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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說《封鎖》中的詞匯藝術
導語:短篇小說《封鎖》是張愛玲的代表作之一,故事描述了某天舊上海在電車被封鎖的短暫一刻中上演的世態(tài)人情。該小說的詞匯藝術具體體現(xiàn)在“語體滲透”、“疊字組合”和“雅俗共賞”三個方面。
張愛玲的《封鎖》描述了1943年8月的某天舊上海在電車被封鎖的短暫一刻上演出的世態(tài)人情,小說沒有回環(huán)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紛繁復雜的人物構成,也沒有直白通透的情感流露,有的只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冷靜敘述,卻擁有振聾發(fā)聵的巨大力量,這種力量當然與張愛玲高超的寫作方法和用詞技巧密不可分。這里,我將試著拋開以往學者對該作品思想主旨和人物形象等方面的分析,而單純地從詞匯學的角度探究該作品的詞匯藝術和用語特點,并以大量具體實例加以說明。毫無疑問,中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作品是極具時代特色的,它雖然基本完成了新舊文學之間的嬗變,卻仍處在探索并亟待完善的風口浪尖,張愛玲是當時一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她擁有豐富系統(tǒng)的文言知識,也接受了新文化和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浸潤,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體系的結合使她的作品在詞匯方面表現(xiàn)出鮮明的古典性和現(xiàn)代性,并且這兩種特點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互相滲透、互為表現(xiàn)的,故張的作品總是顯得精美婉麗,同時又顯得大膽新穎,形成了獨樹一幟的特殊美感。下面我將試從“語體滲透”,“疊字組合”和“雅俗共賞”三方面詳細分析張愛玲的《封鎖》,以此探究深藏在作品文本背后瑰麗華美的詞匯藝術。
一、語體滲透――突破常規(guī)的“準點到達”
在品讀張愛玲的小說作品時,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感受到一種使作品語言極具張力的“語體的交叉與滲透”。那么,什么是語體的交叉滲透呢?在我們目前的現(xiàn)代漢語中,較為通行的分類方法是:先分為談話語體和書卷語體,書卷語體再分為政論、公文、科技和文藝四體。不同的語體因為交際區(qū)域和交際任務等因素的不同,具有各自的言語風格特點,各語體之間具有排他性,但是,為了表達的需要,不同的語體之間會發(fā)生交叉滲透的現(xiàn)象,一種“語體”借用其他語體的一些“專用”表達手段,來提高表達效果。而所謂的“語體滲透”,其實就是不同語體間通過各自“專用”表達手段的交流,將適于某一交際目的的手段經功能改造而運用于某一別的交際目的,從而形成了一種語體包含有其他語體的某些成分,兼具其他語體的某些特點的一種語體現(xiàn)象。[1]而小說顯然是文藝語體下位語體中的一員,張愛玲生活在較為現(xiàn)代化的上海,新事物不斷得到催生,她就不自覺地便運用了語體交叉的表達方式,從政論語體,口頭語體,公文語體,科技語體等語體中借用了一些語言要素,提高了語言表達的效力和美感。在張愛玲的《封鎖》一文中,“語體滲透”這一特點就顯得格外明顯,例如:(1)老頭子左手坐著吳翠遠,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婚。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味。(2)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家里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3)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里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洼里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笑意,隨時可以散布開來。
顯然,例(1)中的“訃聞”的語體是適用于某一特定場合的公文語體,張愛玲借用了其中的某些要素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了吳翠遠素整規(guī)矩的衣著特點,同時也利用“訃聞”這一詞語的嚴肅性,暗示了女主人公在生活中的嚴肅、刻板、不茍言笑并缺乏活力的特征,產生了一種近乎白描的表達效果。再如例(2)中的“頂兒尖兒”一詞,分明是口語語體中的一個要素卻被用到文藝語體中,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用法把翠遠家人鼓勵她讀書的心態(tài)描述得十分準確,甚至還流露出了些許自私與委瑣。又如例(3)中的“臉譜”,它借用了傳統(tǒng)京戲的行業(yè)術語,而文中描述的卻是翠遠誤以為自己被調戲時的面部表情,這無疑是一張一本正經的面具,在面具之下的翠遠仿佛已經失去一個生命該有的真實與生動,甚至有些虛偽做作,由此流露出小說“好人的面具容易見到,真人的表情卻無法見證”的無力與哀涼。
張愛玲在《封鎖》中多次運用了語體滲透的方法,并借此刻畫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與他們細膩豐富的內心世界,甚至還深化了小說的主題的反諷性,強化了小說的表達內涵,正如吳先生字《現(xiàn)代漢語修辭學》中所說“含蓄表現(xiàn)風格的構建宜重表層語義與深層語義的分離,即‘字義’與‘用意’的不一致,表里有異。”[2]
二、疊字組合――“重巒疊嶂”中盡顯“廬山真面目”
這里所說的疊字,就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的疊音字。在《封鎖》中,張愛玲就運用了大量的疊音字,主要有以下四種不同的形式:(1)單音重疊,如:蠕蠕、冷冷、漸漸、重重、窄窄、略略、緩緩、長長、雙雙、輕輕、淡淡、孜孜、悄悄、細細、偏偏、暗暗、匆匆、微微、灼灼、怯怯、小小、冷冷、喃喃、霍霍、當當、遙遙等。(2)單音詞素+單音重疊,如:光瑩瑩、沙啦啦、緊騰騰、紅噴噴、眼睜睜、油汪汪、熱騰騰、一個個、骨碌碌、孤零零、顫巍巍等。(3)單音重疊+單音重疊,如:零零落落、彎彎扭扭、齊齊整整、吃吃艾艾、三三兩兩、吞吞吐吐、斯斯文文等。(4)雙音節(jié)詞語的疊用,如:老長老長、一點一點、一個一個、一步一步、轟隆轟隆等。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上的詞語大多都起到修飾的作用。在一個句子中,它們雖然不是中心詞,卻起著舉足輕重的關鍵作用。比如小說的第一段: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么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fā)瘋。
張愛玲將電車比喻成曲蟮,單看字面,我們就能感到“沁人心脾”的涼意,而且給人強烈的忸怩之感,開電車的人雖然不瘋,我們讀者卻快發(fā)瘋了!這種神奇的表達效果不能不說是“光瑩瑩”、“老長老長”、“蠕蠕”這些詞的功勞。這三個疊音字本來都是形容曲蟮這種生物的特點的,這里卻用來形容沒有生命體征的電車,輕而易舉地讓電車活了起來,使其有形態(tài)感和質量感,從而在小說的開端營造出了一種緊張感和壓迫感,真讓人發(fā)瘋。又如:該死,董培芝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在這個例子中,“紅噴噴”一詞就很有表現(xiàn)力,仿佛有種欲將董培芝內心世界噴出來的神奇魔力,它既成功地表現(xiàn)了董培芝在電車上遇見呂宗楨的羞怯、謙卑、恭敬,又流露出些許諂媚卑瑣之感,卻又不流于“紅彤彤”、“紅艷艷”這類詞語的平淡無奇。 總的來說,諸多疊音字都帶有明顯的口語色彩,它們即使小說的句子具有豐富的韻律美,又強化了語言的生活氣息和準確性,具有非凡的表達效果。
三、雅俗共賞――將“典雅”與“世俗”熔一爐(張愛玲有很深的舊學功底故能自如地運用典雅的成語,“朗吟”、“暌隔”、“端凝”、“溺斃”、“惶愧”、“悵惘”、“憧憬”、“迢遙”、“氤氳”、“邂逅”、“娉婷”、“顛躓”……這樣一些文言色彩甚濃的詞匯她都運用自如。張愛玲又耽愛市民的俗美,語言貼近著都市情境,擅長運用“討人厭”、“打瞌睡”、“耍貧嘴”、“沒奈何”、“抽涼氣”、“漏臉”、“活該”、“插嘴”、“搭碴”、“嘮叨”、“手滑”、“沒勁”、“作興”、“湊活”等活在俗人眼中的字眼。[3]在《封鎖》這一小說中,就出現(xiàn)了眾多典雅的成語,如:“略勝一籌”、“鴉雀無聲”、“小心翼翼”、“千篇一律”、“不由自主”、“模棱兩可”、“大聲疾呼”、“紋絲不動”、“吃苦耐勞”、“守身如玉”、“乘龍快婿”、“將計就計”、“順水推舟”、“無惡不作”、“吃苦耐勞”、“出其不意”、“不堪設想”、“無歇無休”、“花言巧語”、“一塵不染”、“潛移默化”、“萍水相逢”、“吞吞吐吐”、“無家可歸”等等。當然,小說中也有比較市井化的詞語或短語,如:“抽長”、“如意算盤”、“擠出來的牙膏”、“快刀斬不斷”、“豬玀”、“活該”等。這里我們來舉兩個具體的例子:(1)該死,董培芝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2)開電車的放聲唱到:“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里慌張掠過車頭,穿越過馬路。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玀!”在例(1)中,“吃苦耐勞”、“守身如玉”和“乘龍快婿”三個成語寥寥數(shù)語,就將董培芝的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且極具諷刺意味。而在例(2)中,“豬玀”一詞是舊上海的詈詞,十分生活化,甚至顯得有些粗俗,卻以一種最真實的方式把開車人的工作狀態(tài)和人物形象表現(xiàn)出來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剛才封鎖期中發(fā)生的那段風花雪月的小插曲的有利否定,無疑,這是把人帶回現(xiàn)實生活最有利的音符。典雅的成語反映著張愛玲小說的古典性與嚴肅性,世俗的話語則為其注入了現(xiàn)實生活的血液,兩者的穿插組合使小說文采斐然,別具韻味,更重要的是,小說的反諷意味由此得到了加強。
法國文藝理論家巴特說:“語言是文學的生命,是文學生存的世界,文學的全部內容都包括在書寫活動之中,再也不是什么‘思考’、‘描寫’、‘敘述’、‘感覺’之類的活動中了。[4]的確,詞匯是組成句子的基本單位,而句子又組成了文學作品,因而說詞匯是文學作品的血肉是毫不夸張的,而且它們常常滲透并散發(fā)著文學作品的靈魂。在張愛玲的小說《封鎖》中,我們就通過她豐富多彩的詞匯看到了小說深一層次的精神氣質。她這種不斷探索創(chuàng)新的“破立”精神留給我們許多值得回味與借鑒的精神財富,由此,我們也將學習她善于回歸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注重詞匯的選擇、運用與創(chuàng)新的榜樣,從而更好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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