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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佛世界中的柳宗元及其詩
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雖然其散文成就遠勝于詩歌。但統(tǒng)觀后者,其詩歌風(fēng)貌也足以令人稱羨。
這不是篇規(guī)范的論文。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孫昌武先生的一次大學(xué)講座,講的是禪宗對文學(xué)的影響。他還列出了可以供人繼續(xù)予以挖掘的幾點:禪宗對詩人生活、思想及創(chuàng)作的影響;禪宗對詩歌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的影響;禪宗對詩歌創(chuàng)作語言和表現(xiàn)方法的影響。當(dāng)時,我喜出望外,以為可資借鑒。但在具體行文時,我發(fā)現(xiàn)由于自身水平有限,對后兩點很難予以準確地把握和闡釋。故將這篇文章寫成如下這樣。同時,我也感覺到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即感情便于抒發(fā),但有些觀點可能因此而有片面之嫌,還望大家斧正和海涵。
柳宗元早年得志,考試很順利。但后因參加王叔文領(lǐng)導(dǎo)的革新運動,他在政治上開始走下坡路。由此壯年失志,半生淪落。他先被貶至永州做司馬閑職十年,中間原有一次被詔回京的機會,卻又戲劇性地被貶到更遠的柳州。人生如此凄慘,那么支撐他的信仰又是什么呢?前輩學(xué)者多認為柳宗元統(tǒng)合儒佛,我也贊同。要說明這個問題,就要追溯其家學(xué)淵源了。其父柳鎮(zhèn)長攻經(jīng)書,在仕途上積極進取,雖然終未做成大官。母親盧氏賢良淑德,知書達禮,是他教兒子讀書識字的,母子倆長期相依為命,而且盧氏好佛,這不能不說會給柳宗元以思想上的影響。所以說,柳宗元是在儒佛兼容的家庭氛圍中長大的。后來,柳宗元的岳父楊憑也對佛教之事有過關(guān)注。所以,雖然祖上是士族之家,柳宗元的思想根基固然是儒家思想,但同時也潛藏了一層佛學(xué)的影子。前半生,柳宗元已與佛教結(jié)下不解之緣。后半生,他更是真正意義上接觸了佛教。
中唐是南禪宗的興盛時期。而永州,雖當(dāng)時地處荒莽之地,但佛學(xué)卻異常興盛,佛寺眾多,香火盛旺,來往僧人頗多。柳宗元初到永州,因是“員外”,并無官署,幸好龍興寺的重巽和尚慷慨相助,才得一安身之所。后因遇赦無望,柳宗元又搬到法華寺。他研讀佛經(jīng),生活雖孤苦,但佛教卻讓他暫時性地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韓愈曾因此而指摘他。他不無自豪地說:“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說,于零陵吾獨得焉。”
但柳宗元絕不是一個虔誠的釋子。他是一個歷史唯物主義哲學(xué)家。他對佛的接受,主要是領(lǐng)會佛教義理,以圖統(tǒng)合儒佛,把佛教思想納入儒家思想體系。迥異于韓愈徹底的斥佛論,在柳宗元的眼里,儒佛不僅不會水火不容,而且能達到相通相融、相輔相成的境界。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他認為佛教教義與儒家在倫常上有相通之處;二、他把佛教戒律與儒家禮制作用等同一致;三、他認為儒佛都有濟世之用。從而,柳宗元站在更高的歷史視野中,找到了儒佛的契合點,這一點在當(dāng)時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不知哪位學(xué)者曾說過,儒家讓人入世,道家引人出世,佛教渡人永生。接著,他又將士大夫分為官僚士大夫和文人士大夫。而文人士大夫所作的詩又可分為三類:士人之詩(主善);仙人之詩(主真);釋子之詩(主美)。他又講到釋子之詩多呈現(xiàn)清空格調(diào)。我認為此種見解很獨到。柳宗元就有一些釋子之詩,還被現(xiàn)代人編入禪師集中。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柳宗元儒佛兼修,所以反映在他的有些詩文中,最后雖說“無機心”,卻讓人隱約感覺到隱藏在其詩背后的不甘落寞之心。這也足以證明儒家文化對其根深蒂固的作用。
與上不同的是他的那幾首富有禪意的詩歌,最為人所稱頌的禪詩當(dāng)屬名篇《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硝日出不見人,�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有不少學(xué)者五六兩句可刪去,我則不敢茍同。有人在最后一句的“云”字后加一逗號,即成“無心云”。佛家講四大皆空,講求頓悟。禪宗的最高境界便在一“空”字。柳詩末句講云無心,實言自己“無心”。蘇軾曾評此詩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詩人明明眼見漁翁汲水生火,在日出東山煙波消散之后,卻不見其蹤影。這時卻聽見從遠處天際傳來的悠悠搖櫓聲,原來一只小船已在青山綠水的映襯下悄然離去了。這首詩寫得極其恬淡清逸,極富畫意和禪思。詩中漁翁空間位置轉(zhuǎn)換很快,但正表現(xiàn)了其與自然山水間的完美契合。而敏感的詩人也從畫外人變成了畫中人,那顆負荷累累的心剎那間仿佛頓悟了,變成了天邊自由清逸的白云,釋然了。我想,如果沒有一點佛學(xué)的淡然心境,詩人是不會那么自然地寫出最后一句詩的;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是做不出此等禪詩來的。
還有另外一首傳頌千古的五言絕句《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禪詩,但在用字和意境上,卻讓我慢慢咀嚼出一股禪味來。首先,“絕”、“滅”、“孤”、“獨”、“寒”,兩個帶有禪理意味的去聲字和三個冷色調(diào)的形容詞,穿插在僅二十個字的詩歌中,怎能不給人一種涼徹心扉的寒意呢?而“千山”、“萬徑”、“江面”,意境本是很開闊,但在這茫茫天地間,卻只有一葉孤舟和一位孤苦的衰翁。天之大,何處是其所?大有一種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意味。而出自自己散文的那句“悄愴幽邃,凄神寒骨”也可作此詩意境的完美注腳。
如果勉強也將《江雪》作禪詩來看的話,我們可以說《江雪》是一首凄苦的禪詩,而《漁翁》則是一首淡逸的禪詩。有人說雖然這兩首詩一個寫得淡,一個寫得冷,但其背后都潛藏著一顆深沉而火熱的進取心。對此,我不敢妄作評論。儒家的理想和殘酷的現(xiàn)實之間差距甚大,詩人有感而作,當(dāng)然可以理解。只是我想說,一次一次的遇赦無望,柳宗元那顆火熱的心終究會被慢慢冷卻的,而到那時佛學(xué)給人的那種清凈無疑便是治療心靈之傷的一劑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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