文學智商、文學欣賞與接受程度的水平。
在杜甫誕辰一千三百年的日子里,讀吳小如先生的新著《吳小如講杜甫》(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9月版),快意、愜意,且會意。
關(guān)于杜甫的詩,我只讀過仇兆鰲的《杜詩詳注》和浦起龍的《讀杜心解》。與之相比,吳小如先生的新著,比仇著要簡約爽朗,比浦著要翔實厚重,更重要的,是帶給我們對杜甫解讀新的見解和路徑。全書一共15講,每講精心挑選幾首,卻拔出蘿卜帶出泥,勾勒出杜甫的一生以及杜甫所處的動蕩年代,是以詩帶史,以詩穿心。
小如先生講杜甫時最講究的方法之一,是“對讀”。大概如小如先生所說:“現(xiàn)在我們講詩歌缺乏比較。”便格外著重于這一點。“對讀”,就是比較。在這本書中,“對讀”的方法,不止一種,風姿綽約,我最感新鮮且收獲頗豐。
以杜詩“對讀”杜詩,是小如先生運用最多的方法,見其治學的精到和別出機杼!兜窃狸枠恰穼φ铡督瓭h》;《醉時歌》對照《飲中八仙歌》;《秋興》中“同學少年對不見,五陵衣馬自輕肥”,對照《狂夫》中的“厚祿故人書斷絕”;《房兵曹胡馬》對照《畫鷹》,真馬如畫寫其神,畫鷹鮮活寫其真;《登高》對照《白帝》,“前半截寫景,氣勢很壯,但后面寫得很慘”,在講“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離鄉(xiāng)萬里——又趕上秋天——多年在外漂泊,這樣三層倒霉的意思時,又帶出《宿府》,指出“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夜色——好誰看”,也是三層意思層次遞進……
最精彩的是將《丹青引》、《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和《江南逢李龜年》三首一起對讀。一位畫家,一位舞蹈家,一位音樂家,都是昔年身懷絕技,如今和杜甫一樣淪落天涯,三人的遭際命運,和杜甫互為鏡像,寫不盡的滄桑之感,在這樣的對讀之中,詩與人一并立體感強烈,分外令人感喟。
以杜詩“對讀”他者,也是小如先生愛用的'方法,見其學問的廣泛和觸類旁通。“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玉華宮》),對照辛棄疾“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指出辛詞是化杜詩而來;“茂樹行相引,連山忽望開”(《喜行達所在》),對照孟浩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指出孟是從城里到鄉(xiāng)村,視野開闊,心情開朗,杜是從長安走小路跋涉之后快到目的地才眼界大開,走路艱難;“花重錦官城”(《春夜喜雨》)的“重”,對照白居易“鴛鴦瓦冷霜華重”和陸游“雨余山翠重”的“重”,指出此處的“花重”是花開的繁茂……
特別講到陶詩閑適風格時,將杜甫與王孟韋柳相比照,說王維是“闊人的閑適”,孟浩然是“老有點兒浮躁的成分”,韋應(yīng)物和柳宗元與陶詩也有距離,“反而是杜甫入川以后、剛到成都寫的幾首詩,倒和陶淵明的感覺特別接近”,因為杜陶二人都是生活貧困,又豁達樂觀;都有憂患意識,并不純粹閑適;都有真感情;分析得絲絲入扣,令人信服,而且將一貫認為杜詩沉郁的風格拓寬,進行多樣化的展示。
以杜詩“對讀”京戲,是書中涉筆成趣最有意思的部分。由于小如先生酷愛京戲,所以常常可以在講解杜詩時手到擒來,順便講起京戲,掛角一將,作一番生動的比附和相互映照。比如,講杜詩沉郁頓挫風格時,小如先生講起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說“程腔是有頓挫,但無棱角,如果頓挫出現(xiàn)了棱角,說明演唱底氣不足。”然后指出頓挫是“一層深似一層,但不要讓人看出斧鑿的痕跡,不要讓人覺得你拐直彎兒。”接著進一步指出沉郁和頓挫的關(guān)系,沉郁是指內(nèi)容,頓挫是指表現(xiàn),只見棱角,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東西是不行的, “把靈魂深處的東西都表達出了,這就叫‘沉郁’。”再比如,講《贈衛(wèi)八處士》最結(jié)尾兩句“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小如先生講起程硯秋演出的京戲《紅拂傳》最后一句唱“此一去再相逢不知何年”時說:“劇情是一個飲酒的歡娛場面,舞劍助興,舞完了,就是這一句,紅拂內(nèi)心的話說出來了。這不就是杜詩的‘世事兩茫茫’嗎?”“這兩句的思想感情,與程硯秋的戲的最后一句一樣,越琢磨越深。”如此別開生面的講解,讓紙上文字風生水起,和舞臺表演一樣賦予了形象和聲音一般,是任何人講杜詩都未曾見過的景觀。
當然,這本書的內(nèi)容很豐富,比如,細微之處的深入淺出和真知灼見,還有幽默,都是格外難得的。講《月夜》“何日依虛幌,雙照淚痕干”,小如先生講“什么時候,回到家,拉上窗簾,我們夫妻團聚,‘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難免要悲傷,在月下,我們都哭了,哭著哭著,又轉(zhuǎn)悲為喜,所以是‘雙照淚痕干’,這五個字里蘊涵了多少意思!”講得真的是平易又情感蘊藉。講《蜀相》頭兩句“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仇注認為是自問自答,小如先生指出是諸葛亮在杜甫心目中位置崇高,杜甫一到成都就迫切去參謁武侯祠,“可決不是普通的打聽道兒怎么走,那就不是詩了”,講得新鮮別致又切實熨帖。講《贈衛(wèi)八處士》“共此燈燭光”一句,小如先生說“我們在一盞燈燭光下見面了,很有味道,要是‘共此太陽光’就沒意思了。”講得令人忍俊不禁。
書中有一則逸事很有趣,小如先生講他父親吳玉如先生當年講課時測試學生文學智商,試卷有這樣一道填空題:一葉落()天下秋,填“而”字滿分,填“知”字及格,填 “地”字不及格。“而”是虛詞,有想象空間;“知”是實詞,太實了;“地”,葉子不落在地上還落在天上嗎?太糟了,肯定不及格。這是這本書的額外贈品。在杜甫誕辰一千三百年的日子里,詩離我們是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不必讓所有人都做這個填空題,只是讓我們自稱的文化人填一下空即可,一葉知秋,便可測試出如今我們共有的文學智商、文學欣賞與接受程度的水平。
【聽吳小如講杜甫】相關(guān)文章:
杜甫《又呈吳郎》鑒賞11-01
杜甫《又呈吳郎》譯文及鑒賞11-04
聽莫言講寫作散文07-13
聽莫言講寫作的散文07-13
《可嘆·天上浮云如白衣》杜甫翻譯賞析09-05
給嬰兒講的童話小故事大全01-05
給小朋友講的童話小故事11-06
睡前童話小故事給小孩聽的12-15
童話小故事睡前故事免費聽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