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清明為題目的作文
昨天,堂弟送來一百元錢,說墳院邊的柳樹賣了,把錢分給各家。他特意送來。
說起那幾棵柳樹,誰也說不清她們歷史。我只記得,小時候,每到清明節(jié)時,柳樹剛吐新芽,嫩黃嫩黃的小葉像小雞的舌頭,柳枝一條一條斜斜地伸向天空,末端略略下垂,似老人用手遮陽眺望,期盼遠方的兒子早日回來,柳樹各自一體,又連成一片,遠遠望去一塊一塊的,是抹在小村邊上的一方綠綢子,又如小村臉上的一片嫩葉,甚是漂亮。清明節(jié)時,天已變暖,可以甩掉冬衣,可以盡情地在田野上飛了,還能爬上柳樹擰一只柳笛,對天一吹,真是小英雄一樣,便似乎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的。這時節(jié),也是姑奶奶、姑媽來給老爺、爺爺燒紙錢的時候,她們拿來許多好吃的東西,又都很大方,無論拿什么都全留在這兒。奶奶給我放著,我能吃好多天。那時候,總是盼著過節(jié),年已去很遠,盼的就一個清明了。
平時在和別人談起清明時也只是這些了,可是今天看著這一百元錢,心情總是澀澀的,如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里。我拼命地去尋找不快的理由。
清明節(jié),是掃墓祭祖的節(jié)日,是尋根的節(jié)日,添墳是我們這祭祖的一種最重要的形式,也是一種最莊重的祭禮。添墳是童年時最向往做的事,又是我青年時最羞于提起的事。
大伯是一位很犟的人,我父親又不在家,家里的事全由他說了算,就連清明節(jié)添墳也是一樣。他不讓其他人去,只他一個,我們小孩子連看也不叫,更不用說進墳院了。能進墳院添墳是我兒時一個極大的夢想!他一個人在墳院里,從最大的那個開始,那個也是我們的祖墳,一個接一個地添,甚是莊重,像是在做十分莊重的事,直到每一個墳都添好為止。他添墳極仔細,先松好土,再一锨一锨地放到墳上,不露一點舊土,再在墳頂上放一塊大土塊。這些都是我在柳樹上看到的。有時候,我顧意搗亂,膨足腮膀子吏勁吹響柳笛,來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乃是專心地添著,極其莊嚴。一年二月二,他說要我清明節(jié)和他一起添墳。我先是一愣,添墳可是大伯的專利呀,連父親都沒有干過,為什么要我添?我早已沒有了童年的興趣,看看大伯蒼老的臉,也只得點點頭算是應了。心想添那門子墳啊,到時候找個借口不回來不就得了。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早上,大伯便找人叫我回去。我們這兒不是頂清明節(jié)添墳,而是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下午。我躲不過去,只好回來。他說:“添墳哪,不是堆土,是給祖宗修繕房舍。我們在陽間里,春天還把房子修復修復,以過夏季。他們的房子,咱們不給他們修,誰修?讓一群老頭老婆修?”原來添墳不是添墳而是在為祖宗修繕房舍,多孝順的人哪!怪不得他那樣仔細,那樣虔誠!我卻暗暗地笑他。那一年我十八歲,那一年是我第一次給祖宗修繕房舍,也是我三十幾歲來,唯一的一次!
我倆整整添了一下午,大伯明顯沒有了以前的氣力,添一個總得歇一下,他向我講了許多先輩們的故事。我不大在意聽,因為我還想著別的事,想著踏春,想著和同學一起去春游,只想快點完好。大概他看出我的敷衍,第二天也是清明節(jié)傍晚燒紙時,他沒有叫我,我也因此不去。清明節(jié)給祖宗燒紙,這是必需的,如果不燒,就說明斷絕后代,這可是最不吉利的`事。墳頭的紙燒得越多說明兒孫越多。如果我和大伯一起去燒紙,他一定又說我們現(xiàn)在生活好了,不給他們送點錢,這一群老頭老婆咋生活?心想今年這事要讓同學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呢。我覺得那一年的清明過得太封建了,太傳統(tǒng)了,也太沒面子了。
那一年只姑媽一個人來了,姑奶奶已的墳當時也有她的后人給修繕了。姑媽拿來的東西也沒有以前的吸引力了!艾F(xiàn)在哪都沒有柳樹,樹立,你給我折些柳條,回家插在門上!蔽乙巡荒芟褚郧耙粯涌焖俚仫w上柳樹,我要注意自已的形象,我是個大人了。柳樹也還是那樣一塊一塊地抹在天空中,柳條也還是斜伸向半空中,只是有許多枝條已枯了,死了,葉子也還是小鳥的舌頭大小,色彩也還是嫩黃嫩黃的,只是沒有原先的稠密了,只是這一枝那一點的,樹皮一層層地剝落了。我折枝柳條,擰成柳笛,朝天一吹,只覺得害羞,趕緊扔掉了,像和大伯添墳一樣。答應給姑媽折柳枝又是一件錯事。姑媽在樹下東一句西一句說著她聽來的關于這柳樹的傳說。我只想趕緊給她折了,逃回家去。心想今年算倒了霉,這事要讓同學知道,才難看呢。
清明節(jié)晚上,大伯在吃過飯后說:“有人要買墳院邊的柳樹,給的價格也相當高?墒俏覀儾荒苜u,那是祖宗的樹,夏天老爺老奶奶在那乘涼的。誰賣誰是不屑子孫。”想想那幾棵半死不活的老柳樹,想想大伯把那幾棵樹說得那么神圣,我不禁笑大伯的封建,強忍著,沒有笑出聲來。而現(xiàn)在,大伯自已作主把這幾棵柳樹賣了,他是不屑子孫嗎?
那一年奶奶去世了,奶奶就葬在那幾棵柳樹下。
一晃幾年又過去了,姑媽也老得耳道都聾了。我上了大學,到了城市,看看垂柳,長長的枝條,像風一樣飄在水面上,嫵媚極了,覺得家鄉(xiāng)的柳樹十分寒傖。每到清明,和同學一起去踏春,想的是浪漫,追求的是前衛(wèi),從沒有再想起過家中祖墳和旁邊的柳樹,更沒有和別人講過那唯一的一次添墳。
堂弟見我出神,說:“總共賣了二百九十元,三家分。俺要九十,俺爹說他老大少點應該的!
“不,你想錯了。我只是在想那幾棵柳樹而矣!彼唤獾乜粗,像他從來沒見過我似的。突然他又似明白了一樣,說:“別人家的地都換上了速生的楊樹。咱們的柳樹,這幾也時常生病,有的樹干也朽了,眼看也活不長。遲一年,別人家的楊樹長大了,咱家的柳又死了。到那時,可栽不上一啥。就賣了。二叔也知道!蔽倚念^一熱,她們也老得不能活下去了,她們也會像姑奶奶一樣死去。姑奶奶的墳有她的后人給添,有她的后人給修繕,而她們,我的老柳樹則被賣了!堂弟說的都是實話,我不能說什么,“清明我也回家!
我已不能再飛上柳樹,折上枝條,擰成柳笛,盡情吹了,也沒有柳樹可上了!但我今年一定要像大伯一樣給祖宗添一下墳,我要和大伯一起給祖宗添一下墳,大伯已年事高,手也沒了勁,給老爺老奶奶修補房子的事也只能由我輩來做了。
柳樹沒有了,可是祖墳還在那,我要回去,回去看一下祖墳,認一認我的祖輩,F(xiàn)在,柳樹沒了,種上了速生的楊樹。不知多年以后我們墳地又是一個什么樣子。
將來還會發(fā)生什么樣變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