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老舍的“動物性書寫”

淺談老舍的“動物性書寫”

　　淺談老舍的“動物性書寫”

　　摘 要： 老舍先生以動物入喻、以“動物性”反襯“人性”的這一“動物性書寫”手法，不僅在藝術(shù)上獨具特色，而且在思想上深入反映出了當(dāng)時社會的世態(tài)人生，以及人們妥協(xié)或抗?fàn)幍纳�存選擇背后的人性淪落，具有一定的價值，并為今天關(guān)于人性的討論提供著指導(dǎo)與借鑒。 關(guān)鍵詞： 老舍 動物性 人性

　　從《詩經(jīng)》中的“碩鼠”、《戰(zhàn)國策》中的“狐假虎威”到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再如錢鐘書在《圍城》序言中所說：“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無論比興抒情還是諷刺隱喻，這些著作無不有力地借“動物”反映了人生百態(tài)，深化了作品意蘊。

　　而本文所謂“動物性書寫”，指的即是借動物比喻等將動物和人進行比較來塑造人物的書寫手法，直觀寫的是“動物性”，而影射出的是“人性”，即借動物寫人物，借動物性表現(xiàn)人性。老舍先生筆下的許多人物都被賦予了“動物性”，而這種手法運用之豐富精妙令人嘆為觀止。老舍研究者周關(guān)東就曾評論“老舍擅長以動物作喻體設(shè)喻”，同時“老舍以動物入喻的特點，比起其他作家來，就更加明顯。老舍以動物設(shè)喻的數(shù)量最多，占比喻總數(shù)的百分比最大，入喻動物的種類也遠在他人之上。”這正肯定了“動物性書寫”的確是老舍超越其他作家的一大藝術(shù)特色，而更深一層，老舍的“動物性書寫”更是超越藝術(shù)層面的對“人性”的深層探討，“動物性”只是形象化、直接化的手段，其目的在于反襯“人性”。

　　一、老舍“動物性書寫”的藝術(shù)特色

　　老舍先生曾在《語言與風(fēng)格》一文中說：“沒有比一個精到的比喻更能給予深刻的印象的；也沒有比一個可有可無的比喻更累贅的。”可見老舍對于藝術(shù)的嚴謹態(tài)度，也說明其對于“動物性書寫”的運用絕非隨意為之，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通過對老舍眾多作品的逐個分析、歸納，可考察出老舍先生如何將“動物性”附著于人物身上，在體現(xiàn)卓越的言語運用能力的同時，更好地展現(xiàn)人性。

　　（一）縱橫系統(tǒng)，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

　　關(guān)于何種動物具有何種“動物性”，老舍先生是經(jīng)過仔細研究的，例如寫《貓城記》之前，老舍就養(yǎng)了一只小貓，經(jīng)常逗它玩兒，觀察它的習(xí)性，而在對《駱駝祥子》進行構(gòu)思時，老舍也“首先向齊鐵恨先生打聽駱駝的生活習(xí)慣”，可見老舍先生對于種種“動物性”絕不是敷衍生造。在此基礎(chǔ)上，老舍先生的作品幾乎構(gòu)建了一個人文動物園，飛禽、走獸、昆蟲等各類動物都活躍其中，形成了縱橫兩個系統(tǒng)，一個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

　　首先，橫線系統(tǒng)體現(xiàn)在，對于相同或相近的品性，老舍先生會采用不同的“動物”進行類比，簡單來說即一種品性對應(yīng)多種動物。例如表現(xiàn)固執(zhí)、“倔”這一性格，在《老張的哲學(xué)》中寫道一個發(fā)牢騷的老太太：“?哼！大馬車？花紅轎比這個體面！?一個沒牙的老太太把嘴唇撇的象小驢兒似的�！边@里以“驢”為喻體凸顯老太太對于舊習(xí)俗的倔強固執(zhí)；而《離婚》中寫道老李對妻子耍脾氣的行為不滿：“半夜里打太太的人，有的是；牛似的東西還不該打！”卻是以“�！眮硗瑯訌娬{(diào)老李妻子的“倔”。

　　其次，縱線系統(tǒng)體現(xiàn)在，對于同一動物，老舍先生會挖掘出其多面的品性，運用在描寫人物時則可以體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風(fēng)貌，簡言之即一種動物對應(yīng)多種品性。例如同樣以“狗”為喻體：《離婚》中張大嫂說張大哥：“那點狗脾氣，說來就來！”這里以“狗脾氣”強調(diào)暴躁的脾氣；而作品中小趙面對老李時心想：“他要是和所長有一腿的話，我……就得狗著他點�！边@里的“狗”則是偏向順從巴結(jié)的一面；此外，作品還寫道“英和菱熱得象急了的狗，捉著東西就咬”，這里又表現(xiàn)的是“狗”的瘋狂一面。

　　此外還有許多類似的縱橫交錯的寫法，最終形成密實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將各色人物、各種動物包羅其中，更好地塑造及豐富了人物形象。

　　（二）“顯”“隱”交錯，全方位描寫

　　在建構(gòu)“動物性書寫”的縱橫兩個系統(tǒng)，形成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之后，老舍先生還交錯運用“顯性”與“隱性”敘述，并配合以外貌、行為、心理等人物的全方位描寫，形成一個豐富飽滿的“動物性書寫”宇宙。

　　所謂“顯性”敘述即指通過運用“像”、“似的”等標(biāo)志性詞語直接將人物比作動物，讀者一望而知，接受起來也輕松容易。例如《老張的哲學(xué)》中對于藍小山鞠躬動作的形容：“瘦瘦的身子往前彎著，象一條下完卵的小母黃花魚�！庇秩纭峨x婚》中形容老李的眼神：“象看見老鼠的貓，全身的力量都運到眼上”等。而“隱性”敘述則是指作者暗藏于字里行間的隱喻，但同樣表現(xiàn)的是人似動物。例如《老張的哲學(xué)》中寫道老張娶妾：“他哈哈的笑了一陣，好似半夜的梟啼。又向眾人說：?諸位！過來賞識賞識，咱們比比誰的鳥兒漂亮！?”這里的“鳥兒”正是暗指那些無力反抗而淪為妾室的女性，而老張這樣的惡霸恰恰是加害于女性“鳥兒”的惡“梟”。

　　此外，老舍還注意“動物性書寫”在塑造人物外貌、行為、心理、語言等多方面的運用，形成全方位描寫。例如《趙子曰》中寫趙子曰的外貌：“他的鼻子，天字第一號，尖、高、并不難看的鷹鼻子。他的眼，祖?zhèn)鳘氶T的母狗眼。他的嘴，真正西天取經(jīng)又寬又長的八戒嘴。”通過“鷹鼻、狗眼、豬嘴”的描述，作者賦予了主人公趙子曰一個混沌不堪的形象，正配合他那昏庸的性格。而《離婚》中寫道老李和馬老太太之間的言語交流：“老李要想趕上老太太的話，有點象駱駝想追電車”，形象地表現(xiàn)了老李言語木訥的特點。還有如《離婚》中對老李在廟會碰到暗戀的馬少奶奶前后的心理狀態(tài)的描寫，從“她仿佛是等著他呢，象一枝桃花等著個春鶯”，轉(zhuǎn)而為“一枝桃花等著春鶯？一只溫美的鴿兒躲避著老鷹！”既有比喻又有對比。

　　二、老舍“動物性書寫”的思想價值

　　在藝術(shù)層面之外，老舍“動物性書寫”的價值更體現(xiàn)在思想層面。恩格斯曾說資產(chǎn)階級把工人當(dāng)作是“無理性的動物”，然而“只要他們還對統(tǒng)治階級感到憤怒，他們就仍然是人；但如果他們乖乖地讓人把挽軛套在脖子上，只想把挽軛下的生活弄得比較過得去一些，而不想擺脫這個挽軛，那他們就真的變成牲口了�！笨梢娡瑯訛槿�，卻的確有淪為牲口的可能。老舍正是借“動物性書寫”更精妙地反映出了當(dāng)時社會的世態(tài)人生，反映出人在面臨生存窘境時所作出的妥協(xié)或抗?fàn)幍纳�存選擇以及這選擇背后所體現(xiàn)的人性淪落。

　　（一）妥協(xié)——淪為“動物”

　　對于統(tǒng)治階級妥協(xié)而甘愿淪為牲口、動物的人，恩格斯對他們做出了分類：“一些人溫馴地屈服于自己的命運，老老實實，隨波逐流……另一些人成了命運的玩物……過一天算一天，酗酒，追女人——在這兩種情形下，他們都是牲口�！焙喲灾�，即可以說一類是甘于命運、膽小怯懦的無用之人，一類為玩世不恭、助紂為虐的愚蠢小人。

　　前一類人的代表是《離婚》中的張大哥，“張大哥是蚯蚓式的運用生命，軟磨，可是始終不懈，沒看見他放任或懶過�！边@是他的`生存原則，也一直自以為如魚得水，但是當(dāng)他真正遇到困難，兒子被抓、到處求人之際，方看出這種委曲求全的不可靠。當(dāng)他終于歷經(jīng)艱難解救了兒子，張大哥變得“非常的安靜，像個跑乏了的馬，連尾巴也懶得動�！睙o論像蚯蚓還是像馬，張大哥似乎都生活得卑微而可悲，他信奉的左右逢源的妥協(xié)之道并沒有帶給他理想的出路。 后一類則有《趙子曰》中的趙子曰，老舍這樣形容他：“鷹鼻、狗眼、豬嘴，加上一顆鮮紅多血、七竅玲瓏的人心，才完成了一個萬物之靈的人，而人中之靈的趙子曰！”老舍將豬、鷹、狗等各取一部分湊成了個趙子曰，雖稱其為人，貶低之意、諷刺之味卻早已透出紙背。趙子曰雖并非本質(zhì)惡毒，卻也的確易被挑唆而做出許多助紂為虐之事，愚笨并不能成為無罪的托詞，妥協(xié)于當(dāng)時之時、當(dāng)時之勢才是其行為不當(dāng)之根本。

　　雖無心，他們卻是助惡的一類人，但同時，他們也是可悲的一類人。老舍先生以大眾眼中較為低等的動物為他們作喻，或愚鈍不堪，或令人厭惡，借“動物性書寫”反映出這兩類人特點的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這些甘愿淪為“動物”的人的不滿，他們的妥協(xié)亦是推波助瀾。

　　（二）抗?fàn)帯�—爭取為“人�?/strong>

　　雖說抗?fàn)幍靡詾椤叭恕�，但老舍先生同樣以“動物”來反襯這類人身上的“人性”，在老舍所描繪的社會環(huán)境下，無論是以身體還是精神抗?fàn)幍娜俗罱K都只能迎來慘敗。對于這樣的人，老舍多以幼小、無力的動物為喻，因為他們的結(jié)局注定了是悲劇性的。

　　以自身行動勇敢抗?fàn)幍囊活惾耍�如《四世同堂》中的錢默吟老人，他為兒子抗擊日軍而驕傲，毅然就捕，最終卻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每逢老人一聽到快要接觸到被捕與受刑的話，他的臉馬上發(fā)白，眼中也發(fā)出一種光，像老鼠被貓兒堵住了的時候那種懼怕的，無可如何的

　　光�！彼�像“一只母雞在深夜里，冷不防的被黃鼠狼咬住，那么尖銳，苦痛，與絕望�！绷硪活悇t是以思想靈魂為抗?fàn)幬淦鞯娜耍�如《離婚》中的老李，他不滿意舊的婚姻制度，看不慣衙門中尸位素餐的公務(wù)人員，而他自己卻只能“像淺木盆里的掙扎性命的魚”一樣生活，在別人眼里則是被“好像在萬牲園里看猴子那樣”鄙視著。他是“異類”，只能忍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痛苦。 被貓兒堵住的“老鼠”、被黃鼠狼咬住的“母雞”何其凄慘，掙扎性命的“魚”、被當(dāng)眾戲耍的“猴子”又何等輕賤，這些無論行為還是思想上努力抗?fàn)幍娜俗罱K都沒有能夠得到圓滿收場，他們是可愛、可敬的，卻只能承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

　　（三）從抗?fàn)幍酵讌f(xié)——“人”到“動物”的淪落

　　從抗?fàn)幍酵讌f(xié)，更能體現(xiàn)出“人”在其中的淪落，老舍的作品中不乏起于抗?fàn)幎�終于妥協(xié)的人物�！懊也挥谐�，鮮克有終”，當(dāng)屢屢失敗之后，堅持對命運對社會的抗?fàn)幷労稳菀住?/p>

　　這一類型的代表人物非祥子莫屬，老舍在他身上運用的“動物性書寫”頗多。初期的祥子是敢于挑戰(zhàn)命運的，他相信勤勞肯干可以闖出自己的天地，他曾“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鉆，像一條浮著逆水的大魚……他全身的筋肉沒有一處松懈，像被螞蟻圍攻的綠蟲，全身搖動著抵御”那樣努力地克服著困難險阻。

　　艱難的生活并未打消祥子生存的希望，這是他頑強努力的一面，而同時他又是孱弱而不堪一擊的。被拉去當(dāng)兵，辛苦換來的車化為烏有；“把你殺了像抹個臭蟲！”孫偵探的威脅恐嚇以及毀滅性的欺騙；虎妞的霸道強逼更使“他沒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掙扎著，像被貓叼住的一個小鼠�！睂訉盈B疊的重壓、打擊下，祥子只能“像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只知道緩一口氣就好，沒有別的主意”，“像小木籠里的一只大兔子，眼睛紅紅的看著外邊，看著里邊……跑不出去！”這是祥子的悲劇。

　　從抗?fàn)幾呦蛲讌f(xié)，祥子一樣的人的生命歷程中展現(xiàn)出了走獸的可惡、牲畜的可悲，還有弱小動物的可憐等等，如老舍先生所說“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來，可是到現(xiàn)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qū)逐到野獸里去。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迸f社會黑暗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固然是“人”淪落為“動物”的一大重要因素，而人性的陰暗面也是不容忽視的原因，不渾渾噩噩、不懦弱膽怯、不自私為己，又如何能走上妥協(xié)淪落之路。種種原因使得為“人”如此艱難，而墮落成“動物”又何等輕而易舉。

　　通過細讀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老舍先生將人比作動物，以“動物性”隱喻“人性”，并非是在貶低人類，而是在關(guān)注人自身存在的問題，關(guān)注人的病態(tài)、人的發(fā)展。老舍說“我之揭露他們的壞處原是出于愛他們也是無可否認的�！边@可以說反映出了老舍先生最樸實的創(chuàng)作心理。老舍先生已經(jīng)逝世多年，我們在欣賞其不朽作品的同時，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那些隱藏在作品背后的深層意蘊。“動物性書寫”提供的是一把測量人性的“標(biāo)尺”，老舍先生通過“動物性書寫”，反思的是“人性”，表現(xiàn)出的是作家對人民大眾的人本關(guān)懷與對社會發(fā)展的深切憂慮，而留下的則是永恒的人生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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