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原文及賞析
原文:
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
近現(xiàn)代:王國維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蓱z身是眼中人。
譯文
山寺背對著夕陽的光暈,在余暉下顯得影廓模糊。飛鳥也顯得影子迷離,剛飛到半山腰,山脈便隱藏在昏暗的'影子之中了。這時(shí),寺院中的磬聲悠揚(yáng)地響起,仿佛把山間的云彩都定格住了。
登上山頂,想更近地眺望月亮,如果此時(shí)開了天眼,便可以借此透視凡界紅塵。這些都是奢想啊,我只是人世間的一個(gè)凡夫俗子罷了。
注釋
浣溪沙:詞牌名,雙調(diào)四十二字,上闋三句三平韻,下闋三句兩平韻。
微茫:隱約,模糊。夕曛(xūn):日落時(shí)的余暉。
上方:寺廟。磬(qìng):佛寺中缽形的打擊樂器,用銅制成。定行云:即《列子·湯問》“響遏行云”之意。
天眼:佛教所說五眼之一。能透視眾生諸物,無論上下、遠(yuǎn)近、前后、內(nèi)外、大小及未來,皆能觀照。又古詩詞中常以天眼指月亮。
賞析:
上闋“山寺微茫背夕曛”,如認(rèn)為確有此山、確有此寺,而欲指某山、某寺以實(shí)之,則誤矣。此詞前片三句,但標(biāo)舉一崇高幽美而渺茫之境界耳。近代西洋文藝有所謂象征主義者,靜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我國舊詩舊詞中,擬喻之作雖多,而象征之作則極少。所謂擬喻者,大別之約有三類:其一日以物擬人,如吳文英《浣溪沙》詞“落絮無聲春墮淚,行云有影月含羞”,杜牧《贈別》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是以物擬人者也:其二日以物擬物,如東坡《永遇樂》詞“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端己《菩薩蠻》詞“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是以物擬物者也;其三日以人托物,屈子《離騷》“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駱賓王《在獄詠蟬》詩“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是以人托物者也。要之,此三種皆于虛擬之中仍不免寫實(shí)之意也。至若其以假造之景象,表抽象之觀念,以顯示人生、宗教,或道德、哲學(xué),某種深邃之義理者,則近于西洋之象征主義矣。此于古人之作中,頗難覓得例證!吨橛裨~》之《浣溪沙》“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六一詞》之《玉樓春》“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fēng)容易別”,殆近之矣。以其頗有人生哲理存乎其間也。然而此在晏、歐諸公,殆不過偶爾自然之流露,而非有心用意之作也。正如靜安先生《人間詞話》所云:“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倍o安先生之詞,則思深意苦,故其所作多為有心用意之作。樊志厚《人間詞甲稿序》云:“若夫觀物之微、托興之深,則又君詩詞之特色!贝诵蛉搜允庆o安先生自作而托名樊志厚者,即使不然,而其序言亦必深為靜安先生所印可者也!吧剿挛⒚!币黄鹚淖,便引人抬眼望向半天高處,顯示一極崇高渺茫之境,復(fù)益之以“背夕曛”,乃更增加無限要渺幽微之感。黃仲則《都門秋思》有句云“夕陽勸客登樓去”,于四野蒼茫之中,而舉目遙見高峰層樓之上獨(dú)留此一片夕陽,發(fā)出無限之誘惑,令人興攀躋之念,故日“勸客登樓去”,此一“勸”字固極妙也。靜安詞之“夕曛”,較仲則所云“夕陽”者其時(shí)間當(dāng)更為晏晚,而其光色亦當(dāng)更為黯淡,然其為誘惑,則或更有過之。常人貴遠(yuǎn)而賤近,每于其所愈不能知、愈不可得者,則其渴慕之心亦愈切。故靜安先生不日“對”夕曛,而日“背夕曛”,乃益更增人之遐思幽想也。人于此塵雜煩亂之生活中,恍惚焉一瞥哲理之靈光,而此靈光又復(fù)渺遠(yuǎn)幽微如不可即,則其對人之誘惑為何如,靜安先生蓋嘗深受西洋叔本華悲觀哲學(xué)之影響,以為“生活之本質(zhì)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一欲既終,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故人生者如鐘表之?dāng)[,實(shí)往復(fù)于苦痛與倦?yún)捴g者也!变z靜安先生既覺人生之苦痛如斯,是其研究哲學(xué),蓋欲于其中覓一解脫之道者也。然而靜安先生在《靜庵文集續(xù)編·自序二》中又云:“余疲于哲學(xué)有日矣。哲學(xué)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然則是此哲理之靈光雖惚若可以瞥見,而終不可以求得者也。故日:“鳥飛不到半山昏!比肆Ρ∪,竟可奈何,然而人對彼一境界之向往,彼一境界對人之吸引,仍在在足以動搖人心。有磬聲焉,其音孤寂,而揭響遏云,入乎耳,動乎心,雖欲不向往,而其吸引之力有不可拒者焉,故曰“上方孤磐定行云”也。
于是而思試一攀躋之焉,因而下闋乃有“試上高峰窺皓月”之言。曰“試上”,則未曾真筒到達(dá)也可知;曰“窺”,則未曾真筒察見也可想。然則此一“試上”之間,有多少努力,多少苦痛。此又靜安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一文所云:“有能除去此二者(按指苦痛與倦?yún)挘,吾人謂之日快樂。然當(dāng)其求快樂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后,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復(fù)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保ò矗捍藢(shí)叔本華之說)是其“試上高峰”原思求解脫、求快樂,而其“試上”之努力固已為一種痛苦矣。且其痛苦尚不止此。蓋吾輩凡人,固無時(shí)刻不為此塵網(wǎng)所牢籠,深溺于生活之大欲中,而不克自拔,亦正如靜安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所云:“于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shí)時(shí)起而與之相抗!狈蛉缡牵探K不免于“偶開天眼覷紅塵”也。已知其“偶開”必由此不能自己、不克自主之一念耳。陳鴻《長恨歌傳》云:“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fù)墮下界,且結(jié)后緣。”而人生競不能制此一念之動,則前所云“試上高峰”者,乃彌增人之艱辛痛苦之感矣。竊以為前一句之“窺”,有欲求見而未全得見之憾;后一句之“覷”,有欲求無見而不能不見之悲。而結(jié)之日“可憐身是眼中人”,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塵世大欲中擾擾攘攘、憂患勞苦之眾生也。夫彼眾生雖憂患勞苦,而彼輩春夢方酣,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后之尸骸,其腐朽靡爛乃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尸骸焉,獨(dú)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視其腐朽,自感其靡爛,則其悲哀痛苦,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當(dāng)如何耶,于是此“可憐身是眼中人”一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讀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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